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冬天的早上。
那个早上有雾。
重庆的冬天总是这样,大雾弥漫。雾中带着浓浓的水气,一头扎进雾中的我,很快就湿了头发。不过即使等到中午雾散了,你也很难见到太阳,重庆就是这样的。夏天也很难见到太阳。其实太阳是出来了的,是挂在天上的,但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太阳也生气,它总被重庆人误解。重庆人说,今天又没得太阳。它一生气就更加努力地发射热量,把个重庆整成了火炉。
虽然我知道重庆的太阳是被误解了,但我看不到它时,依然会抱怨。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是因为想看见太阳,才离开重庆跑到西藏去的。难道人们不会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采取一个巨大的行动吗?尤其是女人。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过,有个女人,总梦想着看见大片大片的葵花,她为这个梦想渐渐地白了头发。她就对她的丈夫说,我太想去看葵花了,太想看看那种一望无际的花海了。丈夫听了只是笑笑。也许他觉得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不必当真。她又对她的一个朋友说了,这个朋友立即说,我带你去看,我知道哪里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葵花。这个女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就落下泪来。为这个,她离开了她的丈夫,和那位朋友一起走了,他们看葵花去了。
这样的事情我能理解。
当然,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比重庆的明亮,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任什么也遮挡不住刚才那样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人们往往喜欢在事情过去之后给它一个诗意的解释。
如实地说,我是为了革命离开重庆的。
或者说,我是被革命热潮吸引而离开重庆的。
木兰协助大哥,把弟妹们叫到一起准备开会。6个兄弟姊妹,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几个人,把客厅坐得满满的。木兰的丈夫陈郡和来了,木槿的丈夫郑义也来了,连木鑫的女友小周都来了。大家都面色凄凄,低垂着脸。
木兰看着大哥,有些忧虑地说,大哥。你可要挺……
木军点点头,长舒一口气说,我没事。你放心。
木兰知道,木军虽是大哥,但因为长期不和弟妹们在一起,一直没有做兄长的感觉。还是这几年,父亲母亲有什么事常常爱和他商量,他的当兄长的感觉才明显起来。现在,不管他是什么感觉,他都必须像个兄长的样子了。他看着弟妹,深吸一口烟说,咱们开个会吧。
木军话一说出口,木兰就惊了一下:大哥的语气和声音,怎么那么像父亲……
木军说,在开会之前我想先说一点,在爸的后事没办完之前,我们都不要再提自己的事了,尤其不要再提那些让他伤心让他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们没能让他满意,死后我们总该让他安息了。
木兰不知大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她,晓西,还有木鑫和木棉,都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但这种时候,他们除了点头,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表示。
木军开始说自己对办后事的一些想法。虽然有干休所的领导张罗,但他们作为子女,肯定要参与意见并具体操办的,其中包括通知父母亲的老战友,在家中布置灵堂等。
木兰补充说,还有,要照顾好母亲。母亲现在的情况不好,咱们得轮流值班,随时陪着她。停了一下她又说,这其实也是爸的意思。
大家有些不明白。木兰没有解释。
忽然,木鑫开口说,大哥,我今天晚上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木军皱眉头说,有那么急吗?
木鑫点点头。这时木棉也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我今晚……也有点儿事。
木兰冷冷道:你们都挺忙啊,连这样的晚上都不能呆在家里?
木棉看木兰一眼,说,那好吧,我……不去了。
木军想了想,平静地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处理完了早些回来。
木兰心里很难过。不管平时怎么样,眼下父亲已经去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原因去的,弟妹们竟然还忙着自己的事。父亲如果在天有灵,会怎么想?
忽然,她听见木槿叫了一声妈。一抬头,母亲竟然站在客厅门口。她不知道母亲是何时下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木兰盯着母亲的脸,想看出点什么。但母亲的神色很平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连头发都一丝不乱,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想,母亲是不是糊涂了?忘了昨天发生的事了?
母亲很自然地走过来,在她通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她平静地看了看所有的孩子,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昨晚你爸叫你们回来开会,你们只回来了9个,今天他走了,你们倒回来了11个。
木槿哽咽地叫了一声,妈!
木兰不安地望着母亲。
母亲的声音异常平静:你们不用难过,也不用负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你们的父亲没有生你们的气,他爱你们。虽然你们一直觉得他脾气古怪,他不近人情,但我知道,他是多么爱你们。要说生气,他也是生我的气。我没能很好的理解他,我总想在他和你们之间作沟通,作调和,但我不知道那是没用的。我应该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可直到他离开我,我都没做好。我本该是最理解他的人……
木兰和弟妹们都惶惶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你们不用那样看着我,我没事。我什么事没经历过?你们的父亲不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了。当初老大死了不到一年,老二又死了,我不是也挺过来了吗?我生了6个孩子有3个没能养活,我不是也挺过来了吗?你们放心,我不会垮,不会垮……
木兰目瞪口呆,看着大哥。大哥也目瞪口呆。他们这两个老大老二不都好好的在这儿吗?他们6个孩子不都好好的活着吗?难道母亲真的伤心过度以至神志不清了?
屋里的气氛怪怪的,有点儿沉闷。大家都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
木兰打破沉寂说,妈,我陪你上楼休息去吧。
母亲摆了一下手说,不,我不想休息。我有话要对你们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母亲依然平静得出奇。
木兰忽然想起她在父亲书房里见到的那个字条,似乎有些明白什么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说吧,母亲,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我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
母亲似乎听见了木兰心底的话,朝木兰颌首微笑道:木兰,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疑团,我也知道这疑团起自何处。
木兰一惊,有些害怕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过去的40多年里,我一直不愿去解开它,或者说不能解开──虽然我知道那对你很重要。我总以为能靠我的努力,或者靠岁月的流逝让它自行消散。但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在这样一个疑团的面前是多么无力,我不知道时间这个医生能治好那么多的创伤,却无法医治你心里的创伤。你的眼神告诉我,那个疑团经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存在于你心底,并且越发地坚硬,将你的心和我的心都硌出了血。
木兰心底一阵惊悸,她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清楚地了解她的心思,她想大喊一声妈,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可她声音一点儿也没发出来。她就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在那儿,但一股让她浑身颤栗的寒气却从心底升上来,弥漫在全身。
母亲继续说,木兰,我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40多年了,妈一直让你受着这样的委屈。但我也要告诉你,让这个疑团存在至今,是我和你父亲两个人作出的决定。40多年前,我们曾在西藏高原的一个雪夜里约定,永远不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永远让他们像亲兄妹一样生活在一起。为此我向你的父亲作出了承诺,我答应永远守口如瓶。
但现在,你父亲他去了,他没有做到向我许下的诺言。他当初对我说,永远不离开我,永远不让我伤心难过。可现在他却突然走了,丢下我一个人。一向好端端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起来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父亲一去,所有的往事在刹那间全部压到了我的身上。那么深远的往事,那么沉重的承诺,那么尖利的真相……我有些承受不住了。
让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孩子们,让我把那些埋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打开吧,让我带着你们一起踏进回忆的河流吧。让我慢慢地说,从容地说,让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你们。要知道,这些往事在我的心里已经堆积得太久了,说出它们是我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