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1949年,我应该从1949年讲起。
1949年对中国大陆来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1949年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人生重大转折的一年。我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为一个女军人,我离开了繁华的都市走向西藏高原,我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而且1949年不仅仅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对你们的父亲来说也是重要的一年。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他像一粒种子落在了远离故乡的土地上,生根开花,长成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就让我从这一年说起。
从这一年开始,我和你们的父亲就像两条小河,开始朝一个方向流淌了,虽然直到两年后我们才认识,但命运的相连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们先后出发,最终汇合在了进军西藏的漫漫途中。
如今一晃50年过去了。岁月的流失除了让人感叹,还能有什么呢?
如今我老了。真的老了。
人的衰老最初是在无意中出现的。当你有意识地去照镜子时,你不会觉得自己老,那是因为你的心态和面容都有准备,它们努力振作起来让你面对。你觉得自己还过得去。可是有一天,当你无意中在某个能照见人影的地方看到自己时,你会看到一个老得已不像你自己的人,那是因为你毫无防备。
岁月总是在毫无防备时流走。
可是对我来说,无论防备还是不防备,都老了。而且我还知道,我的心比我的面容更加苍老。那是因为,我的心比我的面容经历得更多更多。
但你们的父亲没有老,他永远不会老。所有经历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经历,他不会把它们变成叹息或者是忧伤。他不会在心上划下一道道皱纹。他的皱纹仅仅在面容上。我知道他的心仍然年轻,他的心永远不会老。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50年前的我,在重庆一所女子中学读高二,是个年轻、单纯、热情,同时还有些理想主义色彩的女学生。而且我很开朗,不像现在这么话少。我喜欢说话,更喜欢唱歌。我的嗓音很好。在你们几个孩子中,只有木兰继承了我的嗓音。但遗憾的是,她从小就不喜欢唱歌。她的忧郁的天性和内向的性格,使她远离了音乐。我一直为此感到遗憾。
少女时代的我非常喜欢唱歌。我们小镇上有个基督教堂,我曾跟着母亲去那儿参加过唱诗班。每个礼拜天都去唱歌。我不太明白那些歌的意思,但我觉得它们非常好听。我的母亲是个虔承的基督教徒。她喜欢我去唱。
夏天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常常一唱就是一晚上。重庆的夏天是非常炎热的,我一唱起歌来就什么热也感觉不到了。少女时代,唱歌是我最开心的事。
但我并不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们的家境不好。母亲是个小学老师,只有一份微薄的收入。父亲原先也是个老师,在我很小的时候病故了。对于他们,你们一无所知,他们没能活到看见你们的时候。我也很少向你们说起。尤其是我的父亲,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什么了。
家中的清贫和孤单,使我比较早就懂事了。我知道自己能进入女子中学读书,全靠母亲的省吃俭用和操劳。我对母亲有一份深深的感激和歉疚。有时在学校里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收到母亲的信,我就会难过起来。虽然母亲从不在信上向我诉苦,她只是问我生活好不好,学习好不好。我的母亲,你们从未见过的外婆,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也是个非常坚强的有忍耐力的女性。为了母亲,我真想早些工作。
进中学后,我唱歌的天赋日渐展示出来,我是学校女子合唱团的主要成员。无论学习多么紧张,我都会参加合唱团的排练和演出。音乐老师说我的音质不错,也很有乐感,动员我中学毕业后报考音乐学院。我当然愿意。一个人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作为职业,是一种幸福。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把我往音乐这条路上推进一步。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去参加重庆市中学生汇演,我作为我们学校的的领唱,被重庆一家歌剧院的艺术总监看中了。他带我去见了大名鼎鼎的歌唱家俞伯华。俞伯华听过我的试唱后吃惊地说,你跟着谁在练唱?我说我没有正式跟人学过声乐,我只是喜欢唱。俞伯华对艺术总监说,天哪,你得抓住她,这孩子简直就是缪斯的安琪儿,你只要稍加培养她就能摘取音乐圣坛上的王冠。艺术总监听了,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那里做歌唱演员?如果愿意马上就可以去。他们可以为我提供丰厚的包银,如果我能和他们长期签约的话,他们还可以送我去意大利学习声乐。我非常高兴,一口就答应了。
没想到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希望我上大学,将来做个医生或者教师,而不是演员。她认为惟有做那样的工作,人的灵魂才会更加圣洁神圣。我只能顺从母亲。但我悄悄地告诉那个艺术总监,高中毕业后我如果没考上大学,就去他们那儿唱歌。我之所以想去歌剧院工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早些工作,挣钱养活母亲,再也不让母亲教书了。母亲有严重的青光眼。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参军,也许就会成为一个歌唱家,成为一个一辈子生活在舞台上的女人,在音乐和掌声鲜花中度过一生,成为缪斯竖琴下忠诚而又幸福的仆人。
但生活没有“如果”。
1949年,全国的大部分地区都已经解放,解放军打过长江,紧接着进军大西南,向我们所在的城市重庆逼近。这些消息,我都是从学校里听来的。那时我已和一些同学加入了由学校地下党组织的进步学生活动。在那个组织里,我读到了大量的课本以外的文学书籍,像高尔基的小说,屠格涅夫的散文,易朴生的戏剧,鲁迅的杂文,还有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等等。受这些书籍的影响,我不但爱上了文学,还渐渐明白,一个人不能只为自己过好日子活着,要为更多的人过好日子奋斗。
这些话,不知你们听起来是否陌生?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向往一个平等的自由的博爱的新的祖国。我愿意为建立这样一个美丽的祖国付出自己一生的努力。
我们关注着局势。
我们期待着解放军的到来。
我说过,1949年不仅仅是我一生中重要的一年,也是你们的父亲一生中重要的一年,或者干脆说,是天翻地覆的一年。这一年他率领部队连续打了几个漂亮的战役,从营长直接升任团长。这一年他还像支利剑,从华北飞射到中原,又从中原飞射到大西南,横贯中华。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年他像一颗种子飞落在了西南这块土地上,从此扎下根来,长成了一棵大树。他甚至再也没有回过山东老家。
这一年你们的父亲28岁,在二野十八军某团任团长。
你们的父亲18岁入伍,是个大个子,年轻时身高一米八。他跟我说,他刚当兵时连长就很喜欢他,常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伙,天生一个当兵的料。的确,我认识他时他30岁,仍然精神抖擞,丝毫不见老。可以想见18岁的他是怎样的英武了。有句老话说,山东出好汉。我挺相信这句话。这里面除了有梁山好汉留下的英名起作用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山东人首先在个子上像个好汉,几乎个个都魁梧高大,不会给人卑微畏缩的感觉。
你们的父亲从参军那天起,就天天在战火中生活,真正是硝烟弥漫、金戈铁马,从抗日战争一直打到解放战争,从班长一直打到团长。用他的搭档王政委的话说,直打得浑身是胆,帅气逼人。他们团从上到下都知道,他们团长是个喜欢打仗、也特别会打仗的家伙。而且为了打仗,你们的父亲把自己从老家带出来的姓名都改了。也许你们知道,他原先是姓欧阳的,名字叫德成。德成这名字,还是你们爷爷找算命先生给取的。但你们父亲嫌它们又啰嗦又没有战斗力,就自作主张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欧战军。用他的话说,简化姓,强化名。
不过老了以后,他又把孙子的姓重新改了回来,叫欧阳峰。也许人老了,特别怀念家乡和父母吧,就特别看重与那块土地上相关的一切吧。
那一年,我是说1949年,你们的父亲一仗接一仗的打,从华北打到中原。11月初,第二野战军开始进军大西南。尽管局势复杂多变,战斗频繁紧张,但从整个中国来看,解放军已胜券在握了。
11月下旬,解放军逼近重庆,我们一天天地听见枪炮声越来越近了。
那些日子,我和许多同学天天守在学校里,参加地下党领导的护校工作,防止国民党撤退时进行破坏活动。重庆的冬天总是阴沉沉雾朦朦的,可那些日子,我们却觉得很亮堂。我们心里有盼头。记得11月29日的那天晚上,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夜。我和一些同学围着一盆炭火在教室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我们知道解放军马上就要进城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到凌晨时,枪声渐渐稀落了,几个胆大的学生跑出去看,很快,他们就跑回来兴奋地说,解放军进城了,重庆解放了!
我们兴奋得大呼小叫,心跳得比枪炮声还响还重。我和我的两个好朋友,吴菲和刘毓蓉,立即跑回寝室,拿上脸盆之类能敲响的东西奔上街头。街上已经挤满了人,热气腾腾。我们三个立即溶进了市民们庆祝解放的游行队伍里。那天老天爷也很给面子,从来都是阴雨的天空,居然出了太阳。整个市区都是一派热烈的景象,锣鼓声鞭炮声响彻大街小巷,路也不通了。市民们都自发地加入了游行队伍。
一支由妇女组成的大红大绿的秧歌队扭过来了,吴菲情不自禁地加入到了其中,还大声喊我,快来呀!我就拉着刘毓蓉跑了进去。我们三个人学着人家的样子扭着,领队的那个妇女看见了,跑过来给了我们一人一根红绸,我们就系在腰上学着她们甩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乐不可支。吴菲那张娃娃般的圆脸红扑扑的,小翘鼻子上已渗出了汗珠,她一边扭一边对我说,我好开心呀!你呢?我用力地点点头,再看看平时沉默寡言的刘毓蓉,也兴奋得脸色通红,那双细细弯弯的秀眼亮晶晶的,月牙一般。
我们是真的开心,发自内心地迎接解放军的到来。我想的很简单,解放了,我们就能建设一个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人人都能平等自由的新社会了。
正闹腾着,人群中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解放军!解放军过来了!
人们立即自动地闪到了路两边,我也拼命地踮起脚来向路中间望。我很想亲眼看看这支被老百姓传得很神奇的队伍到底是什么样子。
先过来的是歌声,《解放军进行曲》,那是你们父亲最喜欢的歌了。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他们就是唱着这支节奏感很强的歌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真是一支威武雄壮的队伍,尽管他们穿着非常朴素,布衣布衫,布鞋布帽。朴素得出乎我意料。但一个个人却精神抖擞,眼里满是喜悦和自信,那是打了胜仗的部队才会有的动人风采,是胜利者才会有的动人风采。
听,风在呼啸军号响
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祖国的边疆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着最后的胜利
向着全国的解放
他们肩上抗着枪炮,脚下踏着节拍,甩动着胳膊大声唱着。不知是因为歌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反正我站在那里看着,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在心里升起。好像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以前我一看见当兵的,总是马上躲开,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上什么麻烦。现在却觉得只想靠近一些,好像他们身上有什么吸引我的力量。路两旁的群众大概和我的心情一样,自发地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拍巴掌。吴菲还一边拍一边跟我说,解放军好可爱!比咱们学校的男生可爱!
我不好意思这样说,但我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目送着他们,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我不知道我和这支队伍,从此解下了不解之缘。后来你们的父亲告诉我,他当时就走在那支队伍里。看见那么多人欢迎他们,而且还有那么多年轻的女性,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目视前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如果这一次也算,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的父亲吧。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在那支长长的队伍里看见了女兵!
我激动得一把去抓身边的刘毓蓉,没想到她也看见了,一把抓住我,我们两个人的手使劲地握在一起。我连忙去拽身旁的吴菲,我说吴菲,快看!女兵!
吴菲的眼睛还在盯着男兵,见我拉她,不情愿地转过头来。但一转过来,她和我们一样怔住了。尽管那些女兵也是布衣布衫,布鞋布帽,并且头发被帽子压着。但她们相形之下瘦小的身材和秀气的脸庞,还是让人们一眼就看出,她们是女性。女兵的出现让街道上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人喊起来:女兵,女兵!
我们三个人没有喊,我们为她们的出现而失语。
女兵们微笑着,继续前进。显然她们已经习惯被人注视和被人呼喊了。她们只是不为人察觉地将已经很直的腰板又直了直。有个少女跑上前去,把一束花塞给了打头的那个女兵,那个女兵竟然羞红了脸,又把花送回给了路边的一个小姑娘。
云在那一瞬间散开了,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在女兵们的脸庞上,我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她们那年轻的面庞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有风吹过,将她们的头发向后掠去,露出了光洁的前额。额下是一双双有着几分羞涩同时又有着几分坚毅的眼睛。
她们看上去就和我们差不多的年龄,可她们已经是军人了。她们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在男人的队伍里,骄傲无比。她们和我们简直就在两个世界里。是因为军装,还是因为战争的经历?她们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却让我非常心动的气息。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们,直到她们完全消失为止。我转过头来,看了吴菲一眼,吴菲也看了我一眼,我们的脸涨得红红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我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比羡艳的神情。
女兵们也唱起歌来:
冰河在春天里解冻
万物在春天里复生
全世界被压迫的妇女
在三八节喊出了自由的吼声
……
这是《三八妇女节歌》。我成为一名女兵后,也很快就学会了它,你们没听过吗?是啊是啊,现在这些歌,再也没人唱了。女兵们唱着这些歌,尽管她们的发声没经过训练,她们的嗓音也不那么悠扬,但她们唱得非常投入,发自内心,这使得歌声充满了活力。我多想和她们一起做自豪的歌唱家了。
以后的日子,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些女兵的样子。我太羡慕她们了。我真想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女兵,成为世界上最自豪的歌唱家中的一员。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近似于梦想。那些女兵好像天生就是女兵,不可能是我们这些娇弱的女学生所能担当的。我还是忍不住对吴菲说,要是我也能参军,当一个女兵就好了。吴菲神往地点点头。刘毓蓉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