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唢呐,在金风里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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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好年月。大巴山里,以地瘦人穷出名的金牛坪,家家户户闹了大丰收。

秋收刚过,田坝里显得有些空旷、寂寥,可家家的粮仓、院坝却富实起来,连色彩也格外赏心悦目。家家院前院后立起了透着稻香的草树,地坝里铺满黄灿灿的稻谷,秋阳也把金子似的阳光洒遍山野和村庄,到处是一片明朗喜人的秋色。一群白鸭在田里觅食,不时挺胸昂头发出嘎嘎的欢叫。两只雄鸡飞上了草垛,在上面得意地抖动翅膀,仿佛它们是丰收的主宰。三个面带笑容的年轻山民,围着一棵树边扎草边哼那轻快欢畅的山歌。在这鸭子下田鸡上树的秋收季节,连山风也是清爽甜润的,唱一首山歌,让风儿传到小溪边洗衣的妹子那儿,逗出一个甜蜜羞涩的微笑,该是多美气畅快的事啊。

站在高高的禾垛上唱山歌的小伙子,叫牛新坤。他长得黧黑壮实,鼻棱唇角显出一股憨气,秀眉俊眼又透出一股灵气。他敏捷地接过飞来的禾把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今年他家承包的三亩多稻田,竟收下了四千多斤稻谷,把一座新修的小谷仓装得满打满实,他那素来不关心家里油盐柴米的爹,也摸着仓门上的新双环锁,又欢喜又得意地念叨:“满了,硬是满了,嘿嘿,咋个就满了呢?”一年来含辛茹苦,起早贪黑,铲青肥、犁田、栽秧、管水、挞谷……没完没了的焦急和担心,说不出的憧憬和希望,终天有了好收成。对一个庄稼汉来说,有什么比用勤劳的双手夺来丰收年景更幸福的呢?这几千斤令人眼热的稻谷,实际上是新坤一个人挣来的。他有牛犊般粗壮有力的肩背,也有灵巧得可以挑花绣朵的手指,还有一颗聪明而踏实的心。母亲的早逝,迫使他学会了许多连妇女都啧啧称赞的手艺,喂猪养兔,饲鸡放鸭,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活像个当家的闺女。牛家院角堆放着新砖新瓦,柱头檩子,一副发家兴旺的架势。那些姑姑嫂嫂见了他,总要悄声议论:“哪个妹子嫁给新坤,才有福气哟。”然而这也是牛家最敏感的问题,连多嘴好事的老媒婆都不肯上门。

新坤的爹叫牛洪禄,外号老牛筋,是山里山外都有名的弹花匠,一摸锄头把就喊腰杆疼的角色。他常常扛着弹棰、弹弓和梨木棉盘,不是在乡坝里走门串户,就是上竹溪镇赶场。他最恋的是一杯酒,弹弓钩上挂着晃晃荡荡的酒壶,心里头就乐悠悠。老牛筋平素很精明,办事像棉纱网被絮一样有条有理。可是一杯酒下肚就糊涂,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搞不清楚了。新坤的亲事,却是他在清醒中办的糊涂事,可这老牛筋,明知没办好,偏偏死要面子,咬定这是个天下第一良缘。新坤疼爹辛苦一辈子,连新衣服都少穿,又怨他图省点媒礼钱定下“娃娃亲”,害自己遗恨终身,也恼自己那些年软弱,听凭爹的摆布……爹不在家,他心情反倒愉快,唱起歌也格外开心。

禾垛下的两个小伙子,是新坤的好友,一对亲兄弟。那个模样忠厚,不苟言笑,干活很卖力气的青年,叫鲁大康。那个模样机灵,爱笑爱闹的青年,叫鲁小康。他们性格迥异,却有个共同爱好,吹唢呐。大康气粗,吹中低音,小康气昂,吹高音。一听到唢呐声,有人就会打趣地说:“听听,鲁家娃娃嗓子又发痒啰。鲁家堂婶怀他们那阵,兴许喝了欢喜菩萨的尿,才生出这对叫鸡子来哟。”打趣归打趣,大康兄弟在大巴山里是很受欢迎的,大凡红白喜事都是座上客。他们和一群青年组成的锣鼓吹奏班子,在金牛坪一带算是小有名气。

“新坤,今天高兴,唱支扎劲点的。我和大康给你伴奏。”小康把一个禾把子扔飞了,他毫不介意地拍拍手,朝新坤喊道。大康也停下手里的活路,把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默默地抽出唢呐,用口水润了润麦壳,做好了吹奏的准备。

“唱就唱,来首快活的。好,就唱《郎在梁上吹唢呐》!”新坤坐在禾垛上,眼望着碧蓝如玉的辽阔秋空,想着实抒发一下被丰收激荡起来的感情。

唢呐吹响了,新坤欢快地唱道:

郎在梁上吹唢呐,

哩哩呐呐好悠雅。

妹在家中纺棉花,

……

“新坤!新坤哩!——”

歌声被一阵又粗又急的吼叫打断了。三个青年定睛一看,糟糕,新坤的爹正双手叉腰气虎虎地站在院坝当中。老牛筋又灌酒了,精瘦的面颊上泛着红里透青的光亮,颈子上的青筋蛐蟮似的蠕动着,喉咙里打着呼噜。这是老牛筋最难看,也是最有丈夫气派的时候。

“一天就吹呀唱呀,哥呀妹呀,自家煮熟的鸭子都弄不进口,还欢喜个铲铲!新坤,老汉早上就给你念经,那几根不值屁钱的茅茅草草慢点弄,你到青竹沟走一趟,找那忘恩负义的竹疙蔸算账!要钱!不然就挑谷子!开这门亲,我算倒了霉,儿子怨我,亲家恨我,竹叶儿那倔妹子巴望一口酒呛死我。前两年我喊把竹叶儿接过来,那妹子还这不愿那不干,这下安逸了,得下神仙都难医的绝症,就穿上票子缝的衣裳,抬它十八抬嫁妆,也莫得人要啰。龟儿子竹疙蔸想偏了脑壳,现在叫我们去抬人,抬他娘的尸呀!新坤,老子跟你把话讲明白,从这阵起,你啥都不消做得,就跟我到竹家收钱。十几年往来,他家像个无底洞一样,吞了我们千把块钱啦!不怕他哥子凶,我记得有本细账,买半斤落花生都一清二楚。听清没得,你娃娃要得回来钱,老子挂高灯笼跟你选门好媳妇,过年就成亲。若是要不回来,哼!就打光棍,反正我也是个老光棍。木头,跟我滚下来,快点到竹家去。你哟,硬把老汉心子都急肿啰!”老牛筋没完没了,直嚷得口喷白沫。

老牛筋的话,像瓢冷水,把喜悦的情绪和气氛冲个精光。新坤恨恨地瞪了他爹一眼,大声说:“竹家这门亲,肯定要退。钱嘛,不关我的事,媳妇嘛,我自己晓得选,你老人家少操心。”

几句话像棍子一样敲在老牛筋头上,酒醒了一大半。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驯良的儿子,竟敢当面顶撞,顿时又气又恼。骂道:“新坤,你这冤孽,你这黄眼狗……咳咳……”一口痰卡了喉,他大咳起来。

新坤不理他爹,从禾垛上跳下来就走。大康兄弟鄙弃地扫了老牛筋一眼,把禾把子一丢,跟着新坤朝山上走。

小康见新坤脸色很难看,关切地说:“坤哥,我们陪你去青竹沟,好么?”

新坤坚决地摇摇头。

小康又说:“我们团支部,马上开个会,由你带头,压压老封建的邪气,好么?”

新坤望着远山,没回答。

大康叹口气,轻声说:“新坤,你啥都好,就是被这门亲事害苦了。春英那么好一个妹子,对你存那样大的指望,结果还是哭哭啼啼嫁了人。为这事,队里好多青年都怨你,你太迁就你那比老牛板筋还绵条的爹了。竹家妹子人品相貌都不错,可她恼恨包办婚姻,也不爱你。新坤,你还是去一趟吧,要快刀斩乱麻。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莫看得太重。那些年,我们山里穷,只要填饱肚子就好。现在不光要有粮有钱,还要有感情,有精神生活。好多青年都看着你的事咋结果,你松了包袱,自然会有妹子爱的。到了喜日子,我和小康要好好给你吹一场唢呐子。”

一向嘴紧的大康竟说出这样一番恳切真诚的话,使新坤很受感动。他噙着热泪说:“我过去软弱,都因为家里穷,要靠爹那一把弹弓过日子。现在有了好政策,又有一股子力气,腰杆不会再软了。竹家的亲事,这次一定要退,你们放心吧。”说罢,他大踏步走上山去。

大康兄弟望着那宽厚的背影,眼眶也有些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