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聪训斋语》是清代名臣张英（1637—1708）所作的家训。张英，字敦复，号乐圃，安徽桐城人。清朝康熙年间重要政治人物，官至大学士。张英为康熙六年（1667）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康熙十六年（1677），入直南书房。史载：“每从帝行，一时制诰，多出其手。”张英以降，家族更是人才辈出，家族六代共出进士十三人，其中入翰林者十二人。张英长子张廷瓒，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入翰林，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次子张廷玉，康熙三十九年（1700）进士，入翰林，官至保和殿大学士，雍正时设立军机处，最初典章皆出其手，与鄂尔泰等同为军机大臣，且恩遇最隆。张英、张廷玉父子二代为相，“父子双学士，老小二宰相”，“门第荣耀，世不多见”，是中国历史上的美谈。《聪训斋语》是张英为官处世的亲身经历和心得体悟，他结合古代圣贤的经典名言和事例，告诫家中子孙修身、治家乃至为政的要道。本书分为两卷，内容包罗万象，包括务农、节用、学习经典、慎交朋友、戒免骄奢淫逸以及培养高雅情趣等各个层面。本书行文流畅，言辞恳切，在阅读过程中可以深深感受到一位家中长者对于年轻后辈的慈爱、告诫和期待。《聪训斋语》是清代家训中的名篇，流传深远，为后人所赞颂。正是在这种良好的家庭教育氛围中，张英的子孙人才辈出，张家也成为清代安徽桐城的名门望族。
卷一
圃翁[1]曰：圣贤领要之语，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2]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3]，其溃甚易。一溃则不可复收也。微者，理义之心，如帷之映灯[4]，若隐若现，见之难，而晦[5]之易也。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每见堪舆家[6]平日用磁石养针，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7]，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每见人栖栖皇皇[8]，觉举动无不碍者，此必不读书之人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予所深赏。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9]，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10]之间，苏过[11]跣足[12]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13]之无嗣，陆放翁[14]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壹[15]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16]。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宁，其苦为何如耶？且富盛之事[17]，古人亦有之，炙手可热[18]，转眼皆空。故读书可以增长道心，为颐养第一事也。
记诵纂集，期以争长[19]，应世则多苦，若涉览[20]，则何至劳心疲神？但当冷眼于闲中窥破古人筋节处[21]耳。予于白陆诗，皆细注其年月，知彼于何年引退，其衰健之迹[22]皆可指，斯不梦梦[23]耳。
【注释】
[1]圃翁：张英号乐圃，此处为作者自称。
[2]“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指性情之心易私而难公，故益加危殆。义理之心易昧而难明，故常隐微不显。惟有专一精诚，秉持中道而行。
[3]束水：抵御洪水。
[4]帷之映灯：用布幔遮蔽灯光。帷，帘幕。
[5]晦：掩蔽。
[6]堪舆家：风水先生。
[7]栖泊：栖息停靠。
[8]栖栖皇皇：惶恐不安的样子。
[9]高、孝：指宋高宗、孝宗两位帝王，推崇苏轼的文章。
[10]潮、惠：潮州、惠州，皆属今天的广东省。
[11]苏过：字叔党，号斜川居士，北宋文学家，苏轼第三子。苏轼辗转仕途，迭遭挫折，唯幼子苏过陪侍左右。
[12]跣（xiǎn）足：赤脚。
[13]白香山：指唐代诗人白居易。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唐代中期政治家、文学家。
[14]陆放翁：指宋代诗人陆游。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南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力主抗金。陆游晚年隐居，生活贫困，仆婢尽散。
[15]诚壹：心志专一。
[16]涣然冰释：完全消解。
[17]富盛之事：指富贵荣华。
[18]炙手可热：指有财有势者气焰逼人。
[19]争长：争相增长。
[20]涉览：博览群书、广泛涉猎。
[21]筋节处：关键所在，精要部分。
[22]衰健之迹：强健或衰颓的迹象。
[23]梦梦：指昏乱的样子。
圃翁曰：圣贤仙佛，皆无不乐之理。彼世之终身忧戚、忽忽[1]不乐者，决然无道气、无意趣之人。孔子曰“乐在其中”[2]、颜子“不改其乐”[3]、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4]。《论语》开首说“悦”“乐”[5]。《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6]，程朱教寻孔颜乐处[7]，皆是此意。若庸人多求多欲，不循理，不安命。多求而不得则苦，多欲而不遂则苦，不循理则行多窒碍而苦，不安命则意多怨望而苦。是以局天蹐地[8]，行险侥幸，如衣敝絮行荆棘中，安知有康衢[9]坦途之乐？惟圣贤仙佛，无世俗数者之病[10]，是以常全乐体。香山字乐天，予窃慕之，因号曰“乐圃”。圣贤仙佛之乐，予何敢望？窃欲营履道[11]，一丘一壑[12]，仿白傅[13]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14]之乐云耳。
【注释】
[1]忽忽：失意的样子。
[2]“乐在其中”：出自《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3]“不改其乐”：出自《论语·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4]“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出自《孟子·尽心上》：“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5]“论语”句：出自《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此句为《论语》的篇首章。
[6]“无入而不自得”：出自《中庸》第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指君子恪守本分，无论处在什么环境，都能悠然自得。
[7]程朱教寻孔颜乐处：指宋代大儒程颐、朱熹在教育弟子之时，多让其弟子体寻孔子、颜回之乐。
[8]局（jú）天蹐（jí）地：戒慎恐惧的样子。局，通“跼”，弯曲不舒服。蹐，小步行走。
[9]康衢（qú）：四通八达的大路。
[10]数者之病：指前文所言“多求、多欲、不循理、不安命”之病。
[11]履道：遵行正道。
[12]一丘一壑：比喻隐者栖息之所。
[13]白傅：即白居易，因曾任太子少傅，故称白傅。
[14]“有叟在中”四句：白居易归老洛阳，作《池上篇》：“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飒，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间。”
圃翁曰：予拟一联，将来悬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1]，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2]，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箭[3]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无闲情及此，惟付之浩叹[4]耳。
【注释】
[1]称意：遂其所欲、称心如意。
[2]俚：俗气。
[3]美箭：指美竹。
[4]浩叹：感慨叹息。
圃翁曰：唐诗如缎如锦，质厚而体重，文丽而丝密[1]，温醇尔雅[2]，朝堂[3]之所服也。宋诗如纱如葛，轻疏纤朗[4]，便娟[5]适体，田野之所服也。中年作诗，断当[6]宗唐律；若老年吟咏适意，阑入[7]于宋，势所必至。立意学宋，将来益流[8]而不可返矣！五律断无[9]胜于唐人者，如王、孟[10]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苏诗[11]五律不多见，陆诗[12]五律大率[13]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注释】
[1]文丽而丝密：文采华丽细致。
[2]温醇尔雅：温和典雅。
[3]朝堂：本为古代君王及官吏办公处所，指正式场合。
[4]轻疏纤朗：轻薄宽松纤细明亮。
[5]便娟：美好的样子。
[6]断当：一定要。
[7]阑入：以他物相杂。
[8]益流：更无节制。流，无节制。
[9]断无：绝对没有。
[10]王、孟：指唐代诗人王维和孟浩然。二人同为盛唐时期田园诗派的健将。
[11]苏诗：指北宋苏轼的诗。
[12]陆诗：指南宋陆游的诗。
[13]大率：大抵。
圃翁曰：昌黎[1]《听颖师琴》诗有云：“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2]又云：“失势一落千丈强。”[3]欧阳公[4]以为琵琶诗，信然。予细味琴音，如微风入深松，寒泉滴幽涧，静永古澹[5]。其上下十三徽[6]，出入一弦至七弦，皆有次第。大约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极于和平冲夷[7]为主，安有“呢呢儿女”忽变为“金戈铁马”[8]之声？常建[9]《琴》诗：“江上调[10]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11]七弦遍，万木沉秋阴。能令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12]，可以徽黄金[13]。”真可谓字字入妙，得琴之三昧[14]者。味此，则与昌黎之言迥别[15]矣！
古来士大夫学琴，类不能学多操[16]。白香山止《秋思》[17]一曲，范文正公[18]止《履霜》[19]一曲，高人抚弦动操[20]，自有夷旷冲澹[21]之趣，不在多也。古人制琴一曲，调适宫商[22]，但传指法，后人强被[23]以语言文字，失之远矣。甚至俗谱用《大学》[24]及《归去来辞》《赤壁赋》[25]强配七弦，一字予以一音。且有以山歌小曲溷[26]之者，其为唐突[27]古乐甚矣，宜为雅人之所深戒也。
大抵琴音以古澹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28]。清风明月之时，心无机事[29]，旷然[30]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31]，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32]超于物表。放翁诗曰：“琴到无人听处工[33]。”未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深论也。
【注释】
[1]昌黎：韩愈，字退之，世称“韩昌黎”。唐代有名思想家及古文作家，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力主排斥佛、老之学，重建儒家道统。力倡“古文运动”，提出“文以载道”。
[2]“呢呢儿女语”四句：琴声轻柔细屑，仿如情侣间亲密耳语，偶而夹杂倾心相爱的嗔嗲责怪。忽然声势转变得昂扬激越，就像勇猛的将士，探戈跃马冲入敌阵。
[3]失势一落千丈强：形容琴音骤降。
[4]欧阳公：指北宋欧阳修。欧阳修字永叔，晚号六一居士，醉翁。北宋中期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
[5]静永古澹：静默、深远、古雅、恬淡。
[6]十三徽：指七弦琴面十三个指示音位的标识。
[7]冲夷：平缓。
[8]金戈铁马：谓兵事，指气势磅礴。
[9]常建：唐代中期诗人，字号不详。
[10]调：调和音曲，即演奏。
[11]泠泠：声音清越。
[12]梧桐枝：喻不起眼的琴。古琴多为桐木所作，有人便以桐称呼琴。
[13]徽黄金：指可以做金饰的琴徽。
[14]三昧：诀要，佛教用语，指止息杂念，心神平静；也指得其精要。
[15]迥别：大不相同。
[16]操：琴曲。
[17]秋思：秋日寂寞凄凉之情绪。
[18]范文正公：北宋范仲淹，字希文，宋苏州吴县（今江苏省吴县）人，卒谥文正。北宋中期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北宋庆历年间，主持变法，整顿吏治，史称“庆历新政”。
[19]《履霜》：乐府琴曲名，周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范仲淹喜爱弹琴，但平日只弹《履霜》一曲，所以又有“范履霜”之称。
[20]抚弦动操：指弹琴。
[21]夷旷冲澹：平易旷达，淡泊宏阔。
[22]宫商：五音中宫商二音，指音乐、音律。
[23]强被：生硬搬套。
[24]《大学》：指《礼记》中的一篇，后被朱熹编入四书。
[25]《归去来辞》《赤壁赋》：分别为东晋陶渊明、北宋苏轼所作，皆为古代名篇。
[26]溷（hùn）：杂乱。
[27]唐突：亵渎。
[28]荆棘：本指梗阻不通畅之状，此处指琴声杂乱。
[29]机事：机密巧诈之事。
[30]旷然：旷达、豁达。
[31]不躁不懒：不急躁，不懈怠。
[32]清兴：清雅之兴致。
[33]工：指精巧佳妙。
圃翁曰：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脏腑肠胃，常令宽舒有余地，则真气得以流行而疾病少。吾乡吴友季善医，每赤日寒风[1]，行长安道上不倦。人问之，曰：“予从不饱食，病安得入？”此食忌过饱之明征也。燔炙熬煎[2]香甘肥腻之物最悦口，而不宜于肠胃。彼肥腻易于粘滞，积久则腹痛气塞，寒暑偶侵，则疾作矣。放翁诗云：“倩盼作妖狐未惨，肥甘藏毒鸩[3]犹轻。”[4]此老知摄生[5]哉！
炊饭极软熟，鸡肉之类只淡煮，菜羹清芬鲜洁渥之[6]。食只八分饱，后饮六安苦茗一杯。若劳顿饥饿归，先饮醇醪[7]一二杯，以开胸胃。陶诗云：“浊醪解劬饥”[8]，盖借之以开胃气也。如此，焉有不益人者乎？且食忌多品，一席之间，遍食水陆，浓淡杂进，自然损脾。予谓或鸡鱼凫豚[9]之类，只一二种，饱食良[10]为有益，此未尝闻之古昔，而以予意揣当如此。
【注释】
[1]赤日寒风：夏冬极热极冷之天气。
[2]燔炙熬煎：烧烤煎炸之物。
[3]鸩（zhèn）：鸟名，羽毛有剧毒，浸于酒叫做“鸩”，指毒酒。
[4]“放翁诗”二句：出自南宋陆游《养生》诗。与妖媚的美女相比，狐精的害人手段还不算毒虐。与肥美甘甜的食物相比，鸩酒所藏的毒害还算轻。
[5]摄生：养生。
[6]渥（wò）：使汤味道浓厚。
[7]醇醪（chún láo）：味浓烈的酒。
[8]浊醪解劬（qú）饥：浓酒解除疲劳和饥饿。劬，疲劳。此句出自东晋陶潜《和刘柴桑》诗。
[9]凫（fú）豚：水鸭和小猪。
[10]良：实在。
安寝，乃人生最乐。古人有言，“不觅仙方觅睡方”。冬夜以二鼓[1]为度，暑月以一更为度。每笑人长夜酣饮不休，谓之消夜。夫人终日劳劳[2]，夜则宴息[3]，是极有味，何以消遣为？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4]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予山居颇闲，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5]，不妨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6]。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7]。况居家最宜早起。倘日高客至，僮则垢面，婢且蓬头，庭除[8]未扫，灶突犹寒[9]，大非雅事。昔何文端公[10]居京师，同年[11]诣之，日晏[12]未起，久之方出。客问曰：“尊夫人亦未起耶？”答曰：“然。”客曰：“日高如此，内外家长皆未起，一家奴仆，其为奸盗诈伪，何所不至耶？”公瞿然[13]，自此至老不晏起。此太守公[14]亲为予言者。
【注释】
[1]二鼓：指二更天，晚上九时到十一时。古人以击鼓报时。
[2]劳劳：辛劳忙碌。
[3]宴息：安寝休息。
[4]清旭：清晨日出光明的样子。
[5]漏永：漏，计时之器。指时间长。
[6]净展桃笙：打开清洁的寝席，准备睡觉。桃笙，桃枝编的席子。
[7]天际真人：天上的仙人，极言其舒适与满足。
[8]庭除：庭前阶下。
[9]灶突犹寒：尚未生火煮饭。灶突，灶上的烟囱。
[10]何文端公：何如宠，明桐城人，字康侯，号芝岳，谥文端。明万历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
[11]同年：古代科举考试同科中第者之互称。
[12]日晏：时候已晚。
[13]瞿然：惊惧的样子。
[14]太守公：姚文燮，字经三，清顺治十六年进士。
圃翁曰：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四月则有新绿，其浅深浓淡，早晚便不同；九月则有红叶，其赪黄茜紫[1]，或映朝阳，或回夕照[2]，或当风而吟，或带霜而殷[3]，皆可谓佳胜[4]之极。其他则烟岚雨岫[5]，云峰霞岭，变幻顷刻，孰谓看山有厌倦时耶？放翁诗云：“游山如读书，浅深在所得[6]。”故同一登临，视其人之识解学问，以为高下苦乐[7]，不可得而强也。
予每日治装[8]入龙眠[9]，家人相谓：“山色总是如此，何用日日相对？”此真浅之乎言看山者[10]。
【注释】
[1]赪（chēng）黄茜（qiàn）紫：黄叶映日所幻变出来的赤、黄、红、紫等颜色。赪，浅红色。茜，深红色。
[2]回夕照：夕阳反照。
[3]殷：黑红色。
[4]佳胜：美好的景色。
[5]烟岚雨岫：笼罩在烟雨雾气中的山林和峰峦。
[6]“游山如读书”两句：出自陆游《再游天王广教院》诗。能不能有收获取决于其学识修养。
[7]高下苦乐：优秀或低劣、痛苦或快乐。
[8]治装：整理行装。
[9]龙眠：龙眠山，在安徽省桐城县西北三十里，以山中有二龙井故名。
[10]此真浅之乎言看山者：评论看山的人的浅薄之说。
圃翁曰：人家僮仆，最不宜多畜，但有得力二三人，训谕有方，使令得宜，未尝不得兼人[1]之用。太多则彼此相诿[2]，恩养必不能周[3]，教训亦不能及，反不得其力。且此辈当家道盛，则倚势作非，招尤结怨；家道替[4]，则飞扬跋扈[5]，反唇卖主，皆势所必至。予欲令家仆皆各治生业，可省游手游食之弊，不至于冗食为非[6]也。且僮仆甚无取乎黠慧者[7]。吾辈居家居宦，皆简静守理，不为暗昧[8]之事；至衙门政务，皆自料理，不烦干仆[9]巧权门之应对[10]，为远道之输将[11]，打点机密，奔走势利。所用者不过趋蹡[12]洒扫、负重徒步之事耳，焉用聪明才智为哉！至于山中耕田锄圃之仆，乃可为宝，其人无奢望、无机智，不为主人敛怨[13]，彼纵不遵约束，不过懒惰、愚蠢之小过，不必加意防闲[14]，岂不为清闲之一助哉？
【注释】
[1]兼人：兼任其他人的工作。
[2]相诿：互相推卸责任。
[3]周：顾及全部。
[4]替：衰落。
[5]飞扬跋扈：气势凌人。
[6]冗食为非：吃闲饭作恶事。
[7]黠慧者：狡猾之人。
[8]暗昧：愚昧蠢陋。
[9]干仆：能干的仆人。
[10]巧权门之应对：擅长与权势之家打交道。
[11]为远道之输将：到远地去送礼以打通关节。输将，缴纳财物。
[12]趋蹡（qiāng）：赶路。
[13]敛怨：招致怨恨。
[14]防闲：防备。
圃翁曰：昔人论致寿之道有四，曰慈、曰俭、曰和、曰静。人能慈心于物，不为一切害人之事，即一言有损于人，亦不轻发。推之，戒杀生以惜物命，慎剪伐以养天和。无论冥报[1]不爽，即胸中一段吉祥恺悌[2]之气，自然灾沴[3]不干，而可以长龄矣。
人生福享，皆有分数[4]。惜福之人，福尝有余；暴殄[5]之人，易至罄竭。故老氏以俭为宝。不止财用当俭而已，一切事常思俭啬[6]之义，方有余地。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7]，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错，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8]烦去扰。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大约天下事，万不得已者，不过十之一二。初见以为不可已，细算之，亦非万不可已。如此逐渐省去，但日见事之少。白香山诗云：“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9]今试问劳扰烦苦之人，此事亦尽可已，果属万不可已者乎？当必恍然自失矣。
人常和悦，则心气冲[10]而五脏安，昔人所谓养欢喜神。真定梁公[11]每语人：“日间办理公事，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12]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13]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何文端公时，曾有乡人过百岁，公扣[14]其术，答曰：“予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噫，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
传曰：“仁者静。”又曰：“知者动。”[15]每见气躁之人，举动轻佻[16]，多不得寿。古人谓：“砚以世计，墨以时[17]计，笔以日计。”动静之分也。静之义有二：一则身不过劳，一则心不轻动。凡遇一切劳顿、忧惶、喜乐、恐惧之事，外则顺以应之，此心凝然不动，如澄潭，如古井，则志一动气[18]，外间之纷扰皆退听[19]矣。
此四者于养生之理，极为切实。较之服药引导[20]，奚啻万倍哉！若服药，则物性易偏，或多燥滞[21]。引导吐纳[22]，则易至作辍。必以四者为根本，不可舍本而务末也。《道德经》[23]五千言，其要旨不外于此。铭之座右，时时体察，当有裨益耳。
【注释】
[1]冥报：冥冥中的善恶报应。
[2]恺悌：和乐平易。
[3]灾沴（lì）：灾害。
[4]分数：天命，一定之数。
[5]暴殄：不知爱惜物力。
[6]俭啬：节省。
[7]嗜欲：放纵耳、目、口、鼻等之所欲。
[8]蠲（juān）：免除。
[9]“白香山诗”二句：出自白居易《感兴二首》。
[10]心气冲：心意平和。
[11]真定梁公：指梁清标，明末进士，后降清，官至保和殿大学士。
[12]掀髯：笑时开口张须的样子。
[13]劳顿郁结：身体劳累疲倦，内心抑郁。
[14]扣：求教，问询，探询。
[15]“传曰”二句：出自《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16]轻佻：举止不庄重。
[17]时：四时，即春、夏、秋、冬，一年之意。
[18]志一动气：心志凝住浮动之气。
[19]退听：不听、不受，指不受影响。
[20]引导：为道家养生之法，如五禽戏。
[21]燥滞：干燥停滞。
[22]吐纳：道家养生之法，口吐出恶浊之气，鼻吸入清新之气。
[23]《道德经》：相传为老子所作，为道家基本经典，凡五千余言。
圃翁曰：人生不能无所适[1]以寄其意。予无嗜好，惟酷好看山种树。昔王右军[2]亦云：“吾笃嗜[3]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手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此亦人情也。
阳和里五亩园，虽不广，倘所谓“有水一池，有竹千竿”[4]者耶。花有十二种，每种得十余本[5]，循环玩赏，可以终老。城中地隘，不能多植，然在居室之西数武[6]，花晨月夕，不须肩舆策蹇[7]，自朝至夜分[8]，可以酣赏饱看。一花一草，自始开至零落，无不穷极其趣，则一株可抵十株，一亩可敌十亩。
山中向营赐金园[9]，今购芙蓉岛，皆以田为本，于隙地疏池种树，不废耕耘。阅耕[10]是人生最乐。古人所云“躬耕”，亦止是课仆督农[11]，亦不在沾体涂足[12]也。
【注释】
[1]无所适：没有安适之处。
[2]王右军：王羲之，东晋书法家，官至右军将军，世称“王右军”。
[3]笃嗜：非常喜好。
[4]“有水一池”两句：出自白居易《池上篇》：“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5]本：草本植物一株曰一本。
[6]武：半步为武。
[7]肩舆策蹇：乘轿骑驴。
[8]夜分：半夜之时。
[9]赐金园：张英用康熙二十一年皇上颁给的赐金的一半“谋山林数亩之地为憩息、树萟之区”，用以“赐金”名园。
[10]阅耕：观察农耕。
[11]课仆督农：考核监督仆役农事。
[12]沾体涂足：手脚沾上田中泥土。
圃翁曰：山居宜小楼，可以收揽[1]群峰众壑之势。竹杪松梢[2]，更有奇趣。予拟于芙蓉岛南向构[3]一小楼，题曰“千崖万壑之楼”。大溪环抱，群峰耸峙[4]，可谓快矣！筑小斋三楹[5]，曰“佳梦轩”。夫人生如梦，信矣！使[6]夕梦至此，岂不以为佳甚耶？陆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7]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予此中颇有之[8]，可不谓之佳梦耶？香山诗云：“多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乐亦胜愁。”[9]人既在梦中，则宜税驾[10]咀嚼其梦，而不当为梦幻泡影之嗟[11]。予固将以此为睡乡[12]，而不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也[13]。
【注释】
[1]收揽：尽揽概观。
[2]竹杪松梢：松、竹的末梢。
[3]构：架设，建筑。
[4]耸峙：高起屹立。
[5]小斋三楹：小屋三间。斋，燕居之室。楹，房屋一间曰一楹。
[6]使：假使，如果。
[7]青萝，青色的常青藤。
[8]颇有之：颇有，很有。之，指胜景。
[9]“多道人生”两句：出自白居易《城上夜宴》诗。
[10]税驾：犹言解驾，停车休息之意。
[11]嗟：叹息。
[12]睡乡：睡梦之境。
[13]“邯郸道上”二句：用“黄梁一梦”的典故，指不再追求荣华富贵之意。
圃翁曰：人生于珍异之物，决不可好。昔端恪公[1]言：“士人于一研一琴，当得佳者；研可适用，琴能发音，其他皆属无益。”良然。磁器最不当好。瓷佳者必脆薄，一盏[2]值数十金，僮仆捧持，易致不谨，过于矜束[3]，反致失手。朋友欢宴[4]，亦鲜乐趣，此物在席，宾主皆有戒心，何适意[5]之有？瓷取厚而中等者，不至大粗，纵有倾跌，亦不甚惜，斯为得中之道也。名画法书[6]及海内有名玩器，皆不可畜[7]。从来贾祸招尤[8]，可为龟鉴。购之不啻千金，货[9]之不值一文。且从来真赝[10]难辨，变幻奇于鬼神。装潢易于窃换，一轴得善价，继至者遂不旋踵[11]。以伪为真，以真为伪，互相讪笑，止可供喷饭[12]。昔真定梁公有画字之好，竭生平之力收之，捐馆[13]后为势家所求索殆尽。然虽与以佳者，辄谓非是[14]，疑其藏匿，其子孙深受斯累，可为明鉴者也。
【注释】
[1]端恪公：姚文然，字弱侯，号龙怀，谥端恪，清初名臣、文学家。
[2]盏：酒器。
[3]矜束：庄重约束。
[4]宴：宴请朋友。
[5]适意：轻松自在。
[6]法书：即书法。艺术境界高可为取法的书法作品。
[7]畜：存藏。
[8]贾祸招尤：带来怨恨和灾祸。
[9]货：指卖。
[10]赝：指仿制品或假货。
[11]不旋踵：来不及回转脚步，比喻迅速。
[12]喷饭：吃饭时突然发笑，把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比喻失笑不能自禁。
[13]捐馆：去世。捐，弃。人死则弃其所住之馆舍，故曰捐馆。
[14]辄谓非是：每每以为不是真品。
圃翁曰：天体至圆，故生其中者无一不肖[1]其体。悬象[2]之大者，莫如日月。以至人之耳目手足、物之毛羽、树之花实。土得雨而成丸，水得雨而成泡，凡天地自然而生皆圆。其方者，皆人力所为。盖禀天之性者，无一不具天之体。万事做到极精妙处，无有不圆者。圣人之德，古今之至文法帖[3]，以至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裕亲王[4]曾畅言其旨，适与予论相合。偶论及科场文[5]，想必到圆处始佳。即饮食做到精美处，到口也是圆底。余尝观四时之旋运[6]，寒暑之循环，生息之相因，无非圆转。人之一身与天时相应，大约三四十以前是夏至前，凡事渐长；三四十以后是夏至后，凡事渐衰，中间无一刻停留。中间盛衰关头无一定时候，大概在三四十之间。观于须发可见：其衰缓者，其寿多；其衰急者，其寿寡。人身不能不衰，先从上而下者多寿，故古人以早脱顶为寿征；先从下而上者，多不寿，故须发如故而脚软者难治。凡人家道亦然，盛衰增减，决无中立之理。如一树之花，开到极盛，便是摇落之期。多方保护，顺其自然，犹恐其速开，况敢以火气[7]催逼之乎？京师温室之花，能移牡丹、各色桃于正月，然花不尽其分量[8]，一开之后，根干辄萎。此造化之机，不可不察也。尝观草木之性，亦随天地为圆转，梅以深冬为春；桃、李以春为春；榴、荷以夏为春；菊、桂、芙蓉以秋为春。观其节枝含苞之处，浑然[9]天地造化之理。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10]！”
【注释】
[1]肖：类似。
[2]悬象：天象，指日月星辰。
[3]至文法帖：好文章和名家书法的范本。
[4]裕亲王：清世祖顺治第二子，名福全，康熙六年（1667）封亲王。
[5]科场文：参加科举应试的文章。
[6]旋运：旋转运行。
[7]火气：用人工方式加高温度。
[8]分量：力量。
[9]浑然：全然，整个事物不可分别之状。
[10]“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出自《易经·复卦》的彖传：“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卦为坤上震下合成之卦。复卦代表一月，春天的开始，阳气萌动，万物生发，《易传》言：“天地之大德曰生。”所以说见天地之心。
圃翁曰：人往往于古人片纸只字，珍如拱璧。其好之者，索价千金。观其落笔神彩，洵[1]可宝矣。然自予观之，此特一时笔墨之趣所寄耳。
若古人终身精神识见，尽在其文集中，乃其呕心刿肺[2]而出之者。如白香山、苏长公[3]之诗数千首，陆放翁之诗八十五卷。其人自少至老，仕宦之所历，游迹之所至，悲喜之情，怫愉[4]之色，以至言貌謦欬[5]，饮食起居，交游酬错[6]，无一不寓其中。较之偶尔落笔，其可宝不且[7]万倍哉！予怪世人于古人诗文集不知爱，而宝其片纸只字，为大惑也。
余昔在龙眠，苦于无客为伴。日则步屧[8]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掩关[9]读苏、陆诗。以二鼓为度，烧烛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容貌须眉然。诗云：“架头苏陆有遗书，特地携来共索居[10]。日与两君同卧起，人间何客得胜渠[11]？”良非解嘲[12]语也。
【注释】
[1]洵：实在，真的。
[2]呕心刿（guì）肺：指构思诗文时劳心苦虑、费尽心力。
刿：伤，割。
[3]苏长公：指苏轼。
[4]怫愉：抑郁和欢乐。
[5]謦欬（qǐng kài）：指谈笑。
[6]酬错：交际交游。错，交互。
[7]且：将近。
[8]步屧（xiè）：步行、行走。屧，木屐。
[9]掩关：闭门。关，横持门户之木。
[10]索居：离开众人独自散处一方。
[11]渠：即他。
[12]解嘲：因被他人嘲笑而自为解释。
圃翁曰：予尝言享山林之乐者，必具四者而后能长享其乐，实有其乐，是以古今来不易觏[1]也。四者维何？曰道德，曰文章，曰经济，曰福命[2]。所谓道德者，性情不乖戾，不谿刻[3]，不褊狭[4]，不暴躁，不移情于纷华，不生嗔[5]于冷暖。居家则肃雍[6]闲静，足以见信于妻孥；居乡则厚重谦和，足以取重[7]于邻里；居身[8]则恬淡寡营[9]，足以不愧于衾影[10]。无忤于人，无羡于世，无争于人，无憾于己。然后天地容其隐逸，鬼神许其安享。无心意颠倒之病，无取舍转徙[11]之烦。此非道德而何哉？
佳山胜水，茂林修竹，全恃我之性情识见取之。不然，一见而悦，数见而厌心生矣。或吟咏古人之篇章，或抒写性灵之所见，一字一句，便可千秋相契，无言亦成妙谛[12]。古人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3]又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14]断非不解笔墨人所能领略。此非文章而何哉？
夫茅亭草舍，皆有经纶[15]；菜垄瓜畦[16]，具见规划；一草一木，其布置亦有法度。淡泊而可免饥寒，徒步而不致委顿[17]。良辰美景，而匏樽[18]不空；岁时伏腊[19]，而鸡豚可办。分花乞竹[20]，不须多费，而自有雅人深致[21]；疏池结篱，不烦华侈，而皆能天然入画。此非经济而何哉？
从来爱闲之人，类[22]不得闲；得闲之人，类不爱闲。公卿将相，时至则为之。独是山林清福，为造物之所深吝。试观宇宙间几人解脱，书卷之中亦不多得。置身在穷达毁誉[23]之外，名利之所不能奔走，世味[24]之所不能缚束。室有莱妻[25]，而无交谪[26]之言；田有伏腊[27]，而无乞米之苦。白香山所谓“事了心了[28]”。此非福命而何哉？
四者有一不具，不足以享山林清福。故举世聪明才智之士，非无一知半见，略知山林趣味，而究竟不能身入其中，职[29]此之故也。
【注释】
[1]觏（gòu）：遇见。
[2]经济、福命：经济，指经世济民；福命，指福分与命运。
[3]谿（xī）刻：指刻薄。
[4]褊（biǎn）狭：度量狭小。
[5]生嗔（chēn）：发怒。
[6]肃雍：恭敬平和。
[7]取重：见重，以他为有德者而敬重之。
[8]居身：立身处世。
[9]寡营：不钻营谋利，指淡薄名利。
[10]无愧于衾（qīn）影：出自北齐刘昼《刘子·慎独》：“独立不惭影，独寝不愧衾。”指无丧德败行之事。
[11]转徙：辗转漂泊。
[12]妙谛：佛教经典中的真言，指精妙的道理。
[13]“行到水穷处”二句：出自王维《终南别业》，指走到水源的尽头，坐下来欣赏刚刚升起的云彩。
[14]“登东皋以舒啸”二句：出自陶渊明《归去来辞》，指登上东边的高地放声歌唱，下来面对清澈的溪流吟作诗篇。
[15]经纶：以整理丝缕之事来比喻规划政治，指治理国家的才能。经，理其绪而分之。纶，比其类而合之。
[16]菜垄瓜畦（qí）：指田地。垄，田中高处。畦，田中一区谓一畦。
[17]委顿：疲困、废坏。
[18]匏樽（páo zūn）：用匏作的酒樽。匏，葫芦的一种，实圆大而扁。
[19]岁时伏腊：古代两种祭祀的名称，分别在冬夏季节，在此泛指一年中的节日。岁时，季节。伏腊，指夏季的伏日及冬季的腊日。
[20]分花乞竹：分棵花来栽，讨棵竹子种。指以自种之花与他人换竹。
[21]雅人深致：风雅之人，意致深远。
[22]类：大抵、都。
[23]穷达毁誉：指困顿、显达、诽谤和称誉。
[24]世味：人在世上所感受种种欲乐之况味。
[25]莱妻：老莱之妻。春秋时，老莱子欲应楚王之召出仕，其妻止之。君子谓：老莱妻果于从善。后将“莱妻”作为贤妻的代称。语载于汉代刘向《列女传·贤明》。
[26]交谪：交相责难。
[27]田有伏腊：一年到头田中皆有收获。
[28]事了心了：出自白居易《自在》诗：“心了事未了，饥寒迫于外。事了心未了，念虑煎于内。”
[29]职：由于。
圃翁曰：予于归田之后，誓不著缎，不食人参。夫古人至贵，犹服三浣之衣[1]。缎之为物，不可洗，不可染，而其价六七倍于湖州绉绸与丝绸[2]，佳者三四钱一尺，比于一匹布之价。初时华丽可观，一沾灰油，便色改而不可浣洗。况予素性疏忽，于衣服不能整齐，最不爱华丽之服。归田后惟著绒、褐[3]、山茧[4]、文布[5]、湖绸，期于适体养性。冬则羔裘[6]，夏则蕉葛[7]，一切珍裘细縠[8]，悉屏弃之，不使外物妨吾坐起也。老年奔走应事务，日服人参一二钱。细思吾乡米价，一石不过四钱，今日服参，价如之或倍之[9]，是一人而兼百余人糊口之具，忍[10]孰甚焉？侈孰甚焉？夫药性原以治病，不得已而取效于旦夕，用是补续血气，乃竟以为日用寻常之物，可乎哉？无论物力不及，即及亦不当为。予故深以为戒。倘得邀恩遂初[11]，此二事断然不渝[12]吾言也。
【注释】
[1]三浣之衣：经过多次洗涤的粗质衣服。
[2]绸：丝织物的通称。
[3]绒：细布。褐，粗布衣服。古时候贫贱之人所穿的衣服。
[4]山茧：指用山蚕茧制成的布。
[5]文布：有花纹的布。
[6]羔裘：用羔羊皮制的衣服。古时候为诸侯、公卿、大夫的朝服。
[7]蕉葛：用蕉麻纤维织成的布。
[8]珍裘细縠（hú）：珍贵的皮衣，精细的纱绸。縠，有皱纹的纱。
[9]如之或倍之：相等或加倍。
[10]忍：狠心。
[11]邀恩遂初：谋求恩准，完成归田的心愿。遂，完成。初，本意，指辞去官职隐去。
[12]不渝：不改变。
圃翁曰：予性不爱观剧，在京师一席之费，动逾数十金。徒有应酬之劳，而无酣适之趣，不若以其费济困赈急，为人我利溥[1]也。予六旬[2]之期，老妻礼佛时，忽念：诞日例，当设梨园[3]宴亲友。吾家既不为此，胡不将此费制绵衣绔百领，以施道路饥寒之人乎？次日为余言，笑而许之。予意欲归里时，仿陆梭山[4]居家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5]之日，则总一月之所余，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两件，其乐逾于日享大烹之奉[6]多矣！但在勉力[7]而行之。
【注释】
[1]溥：大。
[2]六旬：此指六十岁。
[3]梨园：指戏剧演出。唐玄宗时，曾于梨园中教授艺人，后遂以梨园为演戏之所。
[4]陆梭山：指南宋陆九韶。学问渊粹，隐居不仕，与学者讲学于梭山，因号梭山居士。
[5]月晦：即月尽之日，阴历每月最后一天。
[6]大烹之奉：丰盛的食物。
[7]勉力：尽力。
圃翁曰：古人美王司徒之德，曰“门无杂宾”[1]，此最有味。大约门下奔走之客，有损无益。主人以清正、高简、[2]安静为美，于彼何利焉？可以啖[3]之以利，可以动之以名，可以怵[4]之以利害，则欣动[5]其主人。主人不可动，则诱其子弟，诱其僮仆：外探无稽之言，以荧惑[6]其视听；内泄机密之语，以夸示其交游。甚且以伪为真，将无作有，以侥幸其语之或验，则从中而取利焉。或居要津[7]之位，或处权势之地，尤当远之益远也。又有挟术技以游者，彼皆借一艺以售其身[8]，渐与仕宦相亲密，而遂以乘机遘会[9]，其本念决不在专售其技也。挟术以游者，往往如此。故此辈之朴讷迂钝[10]者，犹当慎其晋接[11]。若狡黠便佞[12]，好生事端，踪迹诡秘者，以不识其人，不知其姓名为善。勿曰：“我持正，彼安能惑我？我明察，彼不能蔽我！”恐久之自堕其术中，而不能出也。
【注释】
[1]门无杂宾：指家中没有杂七杂八的客人，谓不妄交接。
[2]清正、高简：清正、简约。
[3]啖（dàn）：饵诱。
[4]怵（chù）：引诱、诱惑。
[5]欣动：宾客欣喜于说动主人。
[6]荧惑：迷惑。
[7]要津：重要的渡口，比喻显要的职位。
[8]售其身：推销自己。其，指宾客。
[9]遘（gòu）会：攀附，相遇聚合。
[10]朴讷迂钝：朴拙木讷迂直愚钝。
[11]晋接：本谓人臣升进而蒙天子接见。
[12]狡黠便佞：狡黠，诡诈。巧言善辩，阿谀奉承。
圃翁曰：移树之法，江南以惊蛰[1]前后半月为宜。大约从土掘出之根，最畏春风，故须用土裹密，用草包之，不宜见风，甚不宜于隔宿[2]。所以吴门、建业来卖花者，行千里经一月而犹活，乃用金汁土[3]密护其根，不使露风[4]之故。近地移植反不活者，不知此理之故也。其新生细白根，系生气所托[5]，尤不当损。人但知深根固蒂，不知亦不宜太深种植。书谓：“加旧迹[6]一指。”若太深，则泥水伤树皮，断然[7]不茂矣！
凡树大约花时[8]移，则彼精脉[9]在枝叶，易活，于桂尤甚。花已有蓓蕾，移之多开，然此最泄气[10]。故移树而花盛开者，多不活；惟叶茂，则其树必活矣。牡丹移在秋，当春宜尽去其花，若少爱惜，则其气泄，树即活亦不茂，数年后多自萎。树之作花[11]甚不易，气泄则本伤。古人云：“再实之木，其根必伤。[12]”人之于文章功名也，亦然。不可不审也。
【注释】
[1]惊蛰：节气名，在阳历三月五日或六日。此时气温上升，土地解冻，蛰伏过冬的动物惊起活动。故名惊蛰。
[2]隔宿：过了一夜。
[3]金汁土：以粪汁浇过的土。
[4]露风：本为寒气，今指暴露风中。
[5]生气所托：生长气息所寄托。
[6]旧迹：移植前根干露出土面的痕迹。
[7]断然：绝对。
[8]花时：花期。
[9]精脉：精气血脉，此处指植物的生命力。
[10]泄气：不能保持固有的精力。
[11]作花：开花。
[12]再实之木，其根必伤：果树一年两次结实，根部会损伤。
圃翁曰：予少年嗜六安茶[1]，中年饮武夷[2]而甘，后乃知岕茶[3]之妙。此三种可以终老，其他不必问矣。岕茶如名士[4]，武夷如高士[5]，六安如野士[6]，皆可为岁寒之交。六安尤养脾，食饱最宜，但鄙性好多饮茶，终日不离瓯[7]碗，为宜节约耳！
【注释】
[1]六安茶：安徽省六安所产的茶，产自霍山县大独山，旧例于四月初八日进贡之后，始得发售。
[2]武夷：武夷茶为福建省武夷山所产红茶。
[3]岕（jiè）茶：产于浙江省长兴县的罗岕山，为长兴茶之最上品。
[4]名士：指恃才放达、不拘小节之士。
[5]高士：志行高洁之士。
[6]野士：鄙野之士，质朴之人。
[7]瓯（ōu）：指用以酌酒饮茶之具。
圃翁曰：《论语》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1]”考亭[2]注：“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予少奉教于姚端恪公，服膺斯语。每遇疑难踌躇之事，辄依据此言，稍有把握。古人言“居易以俟命”[3]，又言“行法以俟命”[4]。人生祸福荣辱得丧，自有一定命数，确不可移。审此，则利可趋而有不必趋之利，害宜避而有不能避之害。利害之见既除，而为君子之道始出，此“为”字甚有力。既知利害有一定，则落得做好人也。权势之人，岂必与之相抗以取害？到难于相从[5]处，亦要内不失己果，谦和以谢之，宛转以避之，彼亦未必决能祸我。此亦命数宜然，又安知委曲从彼之祸不更烈于此也？使我为州县官，决不用官银媚上官，安知用官银之祸，不甚于上官之失欢[6]也？
昔者米脂令[7]萧君，掘李贼[8]之祖坟。贼破京师后获萧君，置军中，欲甘心焉[9]？挟至山西，以二十人守之。萧君夜遁，后复为州守[10]，自著《虎吻余生》记其事。李贼杀人数十万，究不能杀一萧君。生死有命，宁不信然[11]耶？
予官京师日久，每见人之数[12]应为此官，而其时本无此一缺；有人焉竭力经营，干办停当，而此人无端值之[13]，或反为此人之所不欲，且滋诟詈[14]。如此者，不一而足，此亦举世之人共知之，而当局则往往迷而不悟。其中之求速反迟，求得反失，彼人为此人而谋，此事因彼事而坏，颠倒错乱，不可究诘[15]。人能将耳目闻见之事，平心体察，亦可消许多妄念[16]也！
【注释】
[1]“论语”句：出自《论语·尧曰》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2]考亭：在今福建省，指南宋大儒朱熹。朱熹，字元晦，号晦庵。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思想家。朱熹晚年居此，建沧州精舍。讲学之所曰“考亭”，世称考亭先生。
[3]居易以俟命：出自《中庸章句》第十四章：“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俟，等待。
[4]行法以俟命：出自《孟子·尽心下》：“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奉公守法，等候天命到临。
[5]相从：跟随。
[6]失欢：失去别人的欢心。
[7]米脂令：应指明末静海人边大绶，边大绶曾为米脂县令，曾奉诏发掘李自成的祖坟。后被李自成俘获，但又侥幸得以逃脱。
[8]李贼：对明末起义领袖李自成的称呼。李自成，米脂人，自称闯王。崇祯十七年，陷京师。清兵入关后，兵败自杀于九宫山。
[9]欲甘心焉：想要杀之而后快。
[10]州守：指绥德州太守。
[11]宁不信然：难道不是这样吗？
[12]数：气数，运数。
[13]无端值之：无缘无故遇上。值，逢。
[14]且滋诟詈（lì）：同时还加上一些批评谩骂。詈，责骂。
[15]究诘：追问原委。
[16]妄念：虚妄的或不正当的念头。
圃翁曰：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福，不善处之则足为累。至为累而求所谓福者，不可见矣！何则？高位者，责备之地[1]，忌嫉之门，怨尤之府，利害之关，忧患之窟，劳苦之薮[2]，谤讪之的[3]，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却步[4]。况有荣则必有辱，有得则必有失，有进则必有退，有亲则必有疏。若但计丘山之得[5]，而不容铢两之失[6]，天下安有此理？但己身无大谴过[7]，而外来者[8]平淡视之，此处贵之道也。
佛家以货财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国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盗贼；五曰不肖子孙。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9]；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攘夺之争讼[10]，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惟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之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视之当淡，而不必深恨以累心。思我既有此财货，彼贫穷者不取我而取谁？不怨我而怨谁？平心息忿，庶不为外物所累。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11]，此处富之道也。
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夫年寿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无疾病痛楚之事？贤愚不齐，升沉各异[12]，聚散无恒，忧乐自别。但当教之孝友，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择友，教之养身，教之俭用，教之作家[13]。其成败利钝，父母不必过为萦心[14]；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念成疾。但视己无甚刻薄，后人当无倍出[15]之患；己无大偏私，后人自无攘夺之患；己无甚贪婪，后人自当无荡尽之患。至于天行之数[16]，禀赋之愚，有才而不遇，无因而致疾，延良医慎调治，延良师谨教训，父母之责尽矣！父母之心尽矣！此处多子孙之道也。
予每见世人处好境，而郁郁不快，动多悔吝忧戚[17]，必皆此三者之故。由不明斯理，是以心褊见隘[18]，未食其报[19]，先受其苦。能静体吾言，于扰扰[20]之中，存荧荧[21]之亮，岂非热火坑中一服清凉散，苦海波中一架八宝筏[22]哉！
【注释】
[1]责备之地：指责批评的对象。
[2]劳苦之薮（sǒu）：劳心尽力所在。薮，湖泽、深渊。
[3]谤讪之的：毁谤讥刺的目标。
[4]却步：退缩不前。
[5]丘山之得：得到的很多。
[6]铢两之失：损失的很少。
[7]谴过：过错，过失。
[8]外来者：指前文所说的“责备、忌嫉、怨尤、利害、忧患、劳苦、谤讪、攻击”。
[9]穿窬（yú）之鼠窃：穿垣跳墙，指小偷小摸。窬，从墙上爬过去。
[10]攘夺之争讼：因偷窃抢夺而引起的诉讼官司。
[11]盖藏：指府库仓廪中所掩盖覆藏之物。
[12]升沉各异：得意或失意，处境各有不同。
[13]作家：积储货财，兴立家业。
[14]萦心：旋绕在心，指操心。
[15]倍出：即“悖出”，指财物在不合情理的情况下失去，如被人巧夺或浪费以尽。
[16]天行之数：天命运数所在。
[17]悔吝忧戚：悔恨顾惜、忧虑烦恼。
[18]心褊见隘：心胸窄小而见地狭隘。
[19]未食其报：尚未享受到好处。
[20]扰扰：纷乱的样子。
[21]荧荧：微弱的光亮。
[22]八宝筏：佛教用语。八宝合成之筏，指引导众生渡过苦海到达彼岸的佛法。
圃翁曰：予自四十六七以来，讲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只以五官四肢应之，中间有方寸之地[1]，常时空空洞洞、朗朗惺惺[2]，决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觉宽绰洁净。予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3]阑入[4]。亦有时贼势甚锐，城门稍疏，彼间或[5]阑入，即时觉察，便驱之出城外，而牢闭城门，令此地仍宽绰洁净。十年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不甚用力驱逐。然城外不免纷扰，主人居其中，尚无浑忘天真之乐。倘得归田遂初[6]，见山时多，见人时少，空潭碧落，或庶几[7]矣！
【注释】
[1]方寸之地：指内心。
[2]朗朗惺惺：光明而清晰的样子。
[3]数者：指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
[4]阑入：混入。
[5]间或：偶尔。
[6]归田遂初：辞官归隐，完成本来的心愿。
[7]庶几：差不多。
圃翁曰：予之立训，更无多言，止有四语：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尝将四语律身训子[1]，亦不用烦言夥说[2]矣。虽至寒苦之人，但能读书为文，必使人钦敬，不敢忽视。其人德性亦必温和，行事决不颠倒，不在功名之得失，遇合之迟速也。守田之说，详于《恒产琐言》[3]。积德之说，六经、语孟、诸史百家[4]，无非阐发此义，不须赘说。择交之说，予目击身历，最为深切。此辈毒人，如鸩之入口，蛇之螫肤，断断不易[5]，决无解救之说，尤四者之纲领也。余言无奇，止布帛菽粟[6]，可衣可食，但在体验亲切耳。
【注释】
[1]律身训子：自己以此为律，同时以此教化子孙。
[2]烦言夥说：琐碎而繁多的议论。
[3]《恒产琐言》：张英著，告诫子弟如何保守田产和家业。
[4]六经、语孟、诸史百家：指《诗》《书》《礼》《易》《乐》《春秋》《论语》《孟子》、各种史书和诸子百家之言。
[5]断断不易：绝对不可改变。
[6]布帛菽（shū）粟（sù）：平常的衣物和食品。帛，丝织品的总称。菽，豆类。粟，小米。
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春，大人[1]退食[2]之暇，随所欲言，取素笺书之，得八十四副，示长男廷瓒[3]。装成二册，敬置座右，朝夕览诵，道心自生，传示子孙，永为世宝。廷瓒敬识。
【注释】
[1]大人：此处指张英。
[2]退食：指大臣退朝就餐，休息。
[3]长男廷瓒：张英的长子张廷瓒。张廷瓒，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
卷二
圃翁曰：人生必厚重沉静，而后为载福之器[1]。王谢子弟[2]，席丰履厚[3]，田庐仆役，无一不具，且为人所敬礼，无有轻忽之者。视寒畯之士[4]，终年授读，远离家室，唇燥吻枯[5]，仅博束脩[6]数金，仰事俯育，咸取诸此。应试则徒步而往，风雨泥淖，一步三叹；凡此情形，皆汝辈所习见。仕宦子弟，则乘舆驱肥[7]，即僮仆亦无徒行者，岂非福耶？乃与寒士一体怨天尤人，争较锱铢得失，宁非过耶？古人云：“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8]天道造物，必无两全。汝辈既享席丰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9]之天道，岂不诚难？惟有敦厚谦谨，慎言守礼，不可与寒士同一感慨欷歔，放言高论，怨天尤人，庶不为造物鬼神所呵责也。况父祖经营多年，有田庐别业[10]，身则劳于王事[11]，不获安享。为子孙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宁不大可惜耶！思尽人子之责，报父祖之恩，致乡里之誉，贻后人之泽，惟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读书，三曰养身，四曰俭用。世家子弟原是贵重，更得精金美玉[12]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骄盈、不诈伪、不刻薄、不轻佻，则人之钦重较三公[13]而更贵。
予不及见祖父[14]（赠光禄公恂所府君），每闻乡人言其厚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凤[15]。方伯公[16]己酉登科，邑人荣之，赠以联曰：“张不张威，愿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17]。”至今桑梓[18]以为美谈。
父亲[19]赠光禄公拙庵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无疾言遽色[20]，居身节俭，待人宽厚。为介弟[21]未尝以一事一言干谒[22]州县，生平未尝呈送一人。见乡里煦煦以和[23]，所行隐德[24]甚多，从不向人索逋欠[25]，以故三世皆祀于乡贤。请主入庙之日[26]，里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报，是亦何负于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尝送一人于捕厅[27]，令其呵谴之，更勿言笞责。愿吾子孙终守此戒，勿犯也。
【注释】
[1]载福之器：能够承受福德的人。
[2]王谢子弟：指望族的子孙。王、谢，东晋两大家族，世代为官，延至南朝而不衰。
[3]席丰履厚：凭借祖先积业，享受豪华的生活。
[4]寒畯（jùn）之士：出身贫寒而才能杰出的人。
[5]唇燥吻枯：口干舌燥。
[6]束脩（xiū）：十条干肉。古代敬师的礼物或酬金。
[7]驱肥：骑乘肥壮的马。
[8]“古人云”二句：天生利齿的动物，头上不长角；天生双翅的动物，就只长两只脚。比喻任何事物不可能十全十美。
[9]揆：衡量。
[10]别业：别墅。
[11]劳于王事：勤于政事。
[12]精金美玉：比喻纯良温和的人品。
[13]三公：古代高级官爵之名，历代各有不同，周朝曰“太师、太傅、太保”，东汉曰“太尉、司徒、司空”。
[14]祖父：张英祖父张四维，字立甫。张英官至大学士后，追封三代，父亲、祖父皆赠光禄大夫之号。府君，对于逝者的敬称。
[15]祥麟威凤：麒麟、凤凰，代表祥瑞和威仪，指德高望重之人。
[16]方伯公：张秉文，字含之。万历年间进士。
[17]盛可藩：字屏之，万历年间举人。藩屏王家：为帝王之家的藩篱、屏障。
[18]桑梓：出自《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东汉以来，桑梓指故乡或乡亲父老。
[19]父亲：张英之父张秉彝，字孩之，县学生。追赠为光禄大夫。
[20]遽色：急躁的表情。
[21]介弟：对他人弟弟的尊称，亦指自己弟弟的爱称，此处指后者。指张秉彝在家中为弟。
[22]干谒：为有所求而去求见。
[23]煦煦以和：温和的样子。
[24]隐德：施德于人而不为人所知。
[25]逋欠：拖欠的钱粮。
[26]请主入庙：持祖先牌位，安放于宗庙中。
[27]捕厅：指县衙中的杂官，负责缉拿盗贼等杂务。
不足，则断不可借债；有余，则断不可放债。权子母[1]起家，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贵人家为之，敛怨[2]养奸，得罪招尤[3]，莫此为甚。
乡里间，荷担负贩及佣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种人所争不过数文，我辈视之甚轻，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见省得一文，以为得计，而不知此种人心忿口碑[4]，所损实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此事甚不费钱，然彼人受之，同于实惠，只在精神照料得来，不可惮烦，《易》所谓“劳谦[5]”是也。予深知此理，然苦于性情疏懒，惮于趋承[6]，故我惟思退处山泽，不要见人，庶少斯过[7]，终日懔懔[8]耳。
【注释】
[1]权子母：母为本钱，子为利息。指以资本经营或借债生息。
[2]敛怨：聚集怨仇。
[3]招尤：招来怨恨。
[4]心忿口碑：心中愤恨而嘴上到处传说。
[5]劳谦：出自《易经·谦卦》：“劳谦，君子有终，吉。”有功劳而仍能谦虚，君子必有好结果。
[6]趋承：逢迎奉承。
[7]庶少斯过：希望可以少犯这种过错。
[8]懔懔：严正的样子。
读书固所以取科名、继家声[1]，然亦使人敬重。今见贫贱之士，果胸中淹博[2]，笔下氤氲[3]，则自然进退安雅，言谈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4]，亦可以教学授徒，为人师表。至举业[5]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开场大比[6]，专视此为优劣。人若举业高华秀美，则人不敢轻视。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7]者，其后无读书之人也；其家郁然[8]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山有猛兽，则藜藿[9]为之不采；家有子弟，则强暴为之改容，岂止掇青紫[10]、荣宗祊[11]而已哉？予尝有言曰：“读书者不贱，”不专为场屋[12]进退而言也。
【注释】
[1]取科名、继家声：求取科举功名，继承家世声誉。
[2]淹博：犹渊博，见多识广之意。
[3]氤氲（yīn yūn）：烟气、烟云弥漫的样子，气或光混合动荡的样子。这里指文章写得好。
[4]迂腐不通方：拘泥鄙陋而不知变通。方，法术，技艺。
[5]举业：科举时代应试的文字。
[6]大比：举行科举考试。
[7]索然：离散零落的样子。
[8]郁然：兴盛的样子。
[9]藜藿（lí huò）：贱菜，指粗劣的饭菜。藜，像蓬一类的草。藿，豆叶。
[10]掇（duō）青紫：取得高位贵官。掇，拾取。青紫，指高位贵官。汉制，公侯印绶紫色，九卿青色。
[11]荣宗祊（bēng）：光宗耀祖之意。宗祊，宗庙。祊，宗庙门。
[12]场屋：科举时代士子应试的场所。亦称科场。
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1]，第二冀[2]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父母惟其疾之忧。”[3]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4]！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
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以贻[5]父母之忧，安得[6]不时时谨凛[7]也！
【注释】
[1]康宁：平安无病。
[2]冀：希望。
[3]“父母惟其疾之忧”：出自《论语·为政》。意指父母关心子女身心健康。
[4]至哉斯言：这句话说得真好。
[5]贻：留下，留给。
[6]安得：怎么可以。
[7]谨凛：谨慎小心。
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1]。岁入之数，谨足以免饥寒、畜[2]妻子而已。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3]。生平最喜陆梭山过日治家之法，以为先得我心，诚仿而行之，庶几无鬻[4]产荡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饥[5]。”此二语足以长世[6]，不在多言。
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见人厌之曰“悭[7]”，笑之曰“啬”，诮[8]之曰“俭”，辄[9]面发热，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诮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讳。人生豪侠周密[10]之名至不易副，事事应之，一事不应，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存形迹[11]。若平素俭啬，见谅于人，省无穷物力，少无穷嫌怨，不亦至便乎？
【注释】
[1]水旱多虞：经常担心发生水患或旱灾。虞，忧虑。
[2]畜：养。
[3]“一件”二句：意谓无法任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4]鬻产：卖掉田产。鬻，卖。
[5]不饥：不怕饥荒到来。
[6]长世：历世久远，永存。
[7]悭（qiān）：吝啬。
[8]诮：讥刺。
[9]辄：往往，就。
[10]豪侠周密：做人讲义气，做事周到细密。
[11]形迹：嫌疑。
四者[1]立身行己[2]之道，已有崖岸[3]，而其关键切要，则又在于择友。人生二十内外，渐远于师保[4]之严，未跻[5]于成人之列，此时知识大开，性情未定，父师之训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听，惟朋友之言，甘如醴[6]而芳若兰。脱[7]有一淫朋匪友，阑入其侧，朝夕浸灌，鲜有不为其所移者。从前四事，遂荡然[8]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时知之最切。
今亲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则踪迹常令疏远，不必亲密。若朋友，则直以不识其颜面、不知其姓名为善。比之毒草哑泉，更当远避。芸圃有诗云：“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9]盖痛乎其言之矣。择友何以知其贤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为良友；不能行者为非良友。
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10]，遂举胸中所欲言者，笔之于此。语虽无文，然三十余年涉履仕途[11]，多逢险阻，人情物理，知之颇熟，言之较亲。后人勿以予言为迂而远于事情也。
【注释】
[1]四者：指立品、读书、养身、俭用。
[2]立身行己：处世待人。
[3]崖岸：边际。
[4]师保：古时辅弼帝王和教导王室子弟的官员，有师有保，统称“师保”。泛指老师。
[5]跻：登，升。
[6]醴：甜酒，甘泉。
[7]脱：假如，万一。
[8]荡然：全部失去。
[9]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今天路上嘲弄你的人，以前曾是你酒樽之前的嘉客。
[10]暇晷（guǐ）：空闲的时日。晷，按照日影测定时刻的仪器，指时间。
[11]涉履仕途：历经官场所积累的为人处世经验。
楷书如坐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奔。人之形貌虽不同，然未有倾斜跛侧为佳者。故作楷书，以端庄严肃为尚；然须去矜束拘迫之态，而有雍容[1]和愉之象。斯晋书之所独擅也。分行布白[2]，取乎匀净，然亦以自然为妙。《乐毅论》[3]如端人雅士[4]；《黄庭经》[5]如碧落[6]仙人；《东方朔画像赞》[7]如古贤前哲；《曹娥碑》[8]有孝女婉顺之容；《洛神赋》[9]有淑姿纤丽之态。盖各象其文，以为体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间，自相顾盼。如树木之枝叶扶疏，而彼此相让；如流水之沦漪[10]杂见，而先后相承。未有偏斜倾侧，各不相顾，绝无神形，步伍[11]连络映带[12]，而可称佳书者。细玩《兰亭》[13]，委蛇[14]生动，千古如新。董文敏[15]书，大小疏密，于寻行数墨[16]之际，最有趣致，学者当于此参之。
【注释】
[1]雍容：有威仪。
[2]布白：布局留白。
[3]《乐毅论》：三国魏夏侯玄作。小楷法帖，晋王羲之书。
[4]端人雅士：正人君子。
[5]《黄庭经》：道教典籍，阐发道家养生修炼之道，小楷法帖，为王羲之所书。
[6]碧落：天空。
[7]《东方朔画像赞》：法帖，晋王羲之书。像赞，画像上的赞语。
[8]《曹娥碑》：曹娥墓前之碑。原为东汉上虞县令度尚，为孝女曹娥写的诔词。王羲之书。
[9]《洛神赋》：原赋为魏曹植所作。此处指小楷法帖，著名的有晋王献之书十三行残本与元赵孟頫书两种。
[10]沦漪（yī）：水之波纹。
[11]步伍：军队操演行进的队伍。
[12]连络映带：衔接、照应、关联。
[13]《兰亭》：晋王羲之为兰亭宴集所作之序。
[14]委蛇（wēi yí）：绵延曲折。
[15]董文敏：董其昌，字玄宰，清人避讳，常改玄为元，当复其旧，万历年间进士，卒谥文敏。明代著名文学家、书画家。
[16]寻行数墨：一笔一画逐行地体味和鉴赏。
法昭禅师偈[1]云：“同气连枝[2]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3]，足以启人友于[4]之爱。然予尝谓人伦有五[5]，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之遇合[6]，朋友之会聚，久速固难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7]。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8]，以至鲐背鹤发[9]，其相与周旋[10]，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浃洽[11]，猜间不生[12]，其乐岂有涯哉？近时有周益公[13]，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14]，以将作监丞退休，年皆八十，诗酒相娱者终其身。章泉赵昌甫兄弟[15]，亦俱隐于玉山之下，苍颜华发，相从于泉石之间，皆年近九十，真人间至乐之事，亦人间罕有之事也！
【注释】
[1]偈（jì）：佛经中的唱词。
[2]同气连枝：谓兄弟如同一棵树上相连的枝干。
[3]蔼然：和气的样子。
[4]友于：出自《尚书·君陈》：“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兄弟之爱。
[5]人伦有五：指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6]遇合：相遇契合。
[7]率：准则。
[8]竹马游戏：儿童游戏，把竹竿当马骑，比喻童年。
[9]鲐（tái）背鹤发：形容老年。鲐背，鲐鱼背有黑纹，老人皮肤有斑纹亦似之。鹤发，鹤羽为白色，老人头发斑白亦似之。
[10]周旋：来往应接。
[11]恩意浃（jiā）洽：感情融洽。
[12]猜间不生：没有猜疑嫌忌。
[13]周益公：周必大，字子充。南宋政治家，官至枢密使、右丞相，后封济国公。宋光宗时封益国公。
[14]乘成先生：周必正，周必大的从兄，官至将作监丞。
[15]章泉赵昌甫兄弟：赵藩，字昌父，号章泉，南宋名士。官至直秘阁。
《论语》文字，如化工肖物[1]，简古浑沦[2]而尽事情，平易含蕴[3]而不费辞[4]。于《尚书》《毛诗》[5]之外，别为一种。《大学》《中庸》之文，极闳阔精微[6]而包罗万有。《孟子》则雄奇跌宕[7]，变幻洋溢。秦汉以来，无有能此四种文字者，特以儒生习读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8]之妙也。当细心玩味[9]之。
【注释】
[1]化工肖物：天工造化成自然万物。化工，自然的造化者。
肖物，刻画事物。
[2]简古浑沦：简洁古雅，浑然一体。浑沦，不分明。
[3]平易含蕴：文字简单，内容却非常丰富。
[4]费辞：无用之言。
[5]《毛诗》：《诗经》毛传。汉代传诗者有鲁、齐、韩、毛四家。毛传，为西汉毛亨所作。
[6]闳阔精微：广大精深。
[7]雄奇跌宕：雄伟奇特，放逸不羁。
[8]章法、字法：作诗文时，按抒情达理要求，依据体裁，安排全篇章节所遵循的法则，叫章法。写好文章字句的方法，叫字法。
[9]玩味：寻绎其中深趣。
古人读《文选》[1]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涵珠而川媚。”[2]此真是至言[3]。尝见兰蕙芍药[4]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5]矣。又见笋初出，当晓[6]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7]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8]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9]行”是也！若侵晓[10]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11]，全在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12]固不在多也！
【注释】
[1]《文选》：《昭明文选》，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为我国最早的诗文总集。
[2]“石蕴玉而山辉”二句：出自晋陆机《文赋》：“石藏美玉，山必有光；水涵明珠，川则美好。”
[3]至言：至切之言，至善之言。
[4]兰蕙芍药：指高贵的植物。兰、蕙、芍药三者皆为香草。
[5]萎：衰败。
[6]当晓：正逢早晨。
[7]敛：收，聚。
[8]田间：钱澄之，字饮光，自号“田间老人”，以经济自负。明末政治家、文学家。
[9]梢：树枝的顶尖。
[10]侵晓：天渐明时。
[11]元气：人的精气。
[12]得诀：获得要诀。诀，在此指养生之理。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许多劳扰[1]。圣贤明明说与，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又曰“君子行法以俟命”，又曰“修身以俟之”，“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知之真，而后俟之，安也。予历世故颇多，认此一字颇确。曾与韩慕庐[2]宿齐天坛[3]，深夜剧谈[4]。慕庐谈当年乡会考[5]时，乡试则有得售之想[6]，场中颇着意[7]。至会试殿试[8]，则全无心而得会[9]状。会试场[10]大风，吹卷欲飞，号中人[11]皆取石坚押，韩独无意。祝曰[12]：“若当中，则自不吹去！”亦竟无恙。故其会试殿试文皆游行自在[13]，无斧凿痕[14]。予谓慕庐足下两掇巍科[15]，当是何如勇猛？以此言告人，人决不信，余独信之。何以故？予自谕德[16]后，即无意仕进，不止无竞进之心，且时时求退不已。乃由讲读学士[17]，跻学士，登亚卿正卿[18]，皆华膴清贵之官[19]。自傍人观之，不知是何如勇猛精进。以予自审[20]，则知慕庐之非妄矣！慕庐亦可以己事推之，而知予之非诳也，愿与世人共知之。
【注释】
[1]劳扰：劳苦困扰。
[2]韩慕庐：韩菼，字元少，别字慕庐。点勘诸经注疏，旁及诸史，以文章名世。
[3]齐天坛：祭天的地方。
[4]剧谈：畅谈、尽情交谈。
[5]乡会考：明清两代，每三年一次在各省城举行的考试，叫做乡试，应试者为秀才，及第者称举人。每三年在京城礼部举行的考试，叫做会试，应试者为举人，及第者称贡士。
[6]得售之想：志在必得。
[7]着意：用心。
[8]殿试：由皇帝在殿廷上对贡士亲自策问的考试，又称廷试，及第者称进士。
[9]得会：刚好遇上。
[10]会试场：科举的考场。
[11]号中人：科举考场中的考生。
[12]祝曰：祈祷。
[13]游行自在：信手拈来，毫不勉强。
[14]无斧凿痕：非常自然，没有矫揉造作。
[15]两掇巍科：两次考取第一。巍科，古代称科举考试名次在前者。
[16]谕德：唐朝开始设置，秩正四品下，掌对皇太子教谕道德。
[17]讲读学士：官名，指侍讲学士和侍读学士。
[18]亚卿正卿：官名，诸侯以下极尊贵之臣。
[19]华膴（wǔ）清贵之官：高官显要。华膴，华贵，显贵。
[20]自审：自我检视。
予生平嗜卉木，遂成奇癖，亦自觉可哂[1]。细思天下歌舞声伎[2]、古玩书画、禽鸟博弈之属[3]，皆多费而耗物力，惹气[4]而多后患，不可以训子孙。惟山水花木，差可自娱，而非人之所争。草木日有生意而妙于无知[5]，损[6]许多爱憎烦恼。
京师难于树植，艰于旷土[7]。书阁中置盆花数种，滋培收护[8]，颇费心力，然亦可少供耳目之玩。琴荐书幌[9]，床头十笏之地[10]，无非落花填塞，亦一佳话也。
古人佩玉，朝夕不离，义取温润坚栗[11]。君子无故不撤琴瑟，义取和平温厚。故质性爽直者，恐近高亢[12]，益当深体此意，以自箴砭[13]，不可任其一往之性[14]也。
【注释】
[1]可哂：可笑。
[2]伎：古代称以歌舞为业的女子。
[3]禽鸟博弈之属：玩鸟赌博之类。
[4]惹气：招引烦恼。
[5]无知：本为不明事理，指草木没有知觉。
[6]损：减少。
[7]旷土：空旷之地。
[8]滋培收护：浇水培土、收存保护。
[9]琴荐书幌：读书弹琴处。荐，草席。书幌，书斋的帷幕。
[10]十笏（hù）之地：喻距离之短。笏，古代大臣上朝拿着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
[11]温润坚栗：温和柔润而又坚固不移。
[12]高亢：骄傲不肯屈服。
[13]箴砭：规劝过失。
[14]一往之性：旧有的习性。
人生以择友为第一事。自就塾以后，有室有家，渐远父母之教，初离师保之严。此时乍得友朋，投契[1]缔交，其言甘如兰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听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2]侧于间，德性未定，识见未纯，鲜未有不为其移者。余见此屡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3]，迷而不悟，脱有尊长诫谕，反生嫌隙，益滋乖张[4]。故余家训有云：“保家莫如择友。”盖痛心疾首[5]其言之也！
汝辈但于至戚中，观其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交友两三人足矣！况内有兄弟，互相师友，亦不至岑寂[6]。且势利言之，汝则温饱，来交者岂能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7]？平居则有酒食之费、应酬之扰。一遇婚丧有无，则有资给[8]称贷[9]之事，甚至有争讼[10]外侮，则又有关说救援之事。平昔既与之契密，临事却之[11]，必生怨毒反唇[12]。故余以为宜慎之于始也。
况且游戏征逐[13]，耗精神而荒正业，广言谈而滋是非，种种弊端，不可纪极。故特为痛切发挥之。昔人有戒：“饭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话不想便说，事不思便做”。洵为格言。予益[14]之曰：“友不择便交，气不忍便动，财不审便取，衣不慎便脱。”
【注释】
[1]投契：情意相合。
[2]匪人：行为不正的人。
[3]彀中：圈套之中。
[4]益滋乖张：越生不和。乖张，背离。
[5]痛心疾首：悔恨之极。痛心，伤心。
[6]岑寂：孤独冷清。
[7]切劘（mó）：切磋琢磨。
[8]资给：资助，供给。
[9]称贷：举债。
[10]争讼：相争而起诉。
[11]却之：退缩，拒绝。
[12]反唇：翻脸，仇视。
[13]征逐：朋友往来之繁密。
[14]益：增加。
学字当专一。择古人佳帖或时人墨迹与己笔路相近者，专心学之。若朝更夕改，见异而迁，鲜有得成者。楷书如端坐，须庄严宽裕，而神彩自然掩映[1]。若体格不匀净[2]，而遽讲[3]流动，失其本矣！
汝小字可学《乐毅论》。前见所写《乐毅论》，大有进步，今当一心临仿之。每日明窗净几，笔精墨良，以白奏本纸[4]，临四五百字，亦不须太多，但工夫不可间断。纸画乌丝格[5]，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齐匀净为要。学字忌飞动草率，大小不匀，而妄言奇古磊落[6]，终无进步矣。
行书亦宜专心一家。赵松雪[7]佩玉垂绅[8]，丰神清贵，而其原本则出于《圣教序》[9]《兰亭》，犹见晋人风度，不可訾议[10]之也。汝作联字[11]，亦颇有丰秀之致。今专学松雪，亦可望其有进，但不可任意变迁耳。
【注释】
[1]掩映：隐约映照，即逐渐显现之意。
[2]体格不匀净：结体的法度不匀称、纯粹。
[3]遽讲：匆忙讲求。
[4]奏本纸：具疏上奏朝廷时所用的纸。
[5]乌丝格：以墨线在笺纸上画出的格子。
[6]奇古磊落：奇特古朴、错落有致。
[7]赵松雪：赵孟頫，元代书法绘画大家，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宋代宗室，颇得元世祖赏识，官至翰林学士承旨。
[8]佩玉垂绅：原指任官者的装饰。形容赵松雪书法高贵庄重。
[9]《圣教序》：唐碑名，即《大唐三藏圣教序》，由沙门怀仁以王羲之书法集字而成，内容为太宗述玄奘法师至西域求经译经之事。
[10]訾（zī）议：非议、批评。
[11]联字：楹联的字。
龙眠芙蓉溪，吾朝夕梦寐所在也。垂云沜[1]，天然石壁，上倚青山，下临流水，当为吾相度[2]可亭[3]之地，期于对石枕流[4]。双溪草堂前，引南北二涧为两池，中一闸[5]相通，一种莲，一种鱼[6]。制扁舟[7]，容五六人，朱栏翠棂[8]，兰桨桂棹[9]，从芙蓉溪亭登舟，至舣舟亭[10]登岸，襟带吾庐[11]。汝归当谋疏凿，阔处十二丈，窄处二三丈，但[12]可以行舟。汝兄弟侄轮日督工，于九月杪[13]从事[14]，渠成以报吾。堂轩[15]基址，预以绳定之，以俟异日[16]。
临河有大石，土人名为獾洞[17]，此地相度亭子。下临澄潭，四围岭岫[18]，既旷然轩豁[19]，亦窈然[20]幽深。其旁当种梅柳以映带[21]之，亦此时事也。向来梅杏桃梨之属，种植者亦不少矣，使皆茂达，尽可自娱。此时浇溉、修治、扶植、去草为急。仆人纸上之树[22]日增，园中之树日减，汝当为吾稽察[23]之。树不活，与不种同。山中须三五日静坐经理[24]，晨入暮归，不如其已[25]也。可与兄弟侄言之。
【注释】
[1]垂云沜（pàn）：室名。在安徽桐城龙眠乡。沜，通“畔”，岸边。
[2]相度：观察测量。
[3]亭：此处为动词，指建亭子。
[4]枕流：靠近流水。
[5]闸：水门。
[6]种鱼：犹养鱼。
[7]扁舟：小船。
[8]棂（líng）：窗槛上雕成种种花纹的孔格。
[9]兰桨桂棹：以兰木与桂木作桨。
[10]舣（yǐ）舟亭：亭之名。舣，停船靠岸。
[11]襟带吾庐：山水环绕在我房子的四周。庐，屋舍。
[12]但：只要。
[13]杪（miǎo）：树枝的细梢，或指时节之末。
[14]从事：治其事。
[15]堂轩：大厅和长廊。
[16]俟异日：待他日再行动工之意。
[17]土人名为獾（huān）洞：当地人称之为“獾洞”。土人，指世居本地的人。獾，哺乳动物，毛灰色，善掘土，穴居山野，昼伏夜出。
[18]岭岫（xiù）：山岭。
[19]旷然轩豁：空旷开朗。
[20]窈然：深远的样子。
[21]映带：景物相照映联络，自成情致。
[22]纸上之树：记录在册上的要种树木的数目。
[23]稽察：察考，检查。
[24]静坐经理：定心经营管理。
[25]不如其已：意指适可而止。
辛巳春分日，予携大郎、二郎、六郎，出西直门[1]，过高梁桥，沿溪水至法华寺，饭于僧舍。因至万寿寺[2]时，甫[3]移华严钟于后阁，尚未悬架，遂过天禧宫看白松。盖余最心赏古松，枝干如凝雪，清响[4]如飞涛，班剥离奇，扶疏诘曲[5]，枝枝入画，叶叶有声，如对高人逸士，不敢亵玩[6]。京师寺观，此种为多，而时代久远，则无过天禧宫者。共二十余株，皆异态殊形，可谓巨观[7]矣！是行也，春寒初解，野色苍茫[8]，然已有融润[9]之气。得小诗曰：“绿溪来古寺，石堰旧河梁。冰泮[10]波澄绿，风轻柳曲黄[11]。苔痕春已半，松影日初长；篮笋[12]携诸子，僧寮[13]野蔌香。”
【注释】
[1]西直门：北京内城的西城门。
[2]因至万寿寺：由法华寺至万寿寺。因，由，从。
[3]甫：方始，才。
[4]清响：清脆的响声。
[5]班剥离奇、扶疏诘曲：班，通“斑”。树干斑驳剥落奇特幻异，枝叶交错曲折繁密茂盛。扶疏，枝叶繁茂或枝干高下疏密有致。诘曲，曲折。
[6]亵玩：相狎而玩弄之。
[7]巨观：壮观。
[8]苍茫：杳无边际的样子。
[9]融润：暖和湿润。
[10]泮（pàn）：散解，融化。
[11]曲黄：淡黄色。
[12]篮笋：乘坐竹轿。
[13]寮（liáo）：小屋、小窗。
时文以多作为主，则工拙自知，才思自出，溪迳[1]自熟，气体[2]自纯。读文不必多，择其精纯条畅，有气局[3]词华者，多则百篇，少则六十篇。神明[4]与之浑化[5]，始为有益。若贪多务博[6]，过眼辄忘，及至作时，则彼此不相涉，落笔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灵，词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润。记诵劳神，中无所得，则不熟不化[7]之病也。学者患此弊最多。故能得力于简，则极是要诀。古人言“简练以为揣摩”[8]，最是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
【注释】
[1]迳：同“径”，门径。
[2]气体：气质。
[3]气局：文章的气势和风格。
[4]神明：精神，心思。
[5]浑化：浑然化一，融为一体。
[6]务博：致力多学。
[7]不化：不能融会贯通。
[8]简练以为揣摩：撮其精要作为揣度观摩的对象。
治家之道，谨肃为要。《易经·家人卦》[1]义理极完备，其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2]“嗃嗃”近于烦琐，然虽厉而终吉。“嘻嘻”流于纵轶[3]，则始宽而终吝。余欲于居室自书一额，曰“惟肃乃雍”[4]，常以自警，亦愿吾子孙共守也。
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5]，本是极平淡，却是极神奇。人能于伦常无缺，起居动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岂不是至奇？若举动怪异，言语诡激[6]，明明坦易道理，却自寻奇觅怪，守偏文过[7]，以为不坠恒境[8]，是穷奇梼杌之流[9]，乌足以表异[10]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离，何独至于立身制行[11]而反之也？
【注释】
[1]《易经·家人卦》：指《周易》，中国古代儒家经典。共分六十四卦，始于“乾”而终于“未济”。家人卦，为巽上离下合成之卦。
[2]“家人”句：所引为《周易·家人卦》的九三爻辞。意指家人相处以刚正为原则，虽过于严厉，但结果是好的。妇人孩子嘻笑玩闹，结果是不好的。嗃嗃（hè），严厉。嘻嘻，玩乐。
[3]纵轶：放纵安逸。
[4]惟肃乃雍：意谓治家只有肃穆，才能达到和顺。
[5]《中庸》：《礼记》中的一篇，相传为先秦儒者子思所作。与《论语》《孟子》《大学》合称为“四书”。
[6]诡激：奇异而激烈。
[7]守偏文过：追求不正之事物，掩饰错误。
[8]不坠恒境：不落常境。
[9]穷奇梼杌（tǎo wù）之流：穷奇、梼杌，与浑敦、饕餮，传说均为远古凶恶之人。
[10]乌足以表异：哪里能够表现出特别的地方。
[11]立身制行：为人处世，规范道德。
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余偶以忌辰[1]著朝服[2]出门，巷口见一人，遥呼曰：“今日是忌辰！”余急易[3]之。虽不识其人，而心感之。如此等事，在彼无丝毫之损，而于人为有益。每谓同一禽鸟也，闻鸾凤[4]之名则喜，闻鸺鹠[5]之声则恶，以鸾凤能为人福，而鸺鹠能为人祸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则远避之，参苓[6]则共宝之，以毒草能鸩人，而参苓能益人也。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若参苓，必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见者也。
【注释】
[1]忌辰：旧指父母及其他亲属逝世的日子。该日禁忌饮酒和作乐。
[2]朝服：上朝时所著的官服。
[3]易：更换。
[4]鸾凤：鸾鸟与凤凰。
[5]鸺鹠（xiū liú）：猫头鹰的别名。
[6]参苓：人参与茯苓（fú líng），皆中药草名，服之有益于身体。茯苓，寄生在松树根上的一种块状菌，可入药。
凡读书，二十岁以前所读之书与二十岁以后所读之书迥异。幼年知识未开，天真纯固，所读者虽久不温习，偶尔提起，尚可数行成诵。若壮年所读，经月则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经、秦汉之文，词语古奥[1]，必须幼年读。长壮后，虽倍蓰[2]其功，终属影响[3]。自八岁至二十岁，中间岁月无多，安可荒弃或读不急之书？此时，时文[4]固不可不读，亦须择典雅醇正、理纯词裕、可历二三十年无弊者读之。若朝华夕落、浅陋无识、诡僻[5]失体、取悦一时者，安可以珠玉难换之岁月而读此无益之文？何如诵得《左》《国》[6]一两篇及东西汉典贵华腴[7]之文数篇，为终身受用之宝乎？
且更可异者：幼龄入学之时，其父师必令其读《诗》《书》《易》《左传》《礼记》、两汉、八家文[8]；及十八九，作制义[9]、应科举时，便束之高阁，全不温习。此何异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涂人[10]乞浆[11]乎？且幼年之所以读经书，本为壮年扩充才智，驱驾古人，使不寒俭，如畜钱待用者然。乃不知寻味其义蕴，而弁髦[12]弃之，岂不大相剌谬[13]乎？
我愿汝曹[14]将平昔已读经书，视之如拱璧[15]，一月之内，必加温习。古人之书，安可尽读？但我所已读者，决不可轻弃：得尺则尺，得寸则寸；毋贪多，毋贪名；但读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诵，然后思通其义蕴，而运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则才气自然发越[16]。若曾读此书，而全不能举其词，谓之“画饼充饥”；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谓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17]无异。汝辈于此，极宜猛省。
【注释】
[1]古奥：古拙深奥，不容易理解。
[2]倍蓰（xǐ）：由一倍至五倍，形容很多。倍，一倍。蓰，五倍。
[3]影响：影子和回音，指不切实际、不持久。
[4]时文：当时人的文章。
[5]诡僻：荒谬邪僻。
[6]《左》《国》：指《左传》与《国语》。
[7]华腴：丰美有光彩。
[8]八家文：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包括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共八大名家所写的古文。
[9]制义：指习作八股文。明清科举考试时的文体，全文分为八段，分别是破题、承题、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大结，字数固定，过多或太少皆不及格。
[10]涂人：路人。
[11]乞浆：讨要浆汤。
[12]弁髦（biàn máo）：古代男子成人时举行冠礼，先加缁布冠，次加皮弁，最后加爵弁，三加之后剃掉垂髦，不再用缁布冠。后来用弁髦来比喻没有用的东西。弁，古代男子的帽子。髦，古代孩童下垂到眉的头发。
[13]剌（là）谬：乖戾谬误。剌，违背常理。
[14]汝曹：你们。
[15]拱璧：两手合抱的大块璧玉，比喻非常珍贵的宝物。拱，两手合围。
[16]发越：播散。
[17]枵（xiāo）腹：腹中空虚。枵，空虚。
凡物之殊异者，必有光华发越于外，况文章为荣世之业，士子进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动人？闱中之文，得以数言概之，曰：“理明词畅，气足机圆。”要当知棘闱[1]之文，与窗稿房行书[2]不同之处。且南闱[3]之文，又与他省不同处。此则可以意会，难以言传。惟平心下气，细看南闱墨卷，将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4]，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称射虱者，视虱如车轮，然后一发而贯[5]。今能分别气味截然不同，当庶几矣！
【注释】
[1]棘闱（jí wéi）：指科举时代的考场。唐、五代科举考试时，以棘围试院以防止闲人进入。
[2]窗稿房行书：窗稿，古代称私塾中学生习作的诗文。房稿，明清进士平日所作的八股文选集。行书，举人所作的八股文选本。
[3]南闱：明清科举称江南乡试为南闱。
[4]得手：得心应手，技巧纯熟。
[5]“古称射虱者”三句：出自《列子·汤问》篇。指射艺之精熟，虽细微如虱也能射中。
汝曹兄弟叔侄，自来岁正月为始，每三六九日一会，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数[1]，但不可间断，不可草草塞责。一题入手，先讲求书理[2]极透澈，然后布格遣词，须语语有着落[3]。勿作影响语[4]，勿作艰涩[5]语，勿作累赘语，勿作雷同语。凡文中鲜亮出色之句，谓之“调”，调有高卑。疏密相间，繁简得宜处，谓之“格”，此等处最宜理会。深悯人读时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会，于身心毫无裨益。夫能理会，则数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会，则读数千篇，与不读一字等。徒使精神瞆乱[6]，临文捉笔，依旧茫然，不过胸中旧套应副[7]，安有名理精论、佳词妙句，奔汇于笔端乎？
所谓理会者，读一篇则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8]之次第，讲题之发挥，前后竖义[9]之浅深，词调之华美，诵之极其熟，味之极其精。有与此等相类之题，有不相类之题，如何推广扩充？如此，读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见汝曹读时文成帙[10]，问之不能举其词，叩[11]之不能言其义，粗者不能，况其精者乎？自诳[12]乎？诳人乎？此绝不可解者。汝曹试静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后当力除此等之习。读文必期有用，不然宁可不读。古人有言：“读生文不如玩[13]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岂易言哉？
汝曹能如此用功，则笔下自然充裕，无补缉[14]、寒涩[15]、支离、冗泛、草率之态。汝每月寄所作九首来京，我看一会两会，则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务外不务外，了然矣。作文决不可使人代写，此最是大家子弟陋习。写文要工致[16]，不可错落涂抹，所关于色泽[17]不小也。汝曹不能面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当有心会[18]。幼年当专攻举业，以为立身根本。诗且不必作，或可偶一为之，至诗余[19]则断不可作。余生平未尝为此，亦不多看。苏、辛尚有豪气[20]，余则靡靡[21]，焉可近也？
【注释】
[1]不疏不数（shuò）：不少不多。疏，稀少。数，屡次。
[2]书理：文理，文辞，义理。
[3]着落：归宿。
[4]影响语：人云亦云的句子。
[5]艰涩：艰深。
[6]瞆（kuì）乱：昏乱。
[7]应副：敷衍应付。
[8]出落：起笔和落笔的次序。
[9]竖义：立义。
[10]成帙：形容其多。帙，书套。
[11]叩：问。
[12]“自诳乎？诳人乎”：指自欺欺人。
[13]玩：体会，玩味。
[14]补缉：修补，修改。
[15]寒涩：偏僻艰深。
[16]工致：工巧细致。
[17]色泽：指文采。
[18]心会：领悟。
[19]诗余：词的别称。以词由诗发展而来而得名。
[20]苏、辛尚有豪气：苏、辛，即苏东坡与辛弃疾。辛弃疾，字幼安，自号稼轩居士，南宋豪放派诗人。于政治上倾向抗击金兵，收复中原失地。豪气，指豪放的气势。
[21]靡靡：颓废。
余久历世[1]，日在纷扰荣辱、劳苦忧患之中，静念解脱之法，成此八章。自谓于人情物理、消息盈虚[2]，略得其大意。醉醒卧起，作息往来，不过如此而已。顾[3]以年增衰老，无由自适。二十余年来，小斋仅可容膝[4]。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求所谓烟霞林壑[5]之趣，则仅托于梦想，形诸篇咏[6]，皆非实境也。辛巳春分前一日，积雪初融，霁色回暖[7]，为三郎廷璐[8]书此，远寄江乡，亦可知翁针砭气质之偏[9]，流览造物之理；有此一知半见，当不至于汩没本来[10]耳。
【注释】
[1]世涂：人生道路。
[2]消息盈虚：事物的盛衰，变化。
[3]顾：乃，表示转折。
[4]容膝：仅能容下双膝，极言地方狭小。
[5]烟霞林壑：山林泉谷。
[6]篇咏：文章，诗作。
[7]霁（jì）色回暖：天气放晴，气温转暖。霁，雨雪停止，天放晴。
[8]廷璐：张廷璐，字宝臣，号药斋。张英第三子。清康熙年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
[9]气质之偏：偏差不正的气质。
[10]汩（gǔ）没本来：埋没了本然良好的状态。汩，淹没。
古称：“仕宦之家[1]，如再实之木，其根必伤。”旨哉斯言，[2]可为深鉴。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当面待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古道[3]：小有失检，谁肯面斥其非？微有骄盈，谁肯深规其过？幼而骄惯，为亲戚之所优容[4]；长而习成，为朋友之所谅恕。至于利交而谄[5]，相诱以为非；势交而谀[6]，相倚而作慝[7]者，又无论矣。
人之背后称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誉其才品，而虑人笑其逢迎；或心赏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势利。甚至吹毛索瘢[8]，指摘其过失而以为名高；批枝伤根[9]，讪笑[10]其前人而以为痛快。至于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于有无[11]；依势不能，而怨毒相形于荣悴[12]者，又无论矣。故富贵子弟，人之当面待之也恒恕，而背后责之也恒深，如此则何由知其过失，而显其名誉乎？
故世家子弟，其谨饬[13]如寒士，其俭素如寒士，其谦冲小心如寒士，其读书勤苦如寒士，其乐闻规劝如寒士，如此则自视[14]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称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谨饬倍于寒士，俭素倍于寒士，谦冲小心倍于寒士，读书勤苦倍于寒士，乐闻规劝倍于寒士，然后人之视之也，仅得与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谨饬俭素、谦下勤苦，人不见称[15]，则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难做”。此未深明于人情物理之故者也。
我愿汝曹常以席丰履盛为可危可虑、难处难全之地，勿以为可喜可幸、易安易逸。人有非之责之者，遇之不以礼者，则平心和气，思所处之时势，彼之施于我者，应该如此，原非过当；即我所行十分全是，无一毫非理，彼尚在可恕，况我岂能全是乎？
【注释】
[1]仕宦之家：古代指世代出仕为官的家族。
[2]旨哉斯言：这句话很精当。
[3]古道：正直，坦白，忠厚。
[4]优容：宽容。
[5]利交而谄：因利益关系而交往，便极尽谄媚之能事。
[6]势交而谀：因势力关系而交往，便极尽阿谀之能事。
[7]相倚而作慝（tè）：倚重利用他而作恶。慝，奸邪、邪恶。
[8]吹毛索瘢（bān）：即吹毛求疵，挑小毛病。瘢，疮痕。
[9]批枝伤根：意谓攻击其子孙，伤害其祖先。
[10]讪笑：讥笑。
[11]嫌隙易生于有无：因利益而产生嫌隙和矛盾。
[12]相形于荣悴：相互比较彼此的富贵贫贱。
[13]谨饬：谨慎检点。
[14]自视：自我检视。
[15]见称：称赞。
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1]老氏[2]以“让”为宝。左氏曰：“让，德之本也。”[3]处里闬[4]之间，信世俗之言，不过曰：“渐不可长”。[5]不过曰：“后将更甚。是大不然！”人孰无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满损谦益”之义；揆之鬼神，有“亏盈福谦”之理。自古只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6]以酿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7]五十日，见天下大讼大狱，多从极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从小处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转弯[8]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致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致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9]，子曰：“放于利而行[10]，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11]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
【注释】
[1]“古人有言”二句：形容一生谦让的人，最终不会有多少损失。
[2]老氏：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先秦思想家，道家创始人。
[3]“左氏曰”二句：出自《左传》昭公十年：“让，德之主也，让之谓懿德。”
[4]里闬（hàn）：里门、乡里。闬，里巷的门，乡里。
[5]渐不可长：不可让其蔓延滋长。
[6]翻：反而。
[7]署刑部事：兼代刑部之事。署，代理任事。
[8]转弯：另寻出路，不逞强，不执著。
[9]便宜：好处。
[10]放于利而行：出自《论语·里仁》。依据利之大小多寡而行。放，依照。
[11]萃：聚集。
汝曹席[1]前人之资，不忧饥寒，居有室庐，使有臧获[2]，养有田畴，读书有精舍[3]，良不易得。其有游荡非僻[4]，结交淫朋匪友[5]，以致倾家败业，路人指为笑谈，亲戚为之浩叹者，汝曹见之闻之，不待余言也。其有立身醇谨[6]，老成俭朴，择人而友，闭户读书，名日美而业日成，乡里指为令器[7]，父兄期其远大者，汝曹见之闻之，不待余言也。二者何去何从，何得何失；何芳如芝兰，何臭如腐草；何祥如麟凤，何妖如鸺鹠，又岂俟余言哉！
汝辈今皆年富力强，饱食温衣，血气未定，岂能无所嗜好？古人云：“凡人欲饮酒博弈[8]，一切嬉戏之事，必皆觅伴侣为之，独读快意书、对佳山水，可以独自怡悦。凡声色货利一切嗜欲之事好之，有乐则必有苦，惟读书与对佳山水，止有乐而无苦。”今架有藏书，离城数里有佳山水，汝曹与其狎[9]无益之友，听无益之谈，赴无益之应酬，曷若[10]珍重难得之岁月，纵[11]读难得之诗书，快对难得之山水乎？
我视汝曹所作诗文，皆有才情、有思致[12]、有性情，非梦梦全无所得于中者[13]，故以此谆谆告之。欲令汝曹安分省事，则心神宁谧而无纷扰之害；寡交择友，则应酬简而精神有余；不闻非僻之言，不致陷于不义；一味谦和谨饬，则人情服而名誉日起。
制义者，秀才立身之本，根本固，则人不敢轻，自宜专力攻之，余力及诗、字，亦可怡情。良时佳辰，与兄弟姊夫辈，一料理山庄，抚问松竹，以成余志。是皆于汝曹有益无损、有乐无苦之事，其味聪听之义[14]。
座右箴：
立品、读书、养身、择友。右四纲。
戒嘻戏，慎威仪；谨言语，温经书；精举业，学楷字；谨起居，慎寒暑；节用度，谢酬应；省宴集，寡交游。右十二目。
【注释】
[1]席：凭借。
[2]使有臧获：有仆人可以差遣使唤。臧获，奴婢，仆人。
[3]精舍：学舍。
[4]非僻：邪恶不正。
[5]淫朋匪友：淫荡浮靡、为非作歹的朋友。
[6]醇谨：敦厚谨慎。
[7]令器：美材，比喻优秀的人才。
[8]博弈：赌博下棋。
[9]狎：亲近而不庄重。
[10]曷若：何如。
[11]纵：尽情。
[12]思致：才思。
[13]非梦梦全无所得于中者：不是昏乱糊涂而内心全然没有收获的人。
[14]其味聪听之义：出自《尚书·酒诰》：“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体会长辈训言中的道理。味，体会。聪听，明白地听取，后因指长辈的教论、训言。
子弟自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实为学业成废之关。盖自初入学至十五六，父师以童子视之，稍知训子者，断不忍听[1]其废业。惟自十七八以后，年渐长，气渐骄，渐有朋友，渐有室家[2]，嗜欲渐开，人事渐广，父母见其长成，师傅视为侪辈[3]，德性未坚，转移最易，学业未就，蒙昧非难[4]。幼年所习经书，此时皆束高阁。酬应交游，侈然大雅[5]。博弈高会[6]，自诩名流[7]。转盼[8]廿五六岁，儿女累多，生计迫蹙，蹉跎潦倒，学植荒落[9]。予见人家子弟半涂而废者，多在此五六年中。弃幼学之功，贻终身之累，盖覆辙相踵[10]也。汝正当此时，离父母之侧，前言诸弊，事事可虑。为龙为蛇，为虎为鼠，分于一念[11]，介在两岐[12]，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注释】
[1]听：任凭。
[2]室家：指妻子儿女。
[3]侪辈：同辈。
[4]蒙昧非难：容易受蒙蔽而不明事理。
[5]侈然大雅：高谈阔论，附庸风雅。
[6]博弈高会：赌博，下棋，聚会。高会，盛大的聚会。
[7]自诩名流：自以为是上流人士。
[8]盼：看。
[9]学植荒落：学业荒废。
[10]覆辙相踵：失败的例子接二连三。
[11]分于一念：由于一念之差。分，差别。
[12]介在两岐：两出的岔路，喻指走向人生两种前途的关键之处。
读书须明窗净几，案头不可多置书。读文作文，皆须凝神静气，目光炯然[1]。出文于题之上，最忌坠入云雾中，迷失出路。多读文而不熟，如将不练之兵[2]，临时全不得用，徒疲精劳神，与操空拳者无异。
作文以握管之人为大将，以精熟墨卷百篇为练兵，以杂读时艺为散卒，以题为坚垒。若神明不爽朗，是大将先坠云雾中，安能制胜？人人各有一种英华光气，但须磨炼始出。譬如一草一卉，苟深培厚壅[3]，尽其分量，其花亦有可观。而况于人乎？况于俊特之人乎？
天下有形之物，用则易匮[4]。惟人之才思气力，不用则日减，用则日增。但做出自己声光，如树将发花时，神壮气溢，觉与平时不同，则自然之机候[5]也。
读书人独宿，是第一义[6]。试自己省察：馆中独宿时，漏[7]下二鼓，灭烛就枕；待日出早起，梦境清明，神酣[8]气畅。以之读书则有益，以之作文必不潦草枯涩[9]。真所谓一日胜两日也。
【注释】
[1]炯然：眼光锐利的样子。
[2]不练之兵：未经训练的士兵。
[3]深培厚壅（yōng）：深厚培植养护。壅，用土或肥料培在植物的根部。
[4]匮：缺乏。
[5]机候：适当的时间、机会。
[6]第一义：首要的道理。
[7]漏：即更漏。古时视漏刻以转更，谓之更漏。
[8]神酣气畅：精神充沛，心情畅快。
[9]枯涩：枯燥无味。
《易经》一书，言“谦道”最为详备：“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祸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1]又曰：“日中则昃[2]，月满则亏。”天地不能常盈，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于此理不啻[3]反复再三，极譬罕喻[4]。《书》曰“满招损，谦受益”[5]，古昔贤圣，殆无异词[6]。尧舜大圣人，而史称之曰“允恭克让”[7]；孔子甚圣德，及门称之曰“恭俭让”[8]。况乎中人之才，安能越斯义？古云“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言“让”之有益无损也。世俗瞽谈[9]，妄谓“让人则人欺之”，甚至有尊长教其卑幼无多让，此极为乱道。
以世俗论，富贵家子弟，理不当为人所侮，稍有拂意，便自谓：“我何如人，而彼敢如是以加我？”从傍人[10]亦不知义理，用一二言挑逗之，遂尔气填胸臆，奋不顾身，全不思富贵者众射之的[11]也，群妒之媒[12]也。谚曰：“一家温饱，千家怨忿。”惟当抚躬自返[13]：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彼同生天壤，或系亲戚，或同里闬，而失意如此，我不让彼而彼顾肯让我乎？尝持此心，深明此理，自然心平气和。即有拂意之事，逆耳之言，如浮云行空，与吾无涉[14]。姚端恪公有言：“此乃成就我福德相[15]，愈加恭谨以逊谢之，则横逆之来，盖亦少矣！”愿以此为热火世界[16]一帖清凉散也。
【注释】
[1]“最为详备”一句：天道亏损盈满者而补益谦虚者；地道变易盈满者而弘扬谦虚者；鬼神危害盈满者而造福谦虚者；人道厌恶盈满者而喜好谦虚者。《易经·谦卦》彖传：“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谦卦，为上坤下艮合成之卦。
[2]日中则昃（zè）：太阳过了正午，就开始偏斜。昃，日偏西。
[3]不啻（chì）：何止，简直可以。啻，但，只。
[4]极譬罕喻：深刻而难得的比喻。
[5]“《书》曰”二句：出自《尚书·大禹谟》，训诫人不要自满。
[6]殆无异词：几乎都是相同的赞美词。
[7]允恭克让：出自《书·尧典》：“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诚信谦恭、能忍让。
[8]恭俭让：子贡曰：出自《论语·学而》：“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9]瞽（gǔ）谈：肤浅而不合事理的言辞。瞽，瞎眼，此处指不达事理，没有见识。
[10]从傍人：在身边的人。
[11]众射之的：众人攻击的目标。
[12]群妒之媒：招致群众嫉妒的原由。
[13]抚躬自返：扪心自问，反省检讨。
[14]与吾无涉：和我没有关系。
[15]福德相：佛教用语，一切善行之名相。
[16]热火世界：人心躁动的世界。
谭子《化书》[1]训“俭”字最详。其言曰：“天子知俭，则天下足；一人知俭，则一家足。且俭非止节啬财用而已也。俭于嗜欲，则德日修，体日固；俭于饮食，则脾胃宽[2]；俭于衣服，则肢体适；俭于言语，则元气藏[3]而怨尤寡；俭于思虑，则心神宁；俭于交游，则匪类远；俭于酬酢，则岁月宽而本业修[4]；俭于书札[5]，则后患寡；俭于干请[6]，则品望尊；俭于僮仆[7]，则防闲省；俭于嬉游，则学业进。”其中义蕴甚广，大约不外于葆啬[8]之道。
东坡千古才人，以百五十钱为一块，每日只用画杈[9]挑取一块，尽此钱为度[10]，决不用明日之钱。汝辈中人，可无限制？陆梭山训居家之法最妙：以一岁所入，除完官粮外，分为三分。存一分以为水旱及意外之费，其余二分析为十二分，每月用一分，但许存余，不许过界。能从每日饮食杂用加意节省，使一月之用常有余，别置一处，不入经费，留以为亲戚朋友小小周济缓急之用，亦远怨积德之道，可恃以长久者也。
居家治生之理，《恒产琐言》备之矣！虽不敢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11]，其于谋生，不啻左券[12]。总之，饥寒由于鬻产，鬻产由于债负，债负由于不经[13]，相因[14]之理，一定不易，予视之洞若观火[15]。仕宦之日，虽极清苦，毕竟略有交际，子弟习见习闻，由之不察[16]；若以此作田舍度日之计[17]，则立见其仆蹶[18]，不可不深长思者也。人生俭啬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为耻，不知此名一噪，则人绝觊觎之想[19]。偶有所用，人即德[20]之，所谓以虚名而受实益，何利如之？
【注释】
[1]谭子《化书》：谭子，即谭峭，唐末五代道士。字景升。得养气炼丹之术，著有《化书》，大旨多以黄老之学附合于儒家。
[2]脾胃宽：胃口开。
[3]元气藏：保住精神气力。
[4]岁月宽而本业修：时间宽裕而能尽力于自己的本行。
[5]书札：书信。
[6]干请：有求于人。
[7]俭于僮仆：指少用仆人自然就不必四处防范、时加禁制。
[8]葆啬：珍爱、吝惜。
[9]画杈：雕有图案的木制器具，尾端分枝，可挑取物品。
[10]尽此钱为度：以这些钱为限度。
[11]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出自《孟子·滕文公下》，意谓所言真确，即使圣人再世，也会表示赞同。
[12]不啻左券：简直就是最好的依据。左券，古代称契约为券，用竹做成，分左右两片，是索取偿还的凭证。
[13]不经：偏离正途。
[14]相因：相到关联，凭借。
[15]洞若观火：形容观察事物非常清楚明白。
[16]由之不察：照着做而不知反省观察。
[17]田舍度日之计：置田筑舍，指不任官职，老百姓寻常度日的谋划。
[18]仆蹶（jué）：跌倒，颓败。
[19]觊觎之想：不良的企图、念头。
[20]德：赞美。
人生髫稚[1]，不离父母；入塾则有严师傅督课，颇觉拘束。逮十六七岁时，父母渐视为成人，师傅亦渐不严惮[2]。此时，知识初开，嬉游渐习，则必视朋友为性命。虽父母师保之训，与妻孥[3]之言，皆可不听。而朋友之言，则投若胶漆，契若芳兰[4]。所与正，则随之而正；所与邪，则随之而邪。此必然之理，身验之事也。
余镌[5]一图章，以示子弟，曰：“保家莫如择友。”盖有所叹息、痛恨、惩艾[6]于其间也。古人重朋友，而列之五伦，谓其“志同道合”，有善相勉，有过相规，有患难相救。今之朋友，止可谓相识耳，往来耳，同官同事耳，三党[7]姻戚耳。朋友云乎哉[8]？
汝等莫若就亲戚兄弟中，择其谨厚老成，可以相砥砺[9]者，多则二人，少则一人，断无目前良友，遂可得十数人之理！平时既简于应酬，有事可以请教。若不如己之人，既易于临深为高[10]，又日闻鄙猥之言，污贱之行，浅劣之学，不知义理，不习诗书。久久与之相化，不能却而远矣！此《论语》所以首诫之也。
【注释】
[1]髫（tiáo）稚：幼年时期。髫，小孩额前下垂的发。
[2]严惮：严加管教。
[3]妻孥：妻子和儿女。
[4]投若胶漆、契若芳兰：投契得如胶漆、如芳兰；极言与朋友关系的亲密。
[5]镌（juān）：雕刻。
[6]惩艾（yì）：警示戒止。艾，治理。
[7]三党：即父、母、妻三族。
[8]朋友云乎哉：算是什么朋友呢？
[9]砥砺：相互激励。
[10]临深为高：在地位卑下的人面前显示自己的高贵。
人生第一件事，莫如安分。“分”者，我所得于天多寡之数也。古人以得天少者谓之“数奇[1]”，谓之“不偶[2]”，可以识其义矣。董子曰：“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啬于此则丰于彼，理有乘除[3]，事无兼美。予阅历颇深，每从旁冷观，未有能越此范围者。功名非难非易[4]，只在争命中之有无。尝譬之温室养牡丹，必花头中原结蕊，火焙[5]则正月早开，然虽开而元气索然[6]，花既不满足，根亦旋萎[7]矣。若本来不结花，即火焙无益。既有花矣，何如培以沃壤，灌以甘泉，待其时至敷华[8]，根本既不亏，而花亦肥大经久。此余所深洞于天时物理，而非矫为迂阔之谈也。曩时[9]，姚端恪公每为余言，当细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章。朱注最透，言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矣，“为”字甚有力！知命是一事，为君子是一事。既知命不能违，则尽有不必趋之利，尽有不必避之害，而为忠为孝，为廉为让，绰有余地矣！小人固不当取怨于他，至于大节目[10]，亦不可诡随[11]，得失荣辱，不必太认真，是亦知命之大端[12]也。
【注释】
[1]数奇：运气不好，遇事多不利。
[2]不偶：无所遇合。
[3]乘除：消长。
[4]功名非难非易：意谓功名的获取，并非人力所能完全决定。
[5]火焙（bèi）：用微火烘烤，提升温度。焙，用微火烘烤。
[6]索然：乏味，没有兴趣的样子。
[7]旋萎：不久即枯萎。
[8]敷华：开花。
[9]曩（nǎng）时：以往，从前。
[10]大节目：关键所在。
[11]诡随：不论是非而妄随人意。
[12]大端：事情的主要方面。
冢宰库公[1]，曩与予同事，谈及知命之义：时有山左鹿御史，以偶尔公函发遣[2]，彼方在言路，时果能拼得一个流徒[3]，甚么本上不得？彼在位碌碌耳，究竟不能违一定之数。非谓人当冒险寻事，但素明此义，一旦遇大节所关[4]，亦不至专计利害犯名义矣。库然之。
【注释】
[1]冢宰库公：此处指吏部尚书。库公，库勒纳。满洲镶蓝旗，瓜尔佳氏。康熙年间曾任吏部尚书。
[2]发遣：遣送，流放。
[3]流徒：流放的囚犯。
[4]大节所关：生存兴亡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