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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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只体壮翅阔的鹞鹰,在山顶那空旷的淡灰色天空盘旋,紧盯着山腰那块荒草凄凄的坟地。趴在草丛中的女人许久都没动了,却又不是具僵尸,她身上的旧毛衣毕竟还带点春天的色泽。它很不解,懊恼地发出一声厉叫:

“哇!——”

鹞鹰的叫声,使匆匆走在山道上的胡疤子蓦地一惊,一个寒噤在他的背脊上下翻滚,毛毛冷汗随即渗透全身。方才他正在昏沉沉地回想,那个奇冷的冬天……

……胡昌平(胡疤子的学名)在县城一个建筑工地抬石头,这活路是靠朋友拉的线,下大力气每天可挣五六块钱,这跟山里一毛多一个的劳动日相比,真算挣大钱啦。在茅草坪的年轻人中,他算得精明能干,早想积点钱来干一场事,所以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力气用尽还会有,机会去了不再来啊。

他每日的愉快,就是晚上躲进被盖里数小木箱里的钱,一个来月居然就有百多块了,高兴得咬着被角笑,活二十多岁,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哩。他想着那座山岩迟早要被他劈开,心里就有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一天,他跟前站了个衣衫褴褛却面容俊秀的年轻女子,她叫于满珍,是他的同村乡亲,也是他的少年朋友杨润林的女友。满珍留毛根儿的时候就同他们一起玩,只是长大了才有些疏远,而润林和她比谁都近了。

“昌平哥,我娘的病又、又犯了。竹溪镇的医生讲,要送进城头住院、开刀,要花好多钱哟。你晓得我家……穷……润林让我来求你……借钱……昌平哥,求你救……”满珍的话被泪水湿透,堵塞在喉咙里了。

这时借他的钱,真如要借他的命。可乡亲、朋友的忙都不肯伸手,算啥血气男子,往后回山咋个做人?于是他动了点心机,就是这点心机,铸成了他的终身悔痛。

他找到石工班领头的罗黑头,“罗黑哥,我想借笔款子,成么?”

罗黑头长得武武敦敦,脸盘像庙里的黑面罗汉。这家伙并不干活,每日在工地转悠几圈,就钻进工棚打牌或找女人调笑去了。

“老弟,你单身汉一个,还少钱花?”罗黑头一面应话,一面拿白多黑少的眼球瞄满珍的脸和胸脯,羞涩惭愧使她抬不起头来。

“是她娘病了,要住院开刀,”他指了指满珍,“这回花费太大,黑哥,求你帮一把,账记在我头上,保证挞了谷子就还你。”

“嗨,胡老弟,你把话讲远吔。哥子们为人讲义气,钱我包借。来,这是两百块!”

罗黑头“啪”地摔出一大叠十元一张的票子,他如此豪爽干脆把胡昌平惊呆了,满珍也感动得热泪盈盈。接着他像有意无意地说:

“这一大笔票子,你们还起来也难,我看还不如叫这妹子找点活干,反正山里人不愁力气。正巧,我有个朋友在河南包修座大楼房,那儿的工钱更高,妹子去干几个月,不光还清借款,还有一大笔私房呢,如何?”

“这……”昌平不便答应。没想到满珍分外高兴,欢叫道:“罗大哥,多谢你了,就这么说定啊,还有啥麻烦,也求你帮忙啊。”

这事润林也没阻拦,濒于绝境的茅草坪农家,谁不渴望挣一笔钱。他们哪知道纯真善良的满珍的前面,竟是陷阱和火坑呢?

就这样,满珍踏上了一条充满屈辱辛酸的人生之路。当初,她是多么欢欣啊,脑子里飞翔着一个山村姑娘的朴素向往:舍力干活,挣一笔钱回来,还账,给妈妈治病,还要给心爱的润林哥买一套新衣服。自己呢?啥也不要,就买一条城里女子围的那种红纱巾吧,她想了许久了。……可当无边的黑暗朝她汹涌而来,她的心和脑子都空空如也。连润林的模样也想不起了。

等胡昌平明白这个骗局,为时已晚,他弄了一把杀猪刀,四处寻找猪狗不如的罗黑头,整整半年简直像个疯子。而他找到罗黑头时,那家伙已进监狱了,判了十五年重刑。他在监狱的高墙外面徘徊几天,空有一腔悲愤。

回到山村,他成了众人眼中十恶不赦的歹徒,满珍娘气死了,润林哭着要和他拼命,他披麻戴孝跪在满珍娘坟前也引不起人怜惜,直到“盒子炮”来抓他,法庭以“人贩子帮凶”的罪名判他三年劳动教养,心情才轻松一些。

他本可以无罪释放的,检察员在法庭上拿不出更多的证据,只反反复复讲他“帮助人贩子罗黑头诱使同村女青年于满珍上当受骗,造成于家重大灾难……”可他把这一切都认了,还觉处置太轻,不足以赎回自己的罪过。

从劳改农场出来,他曾去河南寻找满珍,只身从洛阳走到安阳,沿途靠乞讨和打短工过日子。可中原辽阔,人烟苍茫,他终于一无所获,失望而归。

再度回到茅草坪,他离群索居,用半年时间劈出了他惦记多年的宝山——大理石采石场,给山村和他自己带来了很大经济效益,也取得了山民们(尤其是年轻人)新的理解,默认了他的存在和价值。

可是,他不再是那个胡昌平,永远是被叫做“胡疤子”的人了。

这个平时爬再陡峭的山岩都不腿软的汉子,此时挪着沉缓的步子,走向那块坟地。

他站在坟地边了,一阵微风吹来,那些野草灌木就发出凄凉的沙沙声,望着那被痛苦扭曲的人体,他喉头哽咽,鼓起很大勇气才叫了一声:“满珍……”

满珍猛地从坟草里仰起脸,淌满泪水的面颊沾着草茎和泥土,当她看清了坟地边那个人的面目,好像见到什么魔鬼一般。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眶很快被怒火烧干,愤愤地逼视着他,想冲过去抓住他。可她一举步就被野草藤绊住脚,跌倒在一个坟堆上了。

这一瞬,那满是辛酸和血泪的记忆,竟潮涌而来……那个夜晚,她被人安置在绥定市一个僻静小巷的民房里,说第二天就送她坐火车去河南。睡到半夜,门被撞开,进来了酒气醺醺的罗黑头,扑上来就把她的内衣撕碎了。她躲在床角,用碎衣布掩着身子,绝望地大声呼救,可她的声音被黑暗吞灭了。罗黑头狠狠给她一拳,淫笑道:“哼,山里婆娘,反正要卖,老子搞和人家搞不一样么?”……昏迷中,她感到自己身上压着一座山,把她的肉体和灵魂都压裂了,只剩下一摊血……

北去的火车上,她和几个面黄肌瘦不知姓名的女人,被几个彪形壮汉挟持着蹲在车厢连接处。从那些人零星的言谈中,她得知可恶的罗黑头把自己卖了四百块钱,天哪,为四百块钱,就把一个女人的青春乃至生命通通葬送,这算得人世间最低贱最无耻的买卖了!

到了河南,人贩子们把她们分散了,逼迫她往远离城市的僻远地方走,直到他们找到肯出满意的价钱买她的主儿。这样,她流落到石大栓的家里。那个只晓得干活三十出头还找不到女人的男人,那个像买牲口一样买回她只为传宗接代的男人,那个要她生了儿子还要她像牛一样干活还债的男人,像河南那块冷涩的土地一样,永远于她是陌生的。石家的人像防贼一样防她,她如同跌在一张无形的却很有韧力的网里,怎么挣扎也是徒劳。直到小柱儿五岁了,家乡公安局的人员来县里调查,她才找到冲破罗网的缺口……然而,要抛弃自己的血肉,对一个女人来说多难啊!

胡疤子见她跌倒在坟头,心猛地下沉,血急剧上升,额上的伤疤涨红得像团火。他想奔过去扶起她,可他被两道炫目的光亮镇住了。

一座坟堆后面,威立着一只黑糊糊毛茸茸的怪兽,朝他虎视眈眈,龇牙咧嘴,仿佛只要他一动就会扑上来。

“满珍,满珍啊!……”

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哭叫着跌跌撞撞跑进坟地,把满珍紧紧搂在怀里,掏出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草茎和泥土。

胡疤子的头脑倏地清晰,那只黑兽已无踪无影,只见杨润林的女人碧儿正搂着满珍哭得伤心,忽地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垂着头慢慢下山,那张被痛苦和失望笼罩的脸痉挛着,几乎没一点血色。

那只来无踪去无影的黑兽,却紧迫着他,钻进他灵魂里去了。犹如鬼魂附体,眼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气流打着旋儿在推他搡他,他似熔化成一片烟,坠入云里雾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