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赭褐色的简易公路，在赭褐色的山野间艰难而痛苦地向前伸延，迎头而来的是更陡峭更雄浑的峰峦。
一个年轻妇女费力地在公路上走着，她穿一件褪色的玫瑰红旧毛衣，身子显得结实丰满，那条深灰色长裤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浆，胶鞋也裂口了。看来她走了很远的路，一张脸因过分疲惫而有点憔悴，本来明亮美丽的眼睛也漂浮着一层忧郁。
这是早春三月，路旁的山岩铺着一层浅褐中泛起新绿的野草，苦蒿和艾草总是形影不离，使瘦小的报春花有点孤单。
她的眼睛也有些迷蒙，像有热漉漉的虫子在里面爬。她垂下眼睑，不敢正眼看这些山峰，在漠漠的天穹下，它们簇拥而立，那样深邃宽厚，仿佛包容着人世间无数的隐秘和苦痛，其间也有她的……那个耻辱的黑夜……洒满她泪水的北上的列车……茫茫大平原上一朵凄伤的浮萍……她亲眼见到的血与泪、生与死，也许这有灵性的大山也不知道。
七年来，这块贫瘠的山地，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心，连石大栓的哀求和泪水，小柱儿的撒娇和笑声，都没将它抹去。她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思念月亮溪、蜡烛峰和她的爹娘、满力弟弟，以及令她牵肠挂肚的润林哥。她曾无数次发誓绝不回来，把痛苦和忧伤咽进内心深处，在那永远陌生的平原小村庄里消磨一生；又无数次发疯似的朝南走，千山万水，哪怕是爬也要爬回来，用家乡水洗涤屈辱，祈求亲人的宽恕。用仇火烧烧那个推她走入苦难的黑心汉子……
她全部行李只是一个小帆布包，面里仅装着几件换洗的内衣和她为死去的娘买的香烛、钱纸和鞭炮。她孑然一身离开故土，又孑然一身归来，心里除了伤痕和悔恨啥也没有。
娘是为她死的。啥时死的？埋在何处？她全然不知。这消息还是从到河南去营救被贩卖妇女的一个家乡公安人员那儿听来的，当时她跌坐在泥地上，两眼发痴，一股气好半天才缓过来。这是今世的苦命，还是前世的报应？几年来她百思不解，把心子都想得发痛发肿。
她终于登上一座山岩，俯视着那条清碧明净的小溪，那片苍凉雄劲的山岭，和层层叠叠的梯田，厚厚薄薄的杂树林，忽地感到心酸腿软，想伏在岩石上痛哭一场。
阳雀在一丛野山茶间轻啼，几个庄稼汉在油菜田里浇粪水，她猛然镇定了，从傍岩的一条羊肠小道溜下去，钻进了一座荒草丛生的灌木林。
她在荒草中疾走，刺藤划破了裤脚也不停下。山坳间，一块宽阔的空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坟堆，被铁丝草和野芭茅、狗牙菜罩了个严严实实，它们好像不愿让太多的悲哀从泥土里渗透出来。
她在坟地中茫然地走着，嘴里喃喃哀叫：“娘，你在哪儿呀？娘啊，……”每个坟头她都停下细看，又伤心失望地摇摇头。最后，她在坟地中央的一块草坪上跪下了，把脸紧贴在草丛里，手指插进泥土里很深，泪水雨一样地倾泻。
“娘，女儿回来了，回来了，……”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纤弱的小草在轻轻给她拭泪。
突地，坟地边棘荆丛发出一声异响，一只黑糊糊的野物，双目阴森地盯牢她。它像狗，却比狗高大粗壮，带有一股蛮横的野气。她想起自己喂养过的小黑狗，惊叫道：“黑子！”
黑野物怒叫一声，黑光一闪就倏然逝去。
她愣了片刻，挣扎着点燃香烛，烧起钱纸，放响那有九百九十九响的鞭炮。
“噼噼啪啪！……”
鞭炮的脆响惊动了整个茅草坪。
山民们从四面八方惊愕地朝坟地张望，弄不懂这种时候为啥有人祭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