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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和金融危机碰杯

孙春平

袁洁从班车上下来,正匆匆奔向公交站的时候,遇到了陈浩。陈浩说前几天去看住院的丈母娘,老太太的秋衣秋裤都破了,他想给老太太买一套,让嫂子帮他去挑挑。

两人从百货店出来时,街上已越发拥挤起来。陈浩站在了一家杀猪菜馆前,说嫂子,我哥今晚夜班,回家你也是一个人。我那口子去侍候她病妈了,丫头学校离姥姥家近,也不回来。我请嫂子,就在这儿吃一口再回去,中不?

不中。袁洁故意把那个中字咬得很重:回家不愿进厨房,就去我家吃。

陈浩摇头:我哥又不在家,不去。嫂子,我心里憋屈,真憋屈。

袁洁冷笑:我还不知道你?见了酒就迈不开步,走,回家!

袁洁冷下脸,转身就走,不再理他。陈浩哪儿都好,可就有一宗大不如人意,贪杯,酒量又有限,多喝一点就耍酒疯。有一次,他半夜未归,急得他媳妇四处去找,竟见他枕在马路牙子上酣然大睡。那次可真悬透了,大黑夜的,真要有车从身上碾过去,岂不立时丢了小命?

说不理是假,袁洁其实是想逼他跟自己回家,可走了五六十米,身后没个脚步声。这没出息的东西!要是身边没个人盯着他,今天不定又喝成啥德行。袁洁返身回去,直接进了菜馆,见陈浩已点过菜,对服务员说,我看柜台上有自酿的老烧,给我来半斤。

用不了半斤,二两。袁洁在服务员身后说。

哎哟嫂子,你来可太好啦!快坐。那中,就二两。

两人面对面坐下。酒和菜很快摆上来。

先说说,你为啥事憋屈?

我哥回家没跟你说?

他说的事多了,哪件?说厂长又换了媳妇,你们一人随二百?

这个也让人憋屈。他妈的,掏二百只扔回来一个小礼袋,里头两颗烟,几块糖,连酒盅子都没让端一端。

那是对广大工人群众的爱护,怕你们喝多了耍酒疯。

那中,不喝,不耍。可工资从这月起,却减了百分之二十,落到我和我哥头上,一人最少三百块。

这事我可没听你哥说。为啥一下降了这么多?

我哥今天休班,还不知道呢。说国际金融危机了,钢材不好卖大减价了。狗屁,危机了减价了他还忙着换媳妇?和老大危机完了,和小二也危机?这个小三大减价不?批发还是零售?

两人就这般吃着,喝着,说着。袁洁要了一碗米饭。听陈浩的谈诉,袁洁心里有点堵,男人和陈浩都在轧钢厂,一声减工资,那就都得减。自己在修配厂开天吊,钢业集团的配套企业,人家那边刮风,这边也必然跟着下雨。两口子一个月少进五六百,放在谁身上都憋屈。但这些话只能心里想,不能应和着说,陈浩要是喝上了听,闹起酒来,今晚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陈浩摇摇酒壶,又对着嘴巴倒了倒,一滴也没倒出来,嘟哝说,小太监捂裆,没了。没了好。袁洁扭头喊,快给这位师傅上饭。

陈浩面对着空酒盅发呆,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饭很快送上来,陈浩却站起了身,说去趟卫生间。

陈浩走了,袁洁也发起呆来。刚才是在装,装作不以为然。可贪杯的人不在了眼前,心里就愈发堵起来。工厂搬迁,在新厂附近盖了住宅楼,住新楼是要拿钱的,工厂有地皮可换笼子,但咱工人只比一只小麻雀,哪敢换?刮肠勒肚省下钱还要供儿子念大学呢……

陈浩回来了,坐在那里喘粗气。喝多了?不会吧。他媳妇说过,二两酒,陈浩还是撑得住的。袁洁把饭碗往他跟前推了推,快吃吧,累了一天了,多吃点。

陈浩却不吃,直声亮嗓地骂,惊得餐馆里的人都往这边瞧。他妈的,就知道给工人降工资,学生的补课费怎不降?我老丈母娘的医药费怎不降?厂长换媳妇的份子钱怎不降?还让不让咱小工人活啦……

真就喝多了!二两酒也喝多了!眼看着酒劲上来了,得赶快带他回家去!袁洁急招手,结账。服务员报了钱数,袁洁拧拧眉,不对,多了吧?服务员把账单拿过来,果然不对。我们只要了二两酒,怎么变成四两了?

这位先生刚才在柜台前又要了二两,一仰脖,就喝进去了。

哼,这个酒懵子呀!

袁洁急拉陈浩出了门,小北风兜头一刮,陈浩就哇地吐起来。吐完了又赖在马路牙子上不走。干啥去?回家?不中不中……便宜了他小子。走,跟我闹闹洞房去!我看那小娘们给我叫啥?我可能比她爹还大呢,她得叫我二大爷……哈哈,厂长随她叫,也得喊我一声二大爷……

路人围过来,捂着鼻子看热闹。警察也赶过来,对袁洁说,是两口子吧?抓紧把他整家去,不然,我可要带他去派出所醒酒啦。

陈浩直着嗓子嚷,你警察有什么了不起?警察也不能胡说八道!她是我嫂子你知道不知道?老嫂比母你知道不知道?包公就是吃他嫂的奶水长大的你知道不知道?我要是包公,就把那帮贪官的脑袋一个个都铡下来,金融危机来了就得先铡贪官,用狗头铡,他妈的,那帮东西,也只配用狗头铡……

众人笑。警察又问,是亲嫂子吗?

袁洁摇头:我们两家住一个楼门,他五楼,我二楼。

陈浩又嚷:亲了咋?不亲又咋?亲不亲,事上分。那个狗屁的厂长讲话时还说亲爱的工人弟兄呢,可他把他亲弟兄的闺女划拉到他被窝里去了……

那一晚,袁洁叫过对门的张嫂,给陈浩又是擦又是洗的,一直把他服侍得呼呼睡去才回家。开了门,她掀过挂在门旁的小黑板,上面有许多正字,每一笔都是陈浩醉酒的记录,她用粉笔又添上一笔。她知道,不定哪天,陈浩来串门,看了那记录,一定又会咬破手指头,用鲜血把那一笔也涂上。唉,宁死而屈,只悔不改,又有什么办法?

晚霞中的红樱桃

机关食堂后厨门外长着一排樱桃树,十多棵,都是一人多高,蓬勃而安静。清明过后,桃花开了,一片粉红,引来无数蜂蝶,嗡闹几天,花谢了,复归宁静。芒种前后,其中的一棵显出了别样,绿叶间扑闪出一串串晶莹,先是羞涩的浅红,接着是张扬的大红,后来就是有了份量的深红,像玛瑙,一串串的深红中也有一两颗乳白色的,那便是珍珠,据说是基因变异,更显出了珍贵。人们奇怪,一天卖的苗,一天栽的树,别的都是只开花不见果的骡子,怎么偏出了一棵子孙满堂的骏马?

樱桃红的那几天,是邢师傅最忙的时候。邢师傅就住在食堂的休息室时,除了值班打更,还负责清晨的菜蔬采买,第二天要用的鱼肉他也要头天晚上拔进清水,再刮鳞剖腹剔骨头,给大厨做好前期的准备。午前,食堂里那些当服务员的姑娘们来了,坐在门外揪芸豆筋摘芹菜叶刮土豆皮。邢师傅也抱了一捆芹菜,坐在了那棵樱桃树跟前。那饱满圆润红通通的樱桃太诱人,尤其令那些女孩子们流口水。姑娘们七言八嘴,半是玩笑半谴责,说邢师傅啥意思呀?又说那棵樱桃树姓邢啊?没家庭联产承包吧?是想溜须领导还是有了情况呀?你行了吧!邢师傅脸上挂不住,跑进休息室,端出一个大碗来,放在姑娘们面前,说你们这帮小馋猫,吃吧。碗里正是樱桃,一点不比树上的差。姑娘们又说,怪不得呢,原来是留着你自己摘呢。邢师傅忙辩解,说天地良心,这是我骑车子去郊外山上摘来的,我老婆得意这一口,就给你们先吃了吧。

姑娘们忙过午饭前这一阵,等机关里的人们从食堂散去,她们擦了桌子洗了碗,便回家去了。临时工,都是如此。午后,邢师傅提了只小马扎,仍是坐在那棵樱桃树旁,剥蒜剥葱摘香菜。机关里的女同志也知道樱桃红了,她们也馋那酸甜。有人来,邢师傅便从身后又端出那只碗来,说吃这个吧,现成的。女同志说,樱桃也就红这三五天,不摘就落了,谁还稀罕?邢师傅说,树上有洋揦子,蜇人,火烧火燎地疼,别惹它。女同志们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奇怪,你还真是老雷锋啊?

邢师傅在等傍晚。夏日昼长,落日在西天铺展一片辉煌,却迟迟不肯坠入地平线,晚霞将那一串串晶莹辉映出别一样的光彩。去年,也是这个时节,也是傍晚的这个时刻,一个与邢师傅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出现在了樱桃树旁。说是中年,已是满头花发了,估计也有六十来岁了吧,但步履还稳健。看不出身份,一身运动装,挺休闲,但脸色黝黑,手也粗大。他推着一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耄耋老人,老人也是一头银发,只是更稀疏,露出粉白色的光亮头皮。应该是母子吧。儿子将轮椅推到樱桃树旁,母亲伸出枯槁的手,颤微微去摘树上的樱桃,动作缓慢,姿态却优雅,摘下一颗便送到嘴里,慢慢抿咂,直至吐出小核,再去摘另一颗。儿子也摘,却不吃,他掏出手帕,四角扎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小布兜,他将摘下的樱桃放进去,一颗又一颗。母亲说,你也吃。儿子笑,微微地摇头。那一幕,一直要持续到霞光黯去的时刻,儿子将小面兜放在母亲手上,然后推着轮椅缓缓而去。

那一刻,邢师傅就站在休息室的窗前,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这幅天伦图景,他不敢出声,更不想出去打扰。在这图景前,他眼前幻化出幼时的家园,四周大山,村前小河,家里的小院一角也长着一棵这样的樱桃树,清晨或傍晚,母亲将他揽在怀里,任由他将大把的樱桃塞进嘴里。有时母亲会说,妈妈也馋了,他便将一颗樱桃送到母亲的嘴里。后来,母亲老了,随他进城了,在躺在病床上的最后日子里,母亲说,嘴里苦,给我一颗樱桃。他去郊外的山上跑,又去城里的大街小巷的水果店和农贸市场转,但哪是樱桃正红的时令啊……

第二天傍晚,中年人又推着老人来了,第三天也来了。但食堂里的那些女孩子们手快嘴也快,他忘了守护,及至第四天傍晚,母子俩只在樱桃树前默默地伫立了一会,便走开了。那一刻,邢师傅心里狠狠地揪了揪,竟生出深深的愧疚。

邢师傅当过兵,他给自己下了一首命令,今年,那棵樱桃树就是阵地,守住,一定要守住,为了那位自己母亲一样的老人。

一天,又一天,风吹,雨打,鸟雀啄,红樱桃稀疏下去。那一夜,雷声大作,窗子上还响起噼哩啪啦的脆响,下雹子了。邢师傅从梦中惊醒,怔了怔,急抓起一块铺餐桌的塑料布,冲出去,苫在樱桃树上。可清晨,落英变成了落樱,树下还是成了红呼呼的一片。有姑娘挖苦说,邢师傅快学林黛玉,来上一首《葬樱吟》吧。引得女孩子们一片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