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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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于家给人贩子拐到河南的满珍回来啦!”

“那女子,搞承包头一年才被拖下水,硬是命孬哟。”

“哼,还不是想靠那张脸那块肉享清福,结果如何?啧啧,遭那个罪哟……”

……

茅草坪的代销店里摆着一张酒桌,一伙酒醉醺醺的无聊汉子正唧唧喳喳讲得眉飞色舞,有的耳朵伸得老长,生怕漏掉一字。

首席上坐着乡政府公安员,绰号“盒子炮”的老刘,他精瘦单条,两眼炯亮射人,一副吃惯了“福喜”受惯了抬举的样儿。这桌他本是唱主角的,此刻却一腔不开,只悠悠地呷酒,不时露出有城府的淡笑,似乎众人的争议都不值一听不值一评。

“哈,我们挎盒子炮的刘幺叔还稳起,这码子勾当,他才明底细哩!”

“刘公安,讲嘛,你的酒钱老表开吔!”

“盒子炮”环视大家一眼,又慢条斯理地品酒吃菜,然后不冷不热地说:“这号事嘛,哥子们还是少多嘴为好,谨防我们润林支书晓得了,给你一手吃不消。我只讲一句,不算吹壳子,满珍女子这回归家,老刘还使了点暗劲,让她上了县里的营救名单……嗨,你们木脑壳,懂啥哟,白费老子几泡口水。”

这话一出口,封了众人的喉。茅草坪老老少少都晓得于满珍是村支部书记杨润林当年相好,现时姓杨的年轻有为,在乡里县里红得映山,山前山后的人提起都跷大拇指,哪能因一个女人去得罪他呢?不由面面相觑,尴尬赔笑。

轻轻一语便镇住几张油嘴,“盒子炮”颇为得意。他眼忽地一亮,剩下的半碗酒也顾不得喝,脚杆晃晃地奔出小店,嘴里叫道:

“润林,润林支书!”

说曹操就曹操到,杨润林正从店外经过,一群水酒汉子惊得抽口冷气。

杨润林年纪在三十上下,长得敦敦实实,眉浓额宽,有股英武之气。他是实干家,每天忙个不停,抓全村备耕需要的农具、肥料、谷种,又要兼顾胡疤子经营的大理石开采场,前不久他的运输队一辆解放牌卡车翻了岩,天天跑进县城,在法院、医院、交管站忙得团团转。一身衣服脏了,人还精神十足,村里大小巨细的事都躲不过那双聪慧犀利的眼睛。

他本是来找“盒子炮”的,却不露声色,问道:“老刘,啥事?”

“盒子炮”瞅瞅四周,眼角朝坟地方向一挑,压低嗓门说:“满珍回来了,你说咋办?”

杨润林心里有些激动,嘴里却平淡地说:“晓得了,她也该回来看看吔。”

他忍不住朝山上望去,坟地中那团淡红色的人影和震人心弦的鞭炮声,激起他许多思绪,恨不得冲上山去抱起她,和她手拉手走回村里。他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抑制住这种冲动。

“盒子炮”善于摸人心事,又说:“润林,我陪你去接她,闲话不就免了么?”

润林沉重地摇摇头,眼睛有些发湿,轻声道:“我到底是成过家的人了啊,还大大小小算个干部,这种事不好出面。老刘,烦劳你到于家去,让她爹和弟去接吧。天还冷,人在坟地里伤心,会弄出病来的啊。”

他如此动感情,“盒子炮”没有想到,也很吃惊,自己一向认为他是个心硬寡情的人哩。

“盒子炮”刚要走,又被润林叫住了:“我叫你去胡疤子那儿领七十块补助,他给了么?”

“润林,我看就算啰,名不正言不顺的,再说人家也不一定买我这块面子。”

“你去领,”杨润林突然冒火了,“他这家伙屁股上有屎,也该晓得点香臭,哼!”

这里面的底蕴,“盒子炮”十分清楚,他赶紧嘿嘿一笑,把自己内心快意和慌乱交织的复杂情绪掩饰过去。甚至他心里还明白,等待那个从异乡归来的女人的,并不是什么亲人欢聚,而是一场让人想着都害怕的恶斗。

于家在村头的背湾里,叫花子似的破烂萎缩,似乎一股山风就可卷走。一簇簇铁枣刺形成围墙,房屋院坝总算自成一隅。坝中堆了些砖块石条,好像这家主人要干修房造屋的大事可又半途辍弃,任杂草苔藓在砖石缝间随意放肆,把一种凄伤色调涂满小院的每个角落。

于家老爹坐在堂屋门口的石墩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年纪刚上五十,模样却异常苍老,额间的皱纹又深又密,好像其间隐藏着他半生的坎坷和苦难。他是满珍的爹,人称“于闷鼎罐”,是因为他生性木讷,极少言语,再大的喜事忧事他都淡而置之。就连满珍娘死了,他哽咽许久才吐出半句话:“你啊……”可全村人并不怪他,他待人的情意全在心里,像牛一样舍命干活,母狗一样卫护儿女,对婆娘也一副热肠从没打她骂她。可对这样一个忠厚人,命运也并非能宽厚一点仁慈一点。

“爹,我去把姐接回来吧。”

他的儿子满力,正竭力忍着两包眼泪水,苦着脸哀求。这个秀秀气气的小伙子的眉眼脸轮很像他姐,满珍离家那年他整十五岁,在竹溪镇念初中。他放学回家听说姐姐被人拐走了,抓把砍刀发疯似的往山上追,一路的树木都留下了可怕的刀伤。

“啊啊!——”他至今都听得见当时他胸膛里发出的伤心绝望的怒吼。

刚才他正在采石场计算石方,忽听见坟地传来春雷爆炸般的鞭炮声,开初只是好奇当听说是他苦命的姐姐在祭坟,眼泪失去控制,滚滚淌下。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计划翻越崇山峻岭,走遍那漫漫的大平原,去寻找自己的姐姐。当她出现在眼前时,却又不知所措了,在村里姐姐是名声最糟的女人,甚至比装神弄鬼的麻巫婆,和她那不知老爹是谁水性杨花的骚女子麻香妹的名声都糟。常言说:口水唾沫都可淹死人。姐姐往后的日子,好难哟。

“爹,你就看在娘的分上,让姐姐回家来过吧。这几年她吃的苦遭的罪,好多哇,再一逼,她就上了绝路哇!爹……”

老爹表面无动于衷,内心却喧闹得山呼海啸,两颗冷泪已悄悄溢出眼角。他怨这个女儿,恨那些把她推入火坑的坏蛋,更恨自己堂堂男子汉却无力挽救这穷家的厄运。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毁得七零八落,从此振作不起。他总疑这是山妖作祟,悄悄请了麻巫婆来降妖捉怪。

老爹诚惶诚恐,想把女儿忘掉可又忘不掉,她到底是自家的亲骨血啊。女儿一回来就到她娘的坟上去了,她能知错悔罪,当爹的还不饶恕吗?他记起女人咽气时说的话:“满珍爹,我求你一件事,就倾家荡产也要把满珍找回来,让她在我坟前哭一场,我的魂也就安了。”

他想去接女儿,可想着麻巫婆那可怕的咒语,又迟疑了。浑浊的泪水缓缓地流了出来。

满力见爹那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脚狠狠一跺,怒冲冲地往院外走。迎面正碰上急慌慌赶来的“盒子炮”,一把抓住他就叫道:“满娃子呃,还不快去接你姐,远天远地回来,一头哭昏死在娘坟里,好可怜哟。”

满力拔腿就要上山,却被狂奔过来的一个黑黑瘦瘦的汉子拦住了。

“疤子大哥,你?”满力惶惑地瞪着他。

“满力,让我去接、接你姐吧,我求你了,求你。”

胡疤子垂下了头,那蓬乱的浓发间还夹有小石子,他的肩头也在抽搐,好像被一种难言的痛苦摇撼着。这个人在村里是以倔犟顽固出名的,那年“盒子炮”抓他去劳改的时候,死活不肯低头,气得他用手枪把给他头上狠狠一下,至今在额头还留了一块紫色伤疤。

“呸!胡疤子,你也不屙泡尿照一照,啥东西嘛。”“盒子炮”愤愤地指着他吼道,“你害人还没害够么?满珍见你不啃几口才怪哩!”

满力从没见赫赫有名的采石场头儿这副狼狈样儿,他平常的魄力胆识和雄心多惊人啊。他隐约知道,姐姐的受骗同他有些牵连,一直想问个清楚,可老找不到时机,甚至觉得他不会是那种人。现在,他自己承认了。这几年他在他的采石场干活,对他的为人和气度,还有点佩服和喜爱。

气氛有点尴尬和紧张,他想拒绝却又不忍伤一个硬汉子的心。这时,他瞥见在一侧冷眼旁观的一个高大雄壮满脸胡子的年轻汉子,求助地叫了一声:“聂大哥……”

聂蛮胡子淡淡一笑,道:“老弟,我们山里有句老话:自己烤酒自己喝,自己安套自己收,自己挖坑自己跳。就让他老哥去吧,是好是歹都该他自己受。”

“蛮胡子,你这外乡人懂个啥哟!满力,我们走。”“盒子炮”大声武气嚷道。

满力没有动。他看着胡疤子晃动着沉重的脚步,朝山上走。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盒子炮”失望地长叹一口气,那张脸难看得像块抹桌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