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是行不通的,如潮水般猛涨的人口,用有限的牛羊马肉是喂不起的,还是得种粮。如果蒙古帝国不是有幸被赶出元大都,回归草原,重操旧业,以牧为生的话,那么清朝满族人的结局就是他们的结局,失去语言、文字、习俗和土地,完全消融在汪洋大海般的汉族文化和其人口中。这是求大的小民族的悲剧。遗憾的是,蒙古人可以逃出北京,可逃不出农业方式的侵入。科尔沁草原西南部,这片契丹人开辟的土地上,蒙古人也接收了农业方式,开垦起脚下的草地,播撒起五谷种子。随着日益扩大的农田,随着如潮水般涌入的内地农业移民,草原的沙化就更扩张了。人们把绿色的草地,弄成黄黄的沙坨之后,再去寻觅开辟新的草原为农田,一步步深入到草原腹地,于是往北霍林河草原、鄂尔古纳河流域,以及呼伦贝尔草原多部地区,都沦为半沙化的坨包和阡陌纵横的农田。往西阿拉善和伊克昭盟那一带蒙古地,更加惨了,基本全盘沙化,人退沙进,大漠正以疯狂的速度,围困起人类聚集躲存的都市和城镇。老铁子脚下的这片荒无人烟的人类已无法生存的莽古斯·芒赫沙化区域,就是这样形成的。此刻,它静静地躺着,死般安宁中沉默着,它连个呻吟的精神气儿都消失了,好在皑皑白雪,遮盖了它那百孔千疮的裸露着黄沙的躯体,令人看不清它是富饶还是贫瘠。
老铁子牵着马,登上一座高沙坨子。面对这死静的土地,他深深叹了口气。他坐在土坎上,掏出烟袋锅“吧嗒”起来,他又苦苦琢磨起那只神秘的老银狐。追寻了这半天,一无所获,那物就如这眼前的青烟般,消逝无踪了。他眼前,又浮起刚才胡大伦那副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容来。于是,他站起来,决定先去窝棚那边瞧瞧,别让他真的抓住了话把儿。
这是一处三面环沙山的沙洼子地。因洼处的沙子是黑色的,人们称“黑沙窝子”。依北边沙山立着一座土坯垒建的土窝棚,那就是老铁子野外的家--黑沙窝棚。窝棚门口,用树木围起了一座棚栏,圈牲口用。不远处,有一面结冰的小沙湖,也称“水泡子”。而这种沙湖,在雨水旺的年月才汪起一捧水来,一旦干旱,连一滴水也存不下,龟裂开湖底的干泥,走在上边嘎吱嘎吱响。去年秋季的几场大雨,使这里小沙湖和坨包区有了点生机,散放在野外的牲口还有水喝,还能寻啃些雪下干草。
果然,小水泡上饮牲口的那口子,又封冻了。有几头牛围着那口子,“哞哞”直叫,伸出舌头舔那冰面。
老铁子赶过去,操起铁凿子砸凿冰封的口子,再用柳条筐捞净碎冰块儿。渴急的几头牛,争抢着喝饱了肚子。老铁子也用木桶提了一桶水,回窝棚。窝棚里又暗又冷,他点着土炕炉子,烧一壶开水喝,暖暖身子。闲不住的老铁子,又挑起担子走到圈牲口的棚栏里,挥动铁镐和铁锹,挖铲牛羊粪尿合成的上层浮土。他要把这有机粪肥土,挑到房东那块巴掌大的庄稼地。那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愣是往沙地上挑着有机土和牛羊粪肥,垫出来种菜种粮的小块地,一年还能打下几百斤苞米,种出的菜豆类也够他吃了。由此也招来了村里人的眼红,可谁理解当村里人“猫冬”不做事,东串西串打牌赌博偷鸡摸狗勾引女人时,他如此辛苦地忍冻挨饿着一筐一筐挑粪垫土呢!处在这恶劣的沙坨子里,只能多付出多想辙,才会有收获。
老铁子放下担子,往天上看了看。他似乎听到了机器轰鸣声。可天空真空,别说飞机连个飞鸟的影子也没有。他以为听错了,接着挑土粪。
“呜、呜、呜--”
果然有马达轰鸣声,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不远处的沙坨子里。老铁子好生奇怪,飞鸟难得来光顾的这野沙坨子里,怎么会传出汽车发动机的马达声呢?他丢下铁锹,登上房后那道沙山顶上,四处张望,他终于发现了,从西北死漠那边,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好像在雪坨子里迷路了,老在一处大湾子里转圈,找不到方向,不一会儿,掉进一个雪坑,陷住了。“哪儿来的傻小子,真是傻大胆儿,还敢往这没有路的大沙坨里开车,别说小吉普车,大坦克都得趴那儿!”老铁子嘴里叨咕着,赶紧走下坡,回窝棚拿了铁锹又扛了一根撬杠,然后急匆匆奔那辆陷坑的吉普车而去。
有几个城里干部或官儿模样的人,围着吉普车转悠,无计可施。突然发现有一老汉,扛锹拎棍地朝他们走来,就如见着了救星般喊叫起来:“大叔,快来帮忙,车陷住出不来了!”
老铁子不搭腔,低着头围小车转了一圈儿,然后挥动铁锹挖铲车轮子前边的土坎儿,弄平了两个轮子前边的坑边儿,他直起腰再把那根撬杠,递给几个人当中最高个子的那位官儿,说:“你个儿大力气大,车开动后从后边撬,我在前边挖土坎儿。”
“古旗长,我来撬,把棍给我,”一个矮一些的中年人争抢那木棍,回头对老铁子说,“大叔,他是咱们旗的古旗长。”
“我知道。”老铁子不抬头,继续铲平坑土。
“你认识我?你是……”古治安旗长走过去仔细瞅瞅那老汉。“唔,你好像是村西的铁大叔!我回村少,好几年没有瞅见你了,还真没有认出来,哈哈哈……你好,你好!”
“你是大官儿,认不认识我没关系,可得认路啊,怎么能往这没有路的沙坨子里开呀?”
“嗨,我们是出来察看北部沙化区的,司机不认路,在坨子里迷路了,真幸亏遇着你大叔了。”古治安歉意地说着,过来握握手。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会儿水箱冻了,夜里沙坨子气温零下四十多度,你们都得冻干巴喽!你们这是拿你们古旗长的命在开玩笑!”老铁子冲司机和那位中年秘书,冷冷地教训一句。
人们倒吸一口冷气。你看我,我看你,想想有些后怕。
老铁子拿过秘书手中的撬杠,伸进小车后边的底部,说:“好了,司机,开足马力,大家一起从后边撬!”
司机小刘加大油门开足马力,老铁子的撬杠从后边一撬,四两拨千斤,再加上古旗长带领几人相拥着推车,吉普车终于“呜呜”叫着蹿出雪坑。
“先到我那窝棚里歇歇,喝口热水,我再领你们出沙坨子吧。”老铁子对古治安说。
“铁大叔原来在这儿出窝棚哪?都干些啥呀?”古治安问。
“村子周围都是庄稼地,村里的闲散牲口只好都赶进沙坨子里,派专人出窝棚管理,我就是那个派出来的‘特派专员’!”
人们一听都乐了。
阴暗的窝棚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热乎乎的茶水一进肚子,着急上火的这帮人也有了活气儿,有说有笑。
“我这儿没啥好吃的招待你们,我带你们回村吧,你们回库伦镇也得路过那儿。”老铁子领着大家走出窝棚。
当古治安坐进吉普车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窝棚东侧那块儿种过庄稼的巴掌大的田地。
“停一停!”古治安叫一声,跳下车,向那块地走过去,回头问跟过来的老铁子,“铁大叔,这小块儿地是干什么用的?”
“种点庄稼、菜啥的。”老铁子不知旗长大人有何用意,有些胆虚地回答。
“能长吗?”
“能长。”
“可全是沙地哟!”
“我一筐一筐垫了厚厚一层牛羊粪土,再从村沙湖底拉过来点黑土。”
“哦?”古治安眼睛亮了,惊奇地瞪着老铁子那张黑瘦而刚毅的脸,接着问,“你说这沙地能改造成可以长庄稼的农地?”
“能。可得下笨功夫,垫土垫粪,一块儿一块儿拾掇,肯吃得下那苦,又肯下功夫不怕懒才成。你看我这肩头!”老铁子露出两个肩头,上边结着半指厚的硬黑茧子,像是一层黑铁甲。
“啧啧啧,好样的,铁大叔真是个铁汉子!”古治安旗长佩服地赞叹,并且兴奋地转过身对众人说道,“老金,你们看看,改造北部沙地的出路就在这里!铁大叔给我们指出了方向,闯出了一条路!”
就这样,把北部村村户户都动员起来,进军沙地,进军周围的沙化区,一家一户承包一处沙窝子,像老铁子窝棚,先改造周围边儿上的,慢慢向外扩展的改造沙化区的方案,正在古治安的脑海里形成。
“到时,敢于承包敢于出窝棚改造沙地的,我们就奖励拨款,那些懒汉怕吃苦的,必要时也硬性摊派,强行安排,我们不能再等待!”古治安挥一下手,紧紧握住老铁子那双布满铁茧子的手说,“铁大叔,谢谢你,我代表旗政府谢谢你,你在无意中给我们探索出一套治沙化的办法来,我们真得好好谢谢你,还要给你奖励!”
“这这……我没干出啥,奖励我干啥,我这是被逼得没法儿,村里那点儿地打出的粮食,不够家人吃的,年年饿肚子,不想点这种笨法儿,活不下去哟……”老铁子不知所措地支吾着,抽回他的那双手,干搓着,“人要是饿了肚皮,啥招儿都能想,啥都想吃,不知你们饿过肚皮没有,那个滋味儿可实在不好受……”
“是啊,饿肚皮的滋味我可知道,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我也在咱们哈尔沙村,十一二岁,天天吃苞米秆榨出的淀粉,还拉不出大便!哈哈哈……铁大叔,所以我们要改造沙坨子,向沙漠要粮,解决我们的温饱问题!”古治安拍着老铁子的肩膀,充满信心地说着,“铁大叔,你这块儿巴掌大的地,去年打出多少斤粮食?”
“没有多少……也就二三百斤吧。”老铁子留着心眼儿支吾。
“不止吧,你肯定留了一手,不止这些。”古治安太了解农民式的小狡猾了,爽朗地笑着揭穿他。
“嘿嘿嘿……实话告诉你吧旗长大人,我这块儿地统共打了五百斤苞米,还有一年吃的菜。”
“哈哈哈,你看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都像你这么干,哈尔沙村,还有北部坨子里的穷村穷户,全该发家致富了!老金,咱们回旗里赶紧研究一下,要推广铁大叔的经验,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来!”古治安一边上车,一边这样说。
吉普车在老铁子指领下,顺利绕出迷宫似的茫茫沙坨子,直奔大路而去。古治安他们没进哈尔沙村,一出沙坨子就直接回旗里了。
老铁子骑着马,伫立在高沙岗上,远望着绝尘而去的那辆吉普车,嘴里叨咕说:“老古家这小子还不错,当了旗长还没忘百姓。老古家的祖上积德,家坟上冒青烟喽……”
最初,男人们并没在意。
屋里的女人闹些小脾气,哭哭啼啼,或者嬉闹无常是常有的事。夜晚,上炕后变得有些迫不及待,超乎平日正常的热烈或者风骚,只顾享受着平时冷漠的女人,突然变成温柔体贴的奉献,他们也没多想什么,觉得挺好,女人应该这样才好。而后女人们闹腾得厉害起来了,疯疯癫癫,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时号啕,笑时狂乱,夜夜炕上疯狂使男人更无法应付,白天还干力气活儿呢,面对女人们变得犹如失去控制的钟摆,乱走乱打,无秩无序,男人们开始着急了。井沿上,碾磨房,供销社,路口上,甚至学校课堂上,随处可见狂笑的女人或者疯哭的婆娘,有的打情骂俏,有的扭胯乱舞,也有的倒地吐白沫。闹过一阵儿,女人们变得虚弱无力,瘫在地上或自家炕上,厌食、厌睡,又厌做活儿,要不傻乎乎地昏睡个没头儿,要不睁着亮晶晶的布满血丝的双眼,猫在炕上不动窝。男人们慌了手脚,女人们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纷纷拥向村委会办公室,或者去找村里那名土大夫,还有去问吉戈斯喇嘛,再或者直接奔乡医院求救。
村长胡大伦比别人更着急,他的女人沾上这怪病后,跟别的女人还不一样。他的女人则是,见着男人就笑眯眯地要脱裤子,急得胡大伦大呼小叫,不敢让她出屋。跑出去过几次,正好碰见平时避女色的吉戈斯老喇嘛,哧哧笑着当面就要脱裤子,吓得老喇嘛抱头鼠窜,嘴里一个劲儿地念经喊阿弥陀佛。胡大伦干脆跟儿子一块儿,把女人锁进仓房里,不让出来,按时送水送饭。也许受其妈妈的感染,他的十六岁的女儿也变成魔症,疯哭疯笑,哭嚷着深更半夜里坐起来要去找对象,往外乱跑,有一次夜里跑出去,黑咕隆咚中掉进大门口的雪坑里,差点冻死。
村里那位土大夫,面对一群疯疯癫癫的女人毫无办法,躲进屋里不敢出来。他自己的老婆也在那儿要死要活,抓得他满脸血道。胡大伦和村干部们请来乡医院的医生,按倒那些乱闹的女人们,注射镇静剂或服镇静药。同时,胡大伦把村里出现的这种怪病情况,向上反映到乡和旗政府,以及卫生部门。
全村人开始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随着,谣言四起。有人说这是“闹狐仙”,“黄鼠狼迷人”,也有的说这是一种可怕的瘟疫传染病,就像日伪时期“闹鼠疫”,要死人,死很多很多。有一位拣粪的老汉,在坨子里看见有一只白尾狐狸往村子方向吠叫,有人便诠释,这是有人冲了“狐大仙”,它要降灾于全村。哈尔沙村本来由蒙、汉、回、满等几个民族组成,科尔沁沙地又地处东北,信啥的都有,早年拜“狐仙”信“黄仙”的大有人在。而且,在咱中国,从北方到南方,这“狐狸迷人”或“拜狐仙”是很有渊源的事。查经阅典,《辞海》里写道“狐善媚人”,条目中引用初唐诗人骆宾王《代李敬业讨武氏檄》一文中“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之语;而民间相传,狐则能修炼得道,可化人形,诸多神通,人若触犯,必受其害,民间索性尊之为“大仙”,惹不起就供起来敬它,省得麻烦,这是中国人的聪明之处。《朝野佥载》记:“初唐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看来,那会儿老祖宗们做得既彻底又实际,干脆把真狐狸供养在家里,以当“狐神”敬奉之。到后来,不知何因,是捕捉不便还是喂养费事,或无法消受那狐骚气,这种传统有所改革,变成只祭供“狐仙”的牌位即可了,名曰“拜狐仙堂”。史料记载,清代时连各官署都堂皇供奉“守御大仙”之位。据说,凡供奉“狐大仙”的百姓家,一般都不闹“狐仙”和犯癔症,那些得道或半得道以及将得道的家狐野狐们,也不轻易来“迷惑”或“媚乱”这户人家。这叫做关系户,不便骚扰,不好意思。历代关于“狐仙”的记载和“狐狸传奇”文章,数不胜数,中国人善于“造神”和“拜神”,也算是老祖宗的不朽传统。这些古今“狐文”中,当以《太平广记》、《聊斋志异》及当今《历代狐仙传奇全书》为首推之。文人墨客又美其名曰“这是中国的狐文化现象”。恐怕这一“现象”还将延续下去,哈尔沙村发生的这一事件和有关此事记载的本书,就是一个例证。据一权威性科技杂志载文说,有些狐狸的确有一种从尾根部小气孔,分泌或喷射出的特殊气味,对某些人尤以女性为主者的神经产生影响,致使错乱或滋生幻觉,诱发歇斯底里似的症状来。这大概就是平素讲的“狐狸迷人”或“狐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