那棵老树--
訇然倒下!
那只银狐--
悲鸣泪洒!
开枪吧,开枪!
今天是个好日子,
江山是老子天下,
岂容异类纵横自由!
无狐啊,无狐!
--引自民间艺人达虎·巴义尔说唱故事:《银狐的传说》
翌日,天气格外地晴朗。
大风吹过后,天空、大地干净了许多。原先积聚在半空中的灰云雾气,滞留了几乎一冬,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现在全已不见踪影,呈露出冬天少有的万里晴空,如被狗舔过的孩子屎屁股,干干净净;而地面上的残雪、污垢、枯草碎叶等等不是被大风从大漠卷来的黄沙盖住就是清除卷走,田野啊、村街啊、土路啊,全显得光溜溜甚至空旷了许多;惟有在房后、渠沟、牲口栅栏旁堆积了厚厚的流沙,农民们吐着口水懒懒洋洋地去清理。
这场大风,预告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而更为漫长的无雨干旱的春季,就要来临,到那时,风会更多更大,卷来的沙子将会更多,长年生活在沙地的农民将天天祈祷,乞求老天降下能播种的春雨,以望这年有果腹之收成。
这里的农民,一代又一代让风沙、干旱、沙漠折磨得除祈祷之外再没有别的能耐了。除了靠天还能怎么样,曾经为了胜天,人类把地球挖得百孔千疮,到头来还得承受天的惩罚。
铁家坟地那棵老树,就那么悲壮地躺在地上,占去了很大的一片地。七棱八翘的粗长枝杈,乱糟糟地挤压一起,折的折,断的断,有些残枝断杆也向上伸张着,犹如无数只手指伸向天空祈求着什么。大风来临时飞走的乌鸦呀灰鹊呀,此时又飞回来,可不见了高挺的老树,不见了老树上的老窝儿,都“呱呱”
“喳喳”地叫着,围着躺倒的老树上空盘旋,有的落下来探究,穿梭在枝枝杈杈间。
老树根部洞中的狐狸家族,此时也惊恐不安地聚集到洞口。它们的巢穴,这会儿已是洞口大开,黑洞洞地朝天张着大坑口,已是毫无隐蔽可言。原来有大树作为屏障,从老树中部洞口跳进跳出,一般不易发现,不易灌进寒风,不易灌进雨水什么的。现在倒好,狐狸们为了进出自由,为了免去老是跳上跳下的麻烦,它们齐心协力挖通了老树根部,咬断了碍事的老树根系,方便是方便了,可没想到把老树给毁了,失去了根部维系于大地的老树,经不起大漠狂风一阵猛吹便轰隆倒地,把洞口全部裸露在天地间,把充分的出入自由全留给了狐狸们。然而,自由多了的狐狸们,会有什么结果呢?
老银狐姹干·乌妮格站在那个敞开的大洞口,哀鸣般地吠叫几声。洞口旁,横倒的老树根部,带着土沙在那里撅得老高,断根四处伸张,空心的树洞也震散,四分五裂。
有几只小狐狸,围着那个老树根部跳上跳下嬉戏。姹干·乌妮格在洞口四周走走嗅嗅,它似乎有某种预感,跳上老树根部撅起的高处,向东南方向村庄那边瞩望。与人类相处相斗了这么多年,它深知那两条腿的家伙们,尤其那个扛着猎枪追踪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对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洞口的。
老银狐跳下老树根,围着洞口四周的几处遗下尿,然后几声吠叫。那些游玩的小狐狸们一听它叫便都回过来,随着它跳进洞里去。
地下深处的墓穴中,老银狐和家族的众狐聚集在一起。敏感的老银狐,决定大转移,这里已不安全,变成易受攻击的危险洞穴,生命的本能告诉它,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等到天黑后,它们将全部撤出这一生活多年的老巢穴,重新回到大漠深处。
然而,一切都已迟。
漫长的一个白天,什么事都会发生。
在黑暗的洞穴中,飘进了一丝烟气。姹干·乌妮格第一个从闭目躺卧中跳起来,警觉地仰起尖嘴嗅闻。
渐渐,烟气大起来,狐狸们惊慌了,全都跳起来,吱吱唧唧吠叫着,围在老银狐周围。
烟从哪里来的?姹干·乌妮格有些不安,它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年,它在大北方的汗·腾格尔山生活时,遇到的那次可怕的山火中,曾闻到过这种气味,但那是在外边的山野,可以四处逃窜;而现在却不同了,在地下深处的洞穴中,无处可躲可藏,这就具有致命的危险了。
烟气开始在墓穴中弥漫,空气更加浑浊,狐狸们呛得纷纷咳嗽,喘不过气来。老银狐姹干·乌妮格率领众家族成员,向上边的甬道和洞口拥去。惟有洞口外边才有它们所需要的新鲜空气。
可一阵阵涌进浓烟的上边那个洞口,会有什么情况等待着它们呢?
“熏它!放烟,快放烟!熏它们出来!熏死它们!”胡大伦站在那个黑乎乎的洞口边,大喊大叫。左耳全用白纱布包裹着,连着半拉脸半拉脑袋,用白胶条贴牢,人不人鬼不鬼的,但他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原来,胡大伦村长早晨还蒙头睡觉时,古顺跑进来一边推他醒来,一边嚷嚷:“狐狸洞!铁家坟老树根那块儿,真有个狐狸洞!放羊的老汉看见,有狐狸进进出出!快起来,去打狐狸!”
一听狐狸,尤其在铁家坟地,胡大伦“噔”地坐起来:“快招呼人!带上枪!先看住那洞口,别让那狗日的逃出去了!”
古顺去招呼人。胡大伦顾不上吃早饭,背上他领来还未交的那支快枪,急匆匆地出门朝铁家坟跑去。
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时,古顺带着几个背枪的民兵也赶到了。看着显现在老树根部原址上的大黑洞,胡大伦不寒而栗。一个小房基那么大的大土坑中,往侧旁伸延进去一个大锅口大的黑洞,显得很深,从里边徐徐散出阴冷之气,拂在脸上麻麻的凉凉的,令人很不舒服。由于洞很深,人又无法钻进去,而且谁还有胆量敢钻进去呢,他们就想出了老祖宗传下的“熏狐之法”。
胡大伦命人回村,用车拉来沙巴嘎蒿和大量的潮湿羊草,统统倒进那大坑洞中。
“点上火,别点明火,慢慢引燃,熏它!熏死它们!”胡大伦指挥着古顺等人,跳上跳下。村里的好多人一听说胡村长熏狐,都闻讯赶来了。大伙儿普遍因为深受“狐仙”之害而厌恶那兽类,包括铁姓家族的人,老树已倒,又有狐洞,铁姓人家也不出来阻挠了,何况狐狸穴居其祖先的墓地,毕竟有辱于先人名声。人们都拍手称快,男女老幼纷纷都赶集般往这边拥,昨天还在这儿相互间血性殴斗,你死我活,此刻相互见面后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戏谑两句或者拍拍肩拉拉手,就算完事了,毕竟在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共负一个青天翻土坷垃刨食儿,何必结深仇大恨呢。
干蒿子和羊草是点着了,可那浓浓的黄烟不往洞里走,只往外往上冒,却把围在坑边的胡大伦他们先熏得咳嗽连天,眼泪鼻涕一起流。
“这不行,这哪儿是熏狐,熏人呢!”胡大伦用衣袖擦着眼泪,冲古顺等人喊,“快回村!把碾道房扇糠的手摇鼓风车拉几个来,妈的,我就不信熏不出来!快去,越快越好!”
不一会儿,古顺等人真拉来了几个木制鼓风车,大家七手八脚架放在坑边。坑里又推倒进不少沙巴嘎蒿子和羊草,往上边洒些水,然后重新点燃。潮湿的草和蒿子,冒出了浓浓滚滚的黑烟和黄烟,尤其沙巴嘎蒿子平时就爱冒烟不好起火,洒上水后更是黑烟冲天,遮天蔽日。
“快摇鼓风车!对准那坑底的黑洞使劲摇风车!”胡大伦指挥着众人摇风车,接着疏散围观的人群,“大家都往后撤,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万一那狐儿出来咬着人吓倒几个,犯不上,都往后靠!古顺,你们几个带枪的民兵都过来,趴在坑边一起瞄准那黑洞,妈的,那狐狸出来一个撂倒一个!这可是你们民兵练活靶子的好机会,听我口令一起开枪!这回看你们的了!喂,你们几个快扇风!”这一下胡大伦,煽风点火好不热闹!
围观的人群被疏散到五十步外,留几个壮后生摇风车,七八个民兵由胡大伦古顺率领着埋伏坑边,子弹上膛,屏息等候。
风车摇起来了,祖先发明的这些木轮风车这回派上用场了,强劲的风从那几个风车口里摇出来,往那个坑底黑洞口吹进去,于是浓浓的黑烟随着风一起滚滚灌进那狐洞里。
不一会儿,狐洞里有动静了。“噼里啪啦”乱响一起,随着从洞口那弥漫的黑烟中飞蹿出一些物来。
“开枪!”急慌中,胡大伦大喊一声。
“砰,砰,砰!”
“嗒嗒嗒……”有人扣动半自动步枪连射起来。
“停!停下!别打了!”胡大伦又喊起。
原来,从黑洞里飞蹿出来的不是狐狸,而是蝙蝠!无数只蝙蝠,黑压压汹涌如潮地飞蹿出黑洞,有些被子弹击中落地挣扎,有些被浓烟中的火苗燎着了翅膀,掉进燃着的蒿草中,烧得它们“吱吱”乱叫乱扑腾。而多数黑蝙蝠从坑洞里飞腾而出,有的随黑烟往上飞,有的脱离出烟柱往旁边飞,密密麻麻又星星点点,然而今天天气好,白晃晃的太阳光很强,一向怕光而夜间活动的这动物,没飞多远又纷纷往下掉,有的寻找着黑影,围观的黑乎乎人群便成了理想目标,便都投奔他们而落。于是,人群炸了窝儿。喊着妈呀爹呀地,惊恐万分地闪避着这些可怕的黑色飞物的袭击,担心是毒蝙蝠,怕被咬上一口。人们挥舞着手臂,四散乱逃,胆大一点的折些树枝抽打那些照样惊恐乱飞的蝙蝠。那可怕的会飞的鼠样小动物,被人打落地后,露出两排细密而白白的毒牙,冲人龇牙咧嘴,恶狠狠地“吱吱”乱叫,顽童们举起石头或土坷垃把它们砸成肉酱,血肉模糊。可怜的蝙蝠,它们招谁惹谁了,遭此横祸!
“快摇风车!快了,蝙蝠被熏出来了,狐狸也快了,小子们,加油啊!手上咋没有尿啊?摸娘们儿裤裆了?啊哈哈哈哈,加油摇啊!”胡大伦狂呼乱叫,猥亵地说笑,如灌了半斤老白干似的兴奋。
因蝙蝠出洞而停下来的鼓风车,重被摇动起来。有人往坑里继续倒卸蒿草。黑烟接着往那狐洞灌进去。
“噌,噌!”有两只黄狐狸,从黑洞里蹿出来。
“打!快打!”胡大伦手一挥。
“砰砰砰……”快枪响起来。
两只狐狸跳了两步便倒下。
“打中了!打中了!”有人狂叫。
接着,从那黑烟滚滚的狐洞里,一下子拥出十几只大小狐狸来。
“开枪!快开枪!这是一窝子狐狸!”胡大伦慌乱中喊叫着,也扣动手中枪的扳机。民兵们的枪,炒豆似的响起来,“噼噼嘭嘭”连续不断,震耳欲聋,硝烟弥漫,如一场规模不小的伏击战。平时经常有组织的打靶,作为基干民兵,都有出色的表现,此刻面对手无寸铁、近在咫尺的兽类,他们可大有用武之地了。可怜的狐狸们纷纷倒下,有些受伤的,则狺狺吠叫着往坑上边蹿越,也被补上两枪打下去。然而,为了生存,为了逃命,狐狸们的冲击还未结束。那十几只刚倒下,紧接着又连续不断地蹿出几十只大小不等的狐狸来,它们不畏死活不畏枪弹,前仆后继,勇敢无比地从洞里拥出,往坑上边蹿越。开枪者们惊呆了。人们谁也没有料到,那个黑洞里会藏着这么多的狐狸!而且如此的不怕死,明明响着放鞭炮似的枪声,它们依然义无反顾地从洞里往外拥,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跳开或踏着倒下的狐狸尸体,往那闪射着子弹的坑口上蹿越,以图冲出火力网,逃得性命。这是生命的本能,面对死亡,它们没有别的选择。与其在洞穴中被熏死,不如冲出去一拼。活着是美好的,有生命的活体是美好的,兽类草木亦如此,都知道爱惜自己生命和懂得生命的珍贵,因为每个活着的物体,不管人或兽或植物,对它们来说生命就只有一次,这是上天的安排,只有一次。世界上不存在死而复活的九头鸟、九头狼、九头人之类的生命体。更不可能长生不死,只要死了,枯萎了,那么任何生命体便无法享受阳光、雨露、空气,这些对死者都成了多余,生命便失去了价值,失去了意义。生命不在的世界是个多么可怕的世界,请想象一下,没有了流动的河流,没有了飞翔的小鸟,没有芬芳的花朵,没有树木,没有虎狼牛羊,没有海鱼河虾,以至没有了人这更为复杂妄图称霸宇宙的狂妄生命群体,那这世界是个多么暗无天日的毫无价值的死亡世界!
“给我打!给我打!统统打死它们!让它们闹狐!让它们折腾!全打死他们!”胡大伦杀红了眼,如一个杀生不眨眼的刽子手,撸胳膊挽袖子,脑袋上的缠纱布的绷带脱落掉一节,在他耳旁脑后飘荡着,像日本鬼子又像一个疯狂的土匪,据说他爷爷过去曾在库伦旗喇嘛王爷的“马队”里当过兵,又跟随大土匪“黑豹”干过打家劫舍,因此把嗜血成性的传统基因也遗传给了这位后代子孙,虽不是杀人如麻,杀“狐”如麻照样也可满足他的欲望,发泄他内心中压抑已久的见血取乐的邪火。
狐狸们一批批倒下去。枪声不断,上来一批扫下一批,如割韭菜,黄狐都成了血狐在土坑中挣扎、狂嗥,在冒着黄白色烟气的大坑中积尸如堆。狐狸的血,如流水般地淌涌,黑红黑红地汪起一片片,浇灭了正蔓延的蒿草暗火,同时新倒下的狐狸身上继续“咕咕”冒着殷红色血泡。
这是一个很恐怖的场面。
这是一次很罕见的屠戮。
这是一次强大的人类,对毫无反抗能力的狐狸群的集体杀戮。只是因为狐狸住进了人类的墓穴,并蔑视了人类尊严和权威使他们感到不安。
终于没有狐狸拥出了。
枪声停止。枪声戛然而止。杀红了眼的胡大伦们,瞪大了血红的眼睛,往坑里注视。周围一下子变得死静。没有了枪声,没有了狐狸的惨叫,没有了指挥者胡大伦狂呼乱嚷,这世界一下子沉寂了,安静了,连空气都凝固了。惟有那些死狐狸身上还未流尽的血,“滴答滴答”地流滴着。狐狸们乳白的胸脯,全浸染成血红色,未闭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天瞪着杀戮它们的人,似乎在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如此杀我们?”而从坑洞中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令人头晕眼花,令人作呕,有两个年轻杀戮者忍不住呕吐起来。
那黑乎乎的狐狸巢穴,空空地张着口子,再也没有一只狐狸从那里蹿出,如一次事先说好的集体自杀般,完成了任务便没有了其他活狐了。
人们静静地注视着堆尸如山的坑洞。
“哈哈哈……”胡大伦狂笑起来,挥动着手中的快枪,“打光了!全他妈打死了!该死的狐狸,这回咱们可以消停了,咱们村起码他妈的安静个十年二十年,保住我们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妈的,我们终于赢了!对这些闹狐,就得来硬的,决不能手软!这天是我们的天,山是我们的山,水是我们的水!岂能容忍这些异类称霸!”
“是啊,说得好!”
“还是咱们老胡!多亏了老胡足智多谋,指挥果断!老胡英明!”
“老胡万岁!老胡千岁!”猎手们高呼。
“瞎鸡巴喊啥!万岁千岁的那是王八!百岁就够了!”胡大伦得意地大笑着,拍拍胸膛,又拍拍旁边亲密战友古顺的肩膀,“还有你们古连长哩,这小子也敢干,还听我的指挥,不亏是当过兵去过农垦兵团守过边疆,枪法也准,好多狐狸是他打中的!简直他妈百发百中!神枪手!”
“哪里,哪里,还是你胡大村长功大盖世!咱们全库伦旗全大草原沙漠,哪儿还打到过咱们这么多狐狸!历史上没有过!啊,真他妈的过瘾!这么多年,没朝活物开过枪了,今天可真他妈来劲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几月几号?好日子啊!”古顺咧嘴大笑着,大有发泄之后的满足之感。
“真是个奇迹,也绝了,这铁家坟的狐洞里,他妈的怎么会藏着这么多狐狸!这肯定是上百年的老狐穴了,妈的,足足有近百只狐狸!”胡大伦感慨万端,又蹲在坑边往下俯视,“看来,打绝了,没有动静了,我下去点一点狐狸,看看到底有多少只。完了我们他妈的分狐狸皮,按参加这次行动的人数分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