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是片海,啥龙蛇啥鱼虾应有尽有。文人下海似乎是股时代潮,离婚男人高远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尘世多彩,红男绿女,情空灿烂,丹青妙手也难写一幅当代都市风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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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老子、龟儿子,是典型的四川土话。
这话虽不干不净,从一张张红口白牙吐出来,倒也铿锵有力朗朗上口。其使用率在这座大街小巷旮旯角角都自豪地充斥着火锅店的省城相当高,世俗男女平头百姓不论心头快活还是憋气,都要从牙缝间蹦出那么一句踩不扁嚼不烂的火辣口语才安逸舒泰,连知书识礼的文化人也难例外。有人考证川人口味麻辣所以脾气免不了麻辣,或许有点道理。其实土生土长在风和日丽物产富庶的川西平原的成都人,也有相当温和富有人情味的一面,都市之风加上清柔婉曲的锦江府河水一揉一调,横生出独特的幽默感来,让你遭受强烈感染,忍俊不禁要笑着吼出格老子龟儿子的川腔,说不定眼眶子还要冒一星半星泪花花哩。心火旺精神才旺,惹出的事才够火暴,够刺激,大概也是这座西南首府一大民风特色吧。
画家高远操一口川东土话,硬硬邦邦不会拐弯抹角,倒使他添了几分男子汉气派,令那些讲绵软嗲气省城语调的靓女俏妹频送秋波。他主攻油画,笔下的国画倒很受人赏识,自制两枚印章,一曰:巴人高远,一曰:白虎之裔,就靠一支毛笔两块宝贝石头漂泊省城混生活谋事业。他是那种典型的巴人血统的汉子,一米七五的个头不算高大,却黧黑结实,每团肌肉浸透生命活力,他面部线条刚硬而不俊,而一对浓眉乌眼倒使他焕发成熟男人的魅力风采,投向一位春心萌动的女孩她不能不面赤心跳。
高远的祖辈是巴族一支豪勇善战的部落,敬奉白虎为神,自诩为白虎的后代,所以这个部族的男人个个生得虎虎有威,传种接代数千年至今,高远也秉承了那种充盈的阳刚虎气,连笔下的老虎也栩栩如生见者喜爱。
三个月前,一场有预感却突然的婚变,促使高远背着行囊画箱仓皇逃离长江边的故乡小城,裹卷起白虎之裔的威严,由东西去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锦绣百万人家的繁华蓉城,凭巴人的刚强自信求生存求发展。他的前妻晓月是江城小有名气的漂亮女人,这位市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每天傍晚准时出现在千家万户的荧屏上,虽算不上风华绝代倒也妩媚动人,为她冒心火流口水的男人实在不少。这桩婚姻的确称得上郎才女貌,前半段男欢女爱柔情缠绵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裂痕从三四年前开始,高远为搞一套多达百幅的巴山系列油画,几乎泡在大山里写生采景捕捉山民形象精神,一去数月回到江城已是胡子巴茬满头长发,周身油渍颜料脏兮兮,像刚服完刑的劳改犯又像搞房屋装修的油漆匠。而著名公众人物晓月,经常身着典雅的名牌时装,笑容粲然地出席各种豪华宴会或重要活动,愈加明丽耀人了。如此几个回合,高远和晓月之间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连那或爱怜或懊恼的抱怨声也戛然而止,两个聪明人内心都异常明白,他们的婚姻之路已走到了尽头。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洗浴后的晓月穿件半透明的丝质内衣坐在床上等他,灼亮含水的眸子盯着他不带感情说:“高远,上床吧,我正在期上,想要个孩子,一火就准的。往后,你各自漂游山野画你的画,我在屋头也有个活物做伴。”说罢她仰躺下去,这对有灵有肉的男女已大半年没过夫妻生活了。高远不是不想要孩子,事业未成,夫妻关系又弄成这样,敢要吗?他拿一张床单替女人掩好身子,自己仍然倒头睡在沙发上。小屋很安静,两人连呼吸声都竭力克制,窗外月亮映照出的几团泪光也只是静静地波动。
那个金色桂花初开的午后,阳光明媚微风带香,高远正带着一种少有的激情,在家里的小画室画一个肉体呈现桂花色的硕壮农妇,那线条和色彩之中有他发自内心的全新感觉。以至房门开了,晓月急步走到他跟前也不知道。“高远!”女人一声大喝,他愣了愣停住笔漠然望着她,好像她是蛮横打断他畅美艺术构思的陌生人。晓月面孔绯红,眼珠里闪动着令人炫目的亢奋,高耸的胸脯起起伏伏,一只纤细白手护着腹部,一字一顿向他庄严宣告:“我、有、孩、子、啦!——”高远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脸上倒古怪地笑了一下。遭受这笑刺激的女人,顿时一脸惨白,冷笑着叫道:“高远,你不给我孩子,有人给我孩子。他是个大老板,人才好又有的是钱,为追我和老婆都离婚三年了!为讨我一次欢心,就跳长江也肯干。那天晚上你不肯也不敢跟我上床,给了他得到我的良机,在他早为我买好的豪华公寓的大床上,我们恩恩爱爱好欢畅好满足,一次就真真实实地有了,我完全感觉得到啊!……你想咋办?开条件吧。想骂我打我,也随你……”高远握着那支蘸满金色颜料画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紧闭双唇把颜料涂在画中妇人已经饱满的乳房上,然后丢掉画笔,从速写本里取出一张写满密麻小字的硬白纸给她,平静地道:“晓月,离婚协议书我已拟好了,并签了字。有啥不妥随你修改,再签上字交给民事法庭裁决,我们就脱离夫妻关系了。哦,你有孩子了,多保重。”说完高远取下画布,一边欣赏着一边走出了房门。关门的刹那,他听见里面传来晓月的伤心大哭,心头一阵悲怆难过,强忍着才没返回去。他实在想拥着自己深深爱过现在还爱的女人放声痛哭一场。可她腹内那个属于别人的孩子,已经冷酷无情地永远把他拒之门外了。谁背弃谁?都说不上。高远奇怪的是,自己竟对与人勾搭怀孕的晓月,一点也怨恨不起来。该责怪谁呢?这个柔美娇丽惹人爱怜的女人,两三年前就该是人家的情侣娇妻啦。酿出这次离婚前的变故,彼此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个白雾漫江的秋晨,淡黄的太阳在对面江岸的峭崖之巅时隐时现,高远带着简单的行囊、画箱和还有夹在速写本里的离婚证书,心情不惆怅也不兴奋,伫立在江城客运码头准备登上逆水西去的轮船。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曾经蓬乱不堪的长发也经过细心修理,乌亮有神的眼睛久久凝视依长江而筑独具景象的故乡之城,眷恋之情从心底缓缓而过。是啊,这座古老年轻的城市,东衔雄奇天下的夔门,西接扼守天府的渝州,巴人淳朴刚勇的古风随长江之风浩荡,民情习俗山野世态处处皆可入画,作为巴人之子的高远岂不留恋?一辆黑色公爵王轿车,轻捷地停在码头附近的大楼前,晓月从车内探身出来的刹那,一片街区都为之一亮,她的服装和饰物甚至连手袋皮鞋也是精心配套的名牌,使这个本来俊丽的女人更显高贵。她站在车前朝即将远行的男人温和一笑,表示自己并非平庸寡情的女人,专程赶来为前夫送行。高远礼貌地举手示意,笑容有点机械僵硬自己也能感觉到。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点嫉妒。晓月原本红润的面颊飞出艳光,饱满好看的唇角挂着伤感和幸福交融的笑靥,这对熟悉她的高远来说也是新颖之美。客轮的笛声沙哑的鸣响,高远最后看了前妻一眼,猛地转身急步走下码头石梯一次也没回头。但他清晰地感觉得到,那对自己曾经深深喜爱过的晶莹眸子,仍在温情地注视着他,也许会追随他去到千里之外的省城。
高远至今在这座都市没有立足扎根之地,还像一朵浅青色浮萍一样东飘西荡。这对一个颇有才华、志向远大的男人来说,实在够恼火够沮丧的了。此刻,他宽厚的胸腔里就翻卷着格老子、龟儿子的骂人话,可惜空荡冷寂的屋子里别无他人,吼出来莫得人听自家还怄一肚子气。前思后想,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丢在地板上的画箱行囊,重重地吁出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那口浊气还没散尽,主意倒拿定了:今天非离开李冬家不可!就是流浪街头或者寄居朋友的画室,心里也畅快得多。
离婚当天高远就打电话告诉了李冬,说自己决心到省城闯荡,十年来为一个太漂亮的女人无休无止地奉献柔情蜜意,已经精疲力竭还差点把自己宝贵的绘画事业丢进去了。他们是知青朋友,一个大队两处住地只隔一面岩坡一片松林,栽秧挞谷偷鸡摸狗都在一起。高远有恩于李冬,那年冬天大雪纷飞,他们困在山里回不了城,李冬突患急性肺炎高烧不止,高远冒着生命危险去公社医院挟持了一个医生连夜出诊,救了他的命。李冬好文高远善画,1977年那个寒冷多雾的深秋,他们一齐在县城参加高考。结果李冬如愿以偿考取省城师院中文系,高远则到重庆上美术学院去了。
放下电话心头极不踏实的李冬就去找老婆何贞珍商量,说话至柔至软一脸笑得稀烂,反复强调高远是自己何等重要的朋友。肥臀宽脸周身大城市女人派头脾气的贞珍,不是不知道老公有个患难朋友叫高远,他们当年结婚送礼最重的也数这位画家。但这个市政府某处副处长的千金,有条雷打不动的人生原则:揩人家的油可以,叫人家沾自己的光,没门!听老公说高远要借住他家,红朗若花的脸马上变成了紫茄子。李冬也是个喝足墨水见透世面肠子拐得弯的人,赶忙许愿抛彩:“贞珍呃,莫得来气,高远那支笔画的就是票子,我们吃不了亏。”贞珍秀眉一翘小嘴一嘟:“老公,你手拍胸口讲的哟,他高远要是不给我画几砣钱来摆起,就莫怪我一根眉毛盖眼珠,认不得人哦。”
高远并不知晓这些背景和前奏曲,被李冬乐呵呵接进家门,他女人贞珍也柔声笑脸,还当朋友重情大受感动。高远当即把自己仅有一千元钱交给贞珍:“这点钱请嫂子收下,当作伙食补贴吧。”女人把票子牢牢抓在手中,口里却说:“高老师,你把朋友当外人嗦,李冬天天想你念你,当你是亲兄弟呢!”说得汉子一脸惭愧,靠李冬圆场才过了关。住在李家,高远一边画画一边求职,密切关注省城文化市场交易情形。开初半月的饭菜还算可以,三菜一汤见荤见鲜,贞珍还偶尔哼一句“朋友啊干一杯”,脸上稀稀疏疏撒了些喜色。渐渐就不行了。菜少油少荤,有时一碗阳春挂面几两抄手饺子也算一顿大餐了。李冬尴尬地向朋友解释:“贞珍单位会议多油水吃多了,家里饭菜就清淡一点。”高远没啥说的,这比当知青吃的好多啦。尤其听说高远求职不顺画也不受商贩赏识,贞珍先是冷眉冷眼接着就冷锅冷灶了。让高远不安的是李冬也受到牵扯,贞珍甩手回家打牙祭去了,他硬着头皮陪朋友熬日子,挤牙膏似的挤点钱下馆子,最多也只能麻婆豆腐下米饭,还不敢管饱。高远晓得耳朵朋友不能长久指望,也起早贪黑焦急地四处奔走,想弄笔钱解燃眉之急。省城到底是文化经济中心,机会还是有的,一次来了位精通画艺画市的台湾商人,瞅中了高远那拙朴透雅蛮趣洋溢的油画,晓得它们在东方油画市场的价值和潜力,两眼放出的光也精灼亮人。画商总归是商人,他看高远的表情衣着,也知道这是个活得窝囊的落魄画家,开价每幅人民币八百元,一次要十幅。穷愁潦倒的高远却志气不穷,他淡然一笑掉头便走,台湾画商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有眼无珠,悔之莫及。消息传到贞珍耳朵里,招来一阵冷嘲热讽,十幅画八千块!煮熟的鸭子都要放起飞走,高远的脑袋瓜肯定有问题。李冬也感遗憾,不好责怪朋友,倒轻言细语宽慰像丢了钱包一样气咻咻的老婆。当天晚上就有戏了,贞珍不准老公上床,逼他睡沙发受罚思过。高远晓得为他的事李冬将近一月没挨着女人的身子了,好不容易等个大礼拜,养精蓄锐心急火燎想上床登陆,偏偏这时被贞珍拒之门外,实在有些残酷!夫妻间的事朋友少插手为妙,高远把自己禁闭在小屋里看书读画,不争气的耳朵仍把房外发生的事情听得明明白白。李冬先是低声下气求老婆开门放他进去,女人故意不理,打熬不住的男人终于不耐烦了,敲得房门咚咚作响。门“哗”地敞开,贞珍劈头骂道:“骚公羊蹄子痒哇!受不住刨紫木灰嘛!哼,你也不想一想,一套屁股大的旧房子还请个朋友来供起,夫妻行房床板吱嘎嘎响,人家都听得一清二楚,羞死你祖先人哦!”听女人越说越不像话,李冬只好忍气吞声夹根棍子倒在沙发上就睡,有点神经质的贞珍竟哼起小调来。第二天凌晨不到六点,那蓄意恶作剧的女人又在厨房内外弄得砰砰大响,把两个本来没睡好的男人吵醒,就扭着肥实的屁股欢欢喜喜上班去了。高远和李冬都双眼浮肿相对无言,想说都市生活的毛病多半跟都市平庸女人有关系,可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高远知道李冬的苦衷,他之所以能留在省城大机关做小职员,全靠这个娇横艳俗有那么点小背景的成都女人。李冬被老婆闹得头昏脑涨还是要去上班,临走用又愧疚又复杂的眼睛看了看老朋友,就蔫蔫地骑着浑身都响的自行车惶然而去。高远呆坐了个把钟头,草草收拾好自己的简单行李,想给李冬留一封带歉意的告别信,掏出笔心头就发堵,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索性取出那把房门钥匙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黄铜色的房门钥匙,在青白的晨光里毫无表情,高远这才悟了它的冷淡和陌生。
背着行囊画箱重新流浪在省城大街上的高远,看着那些高耸挺拔幕墙、闪光的楼群,和街口五彩缤纷各显神通的巨型广告牌,陡然明白这座都市和那把钥匙那个女人一样,对他也是完全冷淡和陌生的。
面对人生的挑战,周身流淌着巴人热血的高远露出了孤傲的微笑,初冬苍白的太阳冷静地照耀着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高远朝人流熙攘车水马龙的都市大街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格老子、龟儿子,真是他妈的好语言!
是个无风无雨阳光冷淡的灰白晴日,高远在人民南路起端那座汉白玉毛泽东塑像下的青色石阶上,漠然坐了几个钟头,脑袋时而空空如也,时而拥塞杂乱。背后那个曾叫做“万岁馆”的展览馆,曾经是有名的皇城,有北京天安门般的皇家气派,可惜高远只见过它的照片,等他有机会来到省城它已变成一座亦馆亦商不伦不类的庞杂建筑物了。它笨拙地矗立在市中心交通要道,丝毫没给这座城市带来华美和骄傲,反而像堆巨大的绊脚石,束缚了都市发展的手脚。
高远没资格也没心情关心这些,一个立足未稳烦恼多多的外地人,先得找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地,把悬浮不安的心搁下才行啊。住旅馆不敢问津,仅有的十来块钱已被巴掌浸出的汗水湿透了,进了某家廉价旅店的大门,要体面出来就为难了。他不禁想起艾芜先生那篇《人生哲学第一课》,在九十年代的今天,如果有粒芝麻掉进桌缝,他也会毫不犹豫猛拍桌一掌然后用手指沾起来吃掉的。饿感早就有了,吃啥咋吃的念头已在脑子里游戏许久,带点捉弄的意味。出过一阵冷汗,那感觉又消退了,真该庆幸自己得先人之福父母之恩体魄还算强健,还可打熬几个时辰。想起在东大街附近一位远房亲戚家,硬着头皮去混顿饭吃没得问题,可那年他到省城来看全国美术作品展,买了丰厚礼物去看亲戚,人家还讥讽自己是“县老表”呢,受那白眼还不如硬挺挺挨饿痛快。如果这时那个又识画又精诈的台湾画商,再出价八百元一幅甚至五百元一幅卖不卖?他仍坚定不移地回答自己:“不卖!饿死也不卖!”是啊,这不是几个钱的问题,而是一个有才华有信念的画家的人生价值问题。
青石阶梯正对面是块长条形绿化带,有摄影点、喷水池和供游人休息的长凳,两边是繁忙的车道,凌志、宝马、奥迪、夏利、东风、峨眉大小车辆川流不息。高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岛状的绿化带,和前方森林状的高楼,感觉自己有点像漂泊荒岛的鲁宾逊,只是身边缺个作随从的星期五了。聚集在那块狭长绿地中的多是外地人,真不知在不停轰鸣的车声中,有什么好玩的。天有些阴冷,一对衣着单薄青春健美的年轻人,在喷水池边摆开架势拍照,女孩披一头乌黑秀发皎白脸蛋绽开妩媚笑颜,一团生命艳光反射到高远眼中心头来了,身体自然涌起一股躁动一股潮热。蓦地,另一张白皙俏丽朝气生动的女孩脸孔,花朵般从眼前迷蒙绿化带里探出来,照耀和召唤着搁浅在闹市荒岛上的失意艺术家。
找她!对,找那个在豪华宾馆大厅萍水相逢留下好感和诱惑的漂亮女孩。沈佳秋,名字也挺美,像诗也像画。她是某公司的公关小姐?大老板的女秘书?还是凭姿容体貌出来“混”或“做”吃青春快餐的女孩?那种女孩在北京叫“蜜”,长沙叫“鸡”,哈尔滨叫“兔子”,上海叫“煤饼”,温州叫“虾”,而这座城市叫“猫”,至于怎么叫出来的,皆不可考。沈佳秋的风韵气质远胜一些清高俊逸的大家闺秀,怀疑她是做猫的女孩,高远也咒骂自己念头卑劣。在宾馆装饰富丽情调最暧昧的咖啡廊里,仔细打量独自而坐不安把玩一杯饮料的妙龄丽人,那想法出奇地清晰还带点下流的桃色。他们的相遇有点戏剧性。那天高远应台湾画商之约,带了自己油画作品的照片集到锦江边的四星级大酒店,在咖啡廊里经过简单的讨价还价,交易没谈成。台湾画商付了饮品账,礼貌地告别而去,心绪被搅得烦乱的高远坐着没动,高级酒店的咖啡廊那么典雅悠闲,难得来一次就好好领受吧。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个坐在巨型玻璃幕墙边的青春玉女,觉得她的存在给整个厅廊带来了生命的光彩和柔情。在画家眼里她就是一幅鲜活的画。也许是一种心灵感应,在高远注视她的瞬间女孩也抬眼看他,彼此微微一笑似曾相识。不知是出于寂寞还是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图,女郎端着只剩很少橙汁的杯子朝他走来,大方地坐在小桌对面,立刻有股独特的女性人体的清香侵袭了他,精神为之一振。“先生,看看好么?”女郎一只纤秀小手指指相册,柔声问道。“没啥好看的,你实在要看,就看吧。”高远想她应该是对时装化妆品而不是对油画感兴趣的都市女孩,淡然应道。相册到了女郎手里,她一页一页看得很认真,偶尔还发出轻微的感叹,同时用明朗多汁的眸子飞快瞥他一眼。高远反倒有些不安了,像面前有位严肃的老师在审阅他的毕业作品,生怕难获好评。啪!女郎用力合上相册,有点夸张式叫道:“啊!真好。”看他没太大反应,又说:“先生,那个台湾佬想买你的画么?最好不卖。台湾佬是有几个钱,可抠门得很呢,恨不得用一千块新台币买你一幅一流作品,想得美气哟!”她的直率和对那位台湾画商的一针见血,把高远逗笑了。他又叫来一杯咖啡一杯橙汁,两人含笑面对,像结识已久的朋友。“我叫高远,江城人,是个不成功的画匠。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重庆人吧?”他乐意跟这个主动靠近自己的靓女谈几句话,也好扫除方才交易中的不快。女郎莞尔一笑:“高老师,你猜得准呢,我家在江北观音桥,姓沈叫沈佳秋。画画的会看相,你猜我好多岁了?”他端详那张肌肤白嫩线条柔美五官清俊的脸庞,想想道:“小沈,你大概十九或者二十岁。”“哟!那么小哇。不瞒你说,我都二十三岁啦,老啰!”沈佳秋故作伤感道。高远“扑哧”笑道:“你年纪轻轻都说老了,那我就该是大半截入土啦!沈小姐,你风华正茂丽色照人,刚是活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呢。记住我的忠告,少讲不愉快的丧气话,不然皱纹爬上你那好看的脸蛋,很快会变成丑姑娘啰。”沈佳秋也格格笑起来,红扑扑的面颊娇艳迷人,高远心房怦然而动,但很快克制住自己,掏钱付了账单,抓起相册果断向女郎做了再见的手势。这时,他听清了沈佳秋说的一句又轻又柔的话:“高老师,我喜欢看你的画,也觉得你这个人有……趣……,我经常在这儿的,……”
沈佳秋不是自己的女友更不是情人,也不是一块溺水者求生的浮板,仅凭一面之交和那含糊其辞的客套话,就冒失地去找她相助,岂不有点荒唐可笑吗?但不去找她,今晚又在哪儿安身?火车站里还是立交桥下?高远内心深处有个感觉,只要他稍许讲明自己的难堪处境,沈佳秋会毫不犹豫帮他渡过难关。那感觉给了他希望,连全身的饿感和惶乱也减轻了许多。
凭这身穿着打扮并带着这些行李,进那家四星级酒店寻人,肯定要遭人疑惑和白眼,高远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从石阶楼上倏地起身,顾不得揉揉有点麻木的双腿,强振精神大步沿人民南路疾走。老练的成都人从背面侧面看他,马上就晓得这是个到省城后处处不顺的外地人,等待他的多半是落荒而逃的命运。
八十年代初期国内任何一座城市的高级酒店,要凭出入证会客单才能进入,能大摇大摆进出的人似乎也高人一等。如今门禁开放不再森严,而大厅门外伫立的穿特殊制服的守卫门童,仍使一些平头百姓敬而远之。高远倒不畏怯这些,他那落拓艺术家的派头,也让人摸不着底细。他从临街大门进去,对停在主楼外面车场里的奔驰、凯迪拉克、劳斯莱斯不屑一顾,径直快步走向大厅,恭顺而立的门童有些愕然地瞥他一眼,还是赶快拉开了高大的玻璃门。大厅内的暖气迎面袭来,他舒服地耸耸肩膀,把行囊画箱丢在金光照人的粗大圆形立柱边,他知道多数人会当它们是堆破烂,要捡也担心脏手的。
高远不管人家用啥眼光打量他,直奔咖啡廊,里面暖气融融宾客济济,除了西装革履的男士,娇美华丽的女士也不少。他悬心吊胆迅速搜寻,沈佳秋的样子他记得太清晰了。她居然不在,刚松弛下来的心情又紧张了,真是屋漏又遭绵绵雨倒霉透顶么?好在他个性中有坚定得固执的一面,不找到那个江北女孩这已经漫长的一天就更难挨过。他冷静片刻,瞅准坐在较为安静的角落小桌边的一个女孩,她性感而有几分姿色,估计跟沈佳秋有点牵连。于是高远斗胆过去朝她温和笑笑,就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了。女孩毫不惊讶,倒朝他娇媚一笑,眸子里迸出又暖人又异样的亮光。这时服务生走过来,欠身含笑问他:“先生,要点什么?”此刻犹豫真是笑话了,他马上说:“咖啡。”而脑子里有个念头在打架:这儿的咖啡是十五块还是二十块一杯呢?要是二十块,就他妈的糟啦!一直含情脉脉观察他的女孩,把他陡然脸红当作那种暗示了,朝他投去一片秋波,小声道:“先生,外地来的吧?要不要人陪你散心呀?”真碰上“猫”了!要往天高远肯定拔腿就开跑,现在还要求人家哩。他稳住心绪,显出友好的样子,呷口咖啡说:“小姐,幸会。我想……找个人,沈佳秋你认识么?”“佳秋呀!……”女孩大惊失色,愣一阵才明白自己漏了嘴,不安地瞅瞅四周问,“你,你是她啥人?”有眉目了,他心头踏实了一小半,忙说:“我是她的熟人……不不,朋友,有事找她。沈佳秋经常在这儿的,今天却不见人,好怪。”女孩面颊泛白低头道:“佳秋她、她遭便衣警察抓了。昨晚上出的事,现在还关在派出所呢。我也是她的朋友,想保她出来,可又怕自己也牵扯进去。先生,求你帮帮佳秋,她虽是个出来混的女子,心挺好呢。”“嗡”地一声,高远脑壳都涨大了数倍,过好一阵才问:“派出所?她在哪个派出所?”女孩说:“就是酒店附近的派出所。先生,你去保她,恐怕要带几千块钱哦。”她真把他当成沈佳秋有钱的相好了。高远“霍”地起身,焦急离去,抓起行李走到大厅外面才想起那杯咖啡还没付钱,也顾不得许多了,找保安人员问清方向,就直奔派出所。
临近中午,派出所的干警该值勤的值勤,该回家的回家去了,清静得让人心怵。值班者是个四十七八的中年人,正看一份《华西都市报》,听见脚步声瞥了肩挎行囊手提画箱的汉子一眼,不失威严地问:“报案么?若是申报临时户口,下午上班时间再来。”高远说:“同志,我看个人。”中年干警表情松和了些:“所里人?是哪位?我给你BP机号码。”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来意,高远放下行李带笑脸说:“同志,我来看我妹妹,听说她昨晚在酒店出了点事,被你们带到这里来了。我、我刚从重庆来,担心得很。”干警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唇角露出冷笑:“嘿,你哥子讲得轻巧呢。不是带是抓!你妹儿叫啥名?沈佳秋是不是?哼,她做皮肉买卖扰乱治安是打击对象,抓进来了还嘴硬心犟拗得很哩!你这当哥的不加紧教育,她不送去劳教才怪呢。”高远听得头皮发炸心子乱甩,既然来了说啥也得设法把她弄出来,就说:“同志,我妹妹到成都来没多久,干了些啥家里丁点儿不晓得,老爹老娘急得血喷心,要我赶来看她管她,没想到就出事了,真是气人怄人哟。”他一脸真实的痛苦,中年干警倒有点同情了:“是怄人哟,女儿家脸壳子身段子好一点,切莫要去那种场合混,一心想吃好穿好耍好,那些有几个臭钱的乌龟王八几勾几引,就坏事坏人啰。你也讲的实话,沈佳秋进去混得不久,我们抓她也是想治病救人,给年轻人一次深刻教训。”高远不得不进入角色做出感激的样子:“谢谢民警同志,我可以领她走吗?”干警说:“谢啥哟,她不把我们当仇人就是啰。哦,我姓马,就叫老马吧。对沈佳秋的处罚决定,分局上午就下达了,严肃教育、适当罚款,是她本人横竖不认错,没法执行。你这当哥子的来了,正好解这个硬结。”一听“罚款”两个字,高远就冒虚汗,他打开行囊掏出身份证、美协会员证、获奖证书一大堆,却没一张钞票,为难地对着正好奇地注视这堆证件的民警说:“老马同志,我叫高远,是个画画的,不敢称画家,和沈佳秋是表兄妹。到省城求职打工没带几个钱,这样吧,我把证件和画箱押在这里,有了钱再来取咋样?”老马仔细翻看那些证件,又打开画箱看了几幅油画,然后说:“高远,我信你。这样吧,分局说适当罚款,我就在‘适当’两个字上做点文章,让你领人走。其实在冷巴巴的拘留室关了一夜半天,也够一个年轻鲜嫩的女娃儿受啦。不过,你的画我要留下一张,好向所长有个交代,行么?”“行行,老马你、你真是帮了大忙。”高远对这不失严肃又富有同情心的中年干警有了好感,眼眶也湿潮潮的了。
老马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开了紧靠值班室的一扇铁门,叫道:“沈佳秋,你哥接你来啦!莫老板起个脸,我们也是为你好。年纪轻轻漂漂亮亮一个人,跟那帮狗男狗女混啥嘛。”沈佳秋从铁门里走出来的刹那,高远内心深处竟有些激动,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她再次相见。她远没他想象的那么狼狈或者沮丧,青春的颜面依旧那样丽色生动,眉宇间还隐有刚毅之光。只是眼袋下有两团淡淡泪斑,像刚刚哭过,又顽强忍住了。她双眸定定地看着高远,面颊漾出古怪的笑容,然后随老马进值班室领取扣押物品,并在处理单上签字。
高远再次向民警老马道谢,他却埋头看那幅表现大巴山牛群和牧牛人的油画去了。他一手抓起行李,一手握住沈佳秋的胳膊,拖着她大步出了派出所。
“你真是又混账又下贱,好好的一个人,偏偏往派出所的号子里跳!哼,依得老子的脾气,才不会管你这号乌七八糟的事呢!简直又憋气又窝囊,觉得自己的脸皮比手帕还脏哩!”一出大门,高远就朝沈佳秋怒吼,尽管嗓门压得低,还是有过往行人扭头观看他们。沈佳秋却比他平静多了,任他责骂抱怨不回嘴。直到他们扭扭扯扯走到离派出所百米开外的街口,高远嚷不出啥话来了,沈佳秋才柔柔地说了一句:“高远哥,你又气又累,把画箱给我提吧。”汉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松开她的手,呆立在她面前。心底惊诧,她真是那种表面上美丽非凡骨子里风骚放浪不可救药的女人么?他的直觉立刻强烈否定这个想法。
“高远哥,我好饿,在附近找家馆子,我们边吃边说事,好么?”沈佳秋虽比他小十多岁,见的世面懂的人事却一点不比他少,被关押过十几小时,情绪比他还镇定。
小街小馆子正是客旺的时候,见来了买主当然不肯放过,硬挤了一张小圆桌搭在街沿上。高远他们也顾不得讲究了,坐下来沈佳秋一口气点了回锅肉、酱肉丝等五六个菜,还要了一瓶半斤装的白酒。
酒菜是啥滋味高远没有细品,稀里哗啦一阵猛吃,只求胀饱。沈佳秋虽然吃得有分寸有节奏,却也很快,两人的心思确实都没在吃饭上。
她打开手袋掏钱付款的时候,高远心想:她就要说再见了,我要不要把自己被朋友两口子逼出来的事告诉她呢?还是先跟她道声再见,彼此各奔东西?正在犹豫间,他看见她起身拦了一辆的士,拎起他的画箱就走了过去。
“哎,佳秋,我们去哪儿?”高远赶快提起行囊追过去。
已坐入车内的女郎,仰起一张清纯可人的脸来,轻笑道:“回家。”
回家!一个多美好多温馨的词,一个高远久违了的词。那首流传世界的萨克斯名曲《回家》,他百听不厌。跟晓月结婚十年,也很少找到真正回家的好感觉。那感觉此刻搜奇妙地出现了,像一个流浪远方的归客,越过一道布满松林的山冈,突然看见自己魂牵梦绕的小村庄一样,那幸福和喜悦真难以形容。
“回家。”高远重复她的话,他克制着心头的波动,跟一个自己还不太熟悉了解,却被奇特命运紧连一起的女孩——回家。
沈佳秋在省城南边的玉林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两居室一个小客厅有天然气,月租八百元。这里离省体育馆博物馆不远,是成都最早最大也最完备的市民生活小区之一,庞大的蔬菜水果市场应有尽有,成百超市、免税购物中心等几十家商业网点遍布区内,买东西十分方便。著名的娱乐场所凡尔赛宫、音乐堂、巨港夜总会宾客盈门,山府酒店的球溪河鲢鱼和七星椒麻辣大世界的火锅,都是亲朋好友聚会的好地方。小区内又有不少文化单位的宿舍楼,大大小小的书店书亭也有十来家,较有名的有知识书屋、李潘书店等等,就连镭射影碟的租赁业务也相当发达,金龙、蓝碟等店家天天涌动着新老顾客。如果碰上体育馆有明星荟萃的重大演出,那这片小区就更加热闹非凡了。沈佳秋选择玉林小区租房,是喜欢这里的居家氛围。
房内装修简朴雅致,干干净净弥散着浓郁的闺阁气息。装饰物品、绒线公仔、化妆用品啦,通通色调明快突出浪漫女孩的个性。两个房间各有一张铺了席梦思和高级卧具的双人床,质地相差无几风格却迥然不同。有间房间挂着一张沈佳秋的黑白放大照片,跟《大众电影》画报上的女影星一样风采照人。高远提着行囊呆立在客厅里,觉得自己像头大狗熊闯进了花园里,笨拙得不知所措。他怀着一线希望来找沈佳秋帮忙,也不是要住进她精心营造的香闺里来呀,是进是退又拿不定主意。
看他那憨乎乎的样子,沈佳秋就笑了:“把东西放下呀,高远哥,你在派出所能说会道,连老民警都认账,回了家倒惶兮兮的了。真是,你不是我亲表哥,也是朋友嘛,再说你今天帮了我大忙,该好好感谢你呢。”
丢下行囊,高远在丝绒沙发上坐下,这才觉得全身筋骨都有些困乏。沈佳秋调好一杯热咖啡给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瞥他一眼道:“从今天起,你叫我佳秋或者秋妹都行。这屋里有个房间,是我朋友玉芳的,她在锦江宾馆结识了个台湾人,彼此感觉都好,便在对面棕北小区买了房子,跟那人一边同居一边谈婚论嫁去了。你若不觉得委屈,就住那间吧。我们可以像朋友,也可以像兄妹一起住,这样我也有点安全感。哎呀,看你一身的衣服好脏,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快去卫生间洗头冲澡,我找套衣服给你穿,保证又合身又帅气,莫瞪眼,是我为原来那个忘恩负义男朋友买的,坏东西一次没穿过呢。”
高远不明白佳秋什么还没问过,就那么清楚他处境艰难要找她相助,甚至不得不住在她这里。他承认这女孩有聪明过人的一面,可又觉得她太轻信人,就算他鼓足勇气打动民警老马的同情心,帮了她一次,也没必要如此亲近,万一遇到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岂不是引狼入室?他也暗笑自己,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那么多干啥?和沈佳秋仅仅见面两次,就能登堂入室亲如兄妹,也算是一种缘分呢。他从行囊找出内衣内裤,就去了卫生间。
热水澡洗得真舒服,到省城几个月没一次如此痛快。在李冬家每次都匆匆忙忙,水不敢多用气不敢多烧,他一进卫生间贞珍就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砰砰乱响。要不就找老公扯皮,说洗发香波、洗衣粉、香皂、牙膏用得太快,那口气像声讨触犯刑法的罪犯。耳朵李冬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寄人篱下的高远只有小心谨慎不干不净了,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连句抱怨话也吐不出来。
高远系根白色大浴巾从卫生间出来,佳秋望着他黧色结实的赤裸胸脯,双颊飞起红云,又长又曲的眼睫也快速眨巴了几下。对那细微的情愫变化,强壮的巴人后裔毫无洞察能力,只当彼此不够熟悉有些不好意思。她果然准备了一套宽松式毛质休闲衫裤,高远到房内穿上合身得简直像是为他订做的,开门让佳秋观赏,她笑着竖起拇指。
佳秋抱着换洗衣物进卫生间去了,她在派出所拘留室挨过了一夜半日,得好好洗洗把霉气冲掉。高远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寻找自己跟一个萍水相逢女子一起居住的感觉,恍恍然若一场转瞬将逝的春梦。同时思考该如何讲他在朋友李冬家寄居三个月的尴尬遭遇,又怎样被放逐街头,想去想来倒觉得偌大省城只有她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女孩子可依靠信任了。
也许少说为佳,就凭彼此不错的感觉和印象,互相信任互不干扰,一边把日子混下去,一边努力去寻找生活和事业的转机。俗话说:三穷三富才到老。人生道路有些坎坷波折不断奋斗下去才有意思。生下来大富大贵,或者少年得志,连点动人回忆都没得,那又有啥意思?喝一大口香甜的雀巢咖啡,高远的情绪平和些了。
他略作观察,知道房间女主人的生活水平不低,吃穿用都是名牌,连三角内裤和胸罩都是黛安芬牌的。有次他去太平洋百货闲逛,见过这种牌子的女性用品,光一只胸罩标价就近二百元,真是商家敢于开价买家就舍得花钱啊。像佳秋这样美貌超群的女孩,是应该好好呵护自己的容颜肌体,因为青春对漂亮女人更显宝贵。
卫生间的门开了,裹一袭漂亮花浴衣的沈佳秋施然而出,一张又干又软的毛巾缠着一头湿漉漉的秀发,那被热水洗过蒸气捂过的面庞,白净纯美,毫无矫饰。在美院当学生的时候,高远就见过不少技法高超的《美人出浴图》,没一幅有眼前的画面这么优美生动。
出浴佳人和他相对而坐,用清亮纯净的目光望着他。高远觉得有些话该说了:“佳秋,谢谢你能收容我。实话对你讲吧,我也是在朋友家住不下去了,身上的钱所剩无几,画又不好成交,走投无路憋急了来找你的。不想碰上那么件事,急中生智帮了你一点小忙,实在不足挂齿。佳秋,我不会拖累你很久的,暂住几天想到些办法就搬出去。你看呢?”
佳秋唇角挑着笑花,俏皮地看他,柔声道:“我看啥?长住短住随便你。我有几千块钱放在冰箱上的小盒里,你要用多少就去拿,莫客气,你留在派出所的画,也很值钱啊。有一点还要请你原谅,我晚上总是玩得很晚,每天中午十二点才起床,没办法弄早点午餐你吃,不过晚餐我会好好做一顿家常饭给你吃,我从小喜欢干家务活,饭菜都做得不错呢。”
高远窘迫地搓着手,心想钱真是人的主心骨啊,缺了它连腰杆也撑不直。男子汉不得不花一个小女人的钱,羞愧难当啊。他知道再说感激的话就虚伪了,就说:“好啊,看来我口福不浅呢。佳秋,有句话恕我直言,一男一女不是真正的兄妹,或者那种……关系,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不对你指出就是。”
佳秋依然俏皮地笑着:“好吧,高远哥,我也说一句,我们坦诚相待,切莫疑神疑鬼。有些不该问的事或话,就不问,彼此都轻松自由一点,好么?”
高远点点头,他明白她话里的内涵。这个刚从派出所出来的漂亮女孩的人生隐秘,他已撞破和窥见一部分了,没必要穷探猛究。任何人都应该有些隐私秘密,尤其是天生丽质的女人。
当代生活很少让人从容思考,总是匆匆忙忙,促使你去经历去适应完全陌生的人生细节。
高远就是这样,匆忙进入了原本只属于单身女郎沈佳秋的生活场所,简直来不及思考。
如果佳秋是个普通平庸的女子也倒罢了,偏偏她漂亮聪颖,就一颦一笑也招男人关注,即使有派出所事件的阴影,高远甚至恶毒地猜度她是一只比较隐蔽、高级的“猫”,也无法阻止自己情不自禁地接近她了解她,再经过时间的磋磨和过滤,使他们模糊的关系明朗起来。
他也想同她拉开点距离,靠自己的力量在附近去租套哪怕很小的房子。接连几天他跑省美协、出版社、编辑部、文物商店、字画市场,露笑脸耍手段揽活干、找机会,就跟一个在九眼桥劳务市场任随店老板、包工头挑选、嘲笑的打工仔差不多。几大圈跑下来,遭受了不少客气的白眼,他明白这座道貌岸然的大都市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格格不入。你怀才不遇也好,壮志不酬也好,它都冷静异常视而不见。
每次从冰箱上的小盒里抽钱,高远都尽可能少一点,偏偏零钞佳秋全搜走了,他只好拿五十百元的大票子。无奈画布颜料要钱买,唯一能证实自己并非废人的,也就只有画画这点本事了。
起初两天,他每天和佳秋相遇的时间不过一小时。早晨起床透过那故意虚掩的门缝,女郎以优雅的姿态睡得正香。他端正心思匆匆洗漱,就上街吃早点再去四处碰壁。晚餐一起吃,佳秋做饭的手艺是不错,系着特别制作的围裙,地道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彼此说话又简单又少,应答中都能感到对方的刻意随和,偶然相对一笑,眸间能迸出诚挚的亮光来。七点正一过,高远开始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佳秋则换上时装补好唇膏出去过夜生活了。属于他们两人的夜晚都很长,高远用来看书,读毕加索、张大千、马蒂斯、齐白石、凡·高、石鲁,也读吴冠中、陈逸飞、罗中立、何多芬、丁绍光,故乡山地的山野、山林、山石、山民在脑海里飞翔光与色的碰撞中隐现蛮野而又活力的画面。他又激动又茫然。佳秋还是活跃于大酒店、夜总会和那些又豪华又带粉色情调的娱乐场所,有时像清亮冷傲不可接近的明星,而在那些捏着鼓囊囊钱包的江湖老猎手老炮手眼里,她又只是一朵娇艳可人、垂手可得的小花。
有一点高远没弄明白,沈佳秋如果真是猫,就肯定要跟嫖客干那事儿,可她从没把别的男人往家里引,即使他每天外出七八个小时也没有过。难道她像报上说的,在高级宾馆或度假村,干那勾当捞取钱财?他不敢多想,忍不住为她担心,说不定哪天又要他这个冒牌表哥去派出所取人。
猜想多了心头发悬,总得找点东西来证明心头才踏实。一天清晨,高远出门前忍不住翻了她随便放在沙发上的名牌挎包,发现里面除了钱夹、打火机、香烟、红巾等等,还有两盒型号不同的避孕套,丝质睡褛和供换洗的内衣内裤。有个喷雾型的小圆筒,上面印的全是外文,他揣摸是清毒剂或润滑剂一类。
这简直是全套妓女行头!高远怒火冲心,恨不能将这个包丢到炉火上烧毁。可他明白根本没权利那么做,也不配那么做,几天来从冰箱上的小盒里拿走的钱有几百块了。一个不管出于什么心态动机用了那种钱的男人,还要去声讨责怪挣钱的女人,真是更下流卑鄙。
高远口里无话可说,心头隐隐作痛,不由自主一天比一天对佳秋关心和担心。他毅然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也是晚睡晚起合上她的时间节奏了。晚上他还是看书,过了午夜两点就到楼下巷口踱步守候佳秋回来。有时一守两三小时,在黎明的微薄晨曦中,一辆昏昏欲睡的出租车带着昏昏欲睡的女郎回来了。下车看见他,佳秋没啥表情,只很轻地说:“高远哥,你莫这样好不好?”他不回话,默默跟随她上楼,进屋后就倒床而睡。她洗漱动作很轻上床也快,他们在复杂矛盾的心态中渐渐入睡,而大多数省城人又该开始新的一天了。
那件事的发生,又突然又自然。高远觉得它就像一把锋利快刀,一下把他和佳秋之间的遮羞布斩得一干二净了,两人赤裸面对,没有疑惑、猜测、试探、心机、解释、表白、遮掩、巧饰等等。一男一女,在窄小温馨的空间里,一丝不挂灵肉交融,在带快感的创痛和意外的惊喜中,两人同时领略到了短暂真实的幸福。
高远一贯喜欢裸睡,连巴掌大的内裤也觉得累赘。这习惯曾引发他与前妻对人与动物野兽的争论,晓月觉得像西方男子那样穿着条纹睡衣上床才绅士,但她要他做爱就不管他绅士不绅士了。当时他正沉入一个梦境:他在一个风景旖旎的峡谷地带写生,茂密丛林灿烂野花在他的画笔下生机盎然。突然黑云蔽天风雨雷电,山洪陡然爆发,他和画架画笔立刻被汹涌的洪水卷走,任何呼叫挣扎都徒劳无益,他绝望地坠入浩大的黑暗深渊……一只闪光而又温暖的手,飞翔而来紧紧拉住了他,轻轻一带就使他脱离苦海深渊。变得轻捷空灵的身子随着那只美丽非凡的手,飞到一块洒满温和阳光的青茸草地。他仰面躺着,任肌肤承受那手和阳光的尽情抚摸,一股激情从丹田和两腿之间升腾起来……
就在昂然挺起的刹那,高远醒了。蓦然发现自己怀里紧紧拥着一个女人,她正忘情地用舌头舔他结实高隆的胸脯,两只纤秀柔软的小手也没闲着,摸摸捏捏忙个不停。摸擦中她的肌肤又热又滑,如一块带火的美玉。轻微喘息从那红红朗朗的双唇里喷出来,使这小屋里弥散充盈着女性肌体的氤氲香气,诱动和助长男人想克制又无法克制的欲火。
高远完全清醒过来,终于主动起来,……接着是男人又熟悉又全新的过程,女人的呻吟轻喊使他清楚地回忆起和前妻晓月的新婚之夜。而一个在外面混或做的女人,似乎不该是这样的,她是故意做给他听刺激他的么?她不该也不会如此卑劣下流吧?
和晓月离婚前的最后大半年,他们的夫妻生活完全是在冷战中度过的。高远壮实的身胚里积蓄、压抑的情欲太多了,陡然爆发他也强悍而持久,迟迟到来的高潮居然使他有欲死欲仙的畅快感觉。自己也不解,和晓月明媒正娶结婚十年,这种快感竟然一次也没有过。彼此就有过几次满足,也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如果偷情放浪,更能满足人们的俗情孽欲,那今天他们的性交过程就多少有点邪门。一种负疚感从他胸腔中冉冉而升,方才还在汹涌澎湃的激情很快冷却了。
高远毅然抽开身子,佳秋依然仰躺着一动不动,他抬眼注视她,赫然发现铺在她那修长丰腴双腿下的白毛巾上,几朵殷红血花粲然绽放,惊骇得他魂魄出窍,以为看花了眼。
“你、你是处女?”
“处女又咋样?难道我就不该是处女?”
“不不,我以为……佳秋,坦白地说,我是怀疑……可我从没想过你是坏女人……”
“坏女人又咋啦?坏才有水平呢。高远,晓得你怀疑我,看不起我,跟你上床我也是情不自禁,根本不想向你证明什么。只是事到临头,心里总有点不甘,才用毛巾垫了……哼,处女又咋啦?处女就是好女人,这世界就全是好男人啦!真比弥天大谎还可耻!”
女人卷起那张毛巾揉成一团,恨气地扔向门外。她双眼湿湿的,像被涌起的泪水和情汁包裹着,把一张盛开花朵般的灿烂脸庞,映照得艳光四射。男人羞愧不已,不敢正眼看她那娇美无比的脸蛋躯体,觉得她整个人就像一片清纯明净的湖水,而自己是一堆不堪洗濯的浊泥。“佳秋,对不起,我想我……”
“你想的啥,我一清二楚。是不是有了这么一夕之欢,就想勇敢地承担男人的责任,讨我做你老婆,然后骄傲地向世人证明:你如何挽救了一个差点堕入风尘的女人!”
“我没那样想。只是觉得我们彼此有好感,又有缘分,再经过了解和努力,是可以很好生活在一起的。佳秋,相信我的真诚吧。”
“我当然信你。可真诚不能当饭吃,光有真诚就是不真诚。高远哥,请你别把我们的关系想得太深沉,太复杂。我们彼此是不错,至多是朋友,多了一层关系的朋友。如此而已。”
“佳秋,我明白,现在我还不配向你求爱求婚,我还没能力担负起家庭责任。可我会努力去做,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当然,你看不起我,又当别论。有了这一次,我们的关系永远非同一般了。”
“嘻嘻,一夜夫妻百年恩,对不对?老一套啰。我说实话,你要生气就生吧。我从来不是个高尚圣洁的女人,在那些大酒店、夜总会跟有几个臭钱的男人混这两年,只是想找一个有能力理解我体贴人的男人成立家庭,吃喝玩乐能够舒心尽意,我就规规矩矩做贤妻良母。可这样的男人太少太难找,一直让我失望。这几百个晚上,想引诱我哄骗我,以为用几个臭钱就能使我乖乖就范任随摆布的男人成百上千,迫使我绞尽脑汁施展智慧历尽惊险,才算保住了处女之身。心里不止一次想,我虽然不是视贞节为神圣的保守女人,可我的处女宝总得呈献给一个我真心喜爱和欣赏的男人啊!运气真不好,两年都没遇到过。那天从派出所出来,我就觉得自己好笑,一心立贞节牌坊的女人,在人家眼里却是地道的婊子!你的出现,真是一种缘分。我不再想老是用拒绝、躲避、撒谎、欺骗,来对付那些花了钱想跟我缠绵的男人了,实在太累人。我不是工于心计的女人,左推右挡对付那些男人两年,也够费心机的了。因此,我跟你有了这次,再和那些男人接触,整个人就放松了自在了,根本没有特殊的意义。也可以说,我是利用了你。你有气的话,打我骂我都行,只是莫太自作多情。”
她这一大番话,确实使高远的心凉了半截,望她的眼睛又起了担忧的阴云。想说的话还多,却不知说啥好。这些当代女郎的真实情感,他摸不透。就拿年龄来说,他三十八,她才二十三,相差十五岁呢,也是一种严峻的现实差距。况且自己事业未成,阮囊羞涩,任何带情爱的豪言壮语都会在现实大地上碰撞得无声无息。如今得到这样一个坦诚无遮漂亮女人的处女之身,那也真是艰难人生中的宝贵恩赐了。还要说啥?有什么开导和教育她的权利呢?岂不可笑。
这世界上,正人君子和道德评判者,都是不好做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两人再度定睛打量对方,才发现他们说了这么多的话,都还赤裸肉身丝毫无遮,不由面飞羞红低头侧身避开视线。这动作不虚假也不做作,不管男女间的关系咋样,彼此间有点羞涩感还是美的啊。
佳秋穿上睡衣,面朝白墙,轻轻感叹了一句:“有时候,我的确想有一次真正的恋爱,又怕坠得太深不能自拔,那爱情就成了一种疾病,对男人女人都可怕呀。”
高远目送着她轻盈的背影,认真品味着她的话。这个曾经有过十年婚龄的成熟男人,一个颇有思想、追求、才华的艺术家,头一次领悟到自己在情感方面的贫乏。
那条带有处女血的白毛巾,被丢弃在客厅里,一团正午的明亮阳光照着它,几块紫红血痂分外炫目刺眼。
要不要把它收藏起来,留着爱情的纪念呢?
在他思虑的同时,那团白光一闪,就消失无踪。
接着卫生间传来洗衣机吱咕转动的声响,平静地向他宣告那所谓的生命贞物,已溶解于水,在世界永久不复存在了。
“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回头。……沧海都变成桑田,谁来成全爱……”
沈佳秋唱着从成都走向北京再走向世界的音乐家郭峰的新歌,从卫生间出来就开始化妆更衣,她每天的生活,都是从正午开始的。
高远还一动不动呆在床上,心底却哼着另外两句歌词:
“春风都化作秋雨,爱就爱到底……”
生活是一连串的选择和取舍。在这过程中有悲有喜,有痛苦也有幸福。一个事业无成自立艰难的男人,就没多大选择和取舍的权利。这一点仍然是寄人篱下的高远较为明白,尽管自尊受到损伤他还是顽强承受看似无情却有情的现实。
高远每天的生活规律和时间节奏,尽可能地适应了沈佳秋,两人能够在一起相处的时间,至多也只有一个多小时。即使在半夜或者凌晨等到姗姗归来的女郎,彼此没多少话讲,人又困倦,进屋多是匆匆漱洗各自回房。
单纯的性生活还是有的,他们在床上从不谈感情,更不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彼此却非常投入,那无声的身体语言和运动出来的热汗还有忍也忍不住的呻吟,泄露了压抑内心的纯粹激情。好几次高远试图打破这种尴尬,都被佳秋明锐坚定的目光制止了,她需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那之中含有一个复杂多情女人的绵绵心意,高远并不完全理解,以致每次宣泄和满足之后就有一种失落和自卑感。
每天下午的时间冗长而又自由,高远在画架前坐不太稳了,笔下那些赭褐色山峦青黛色林莽和黧黑色男女,常常模糊和飘浮,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是当画家出作品的人了。挟着拼力挣扎画出的新作去美协或者画廊,关心过他的师长和画商都要说:“高远,你咋个越来越找不到艺术感觉了哟。在江城那阵,你还好得多……”卷起那些画回玉林小区,心头波动着一种悲怆的情绪,甚至呐喊:这座省城要灭我么?不行,绝对不行!……在他心魄血液里涌荡的顽强和坚韧,简直使他容光焕发,旁观者以为他是个神经质的汉子避而远之。
江城是绝对不能回去的。前妻晓月和她的有钱新夫正花前月下如胶似漆活得风生水起,凡有抛头露脸的场合无所不在,她的傻瓜前夫已被许多人无情地讥讽嘲弄,九十年代后期了还迷醉大巴山野的蛮荒情调,而对如花似玉的老婆视而不见,不是野人疯子精神也有严重问题,啥艺术不艺术,?钱不值哩!倒是晓月念点旧情,在杯盏交错的宴会上打听过他的消息,轻轻发出不知是同情爱怜还是鄙弃的感叹。
最近高远如一条野狗一样,在省城的文物商店、画廊甚至锦江宾馆那专哄外国游客钞票的画市乱窜,想碰碰运气寻找一线出路。听说青羊宫内二仙庵新办了成都市内最大的文物字画交易市场,招引得省内省外的文物字画商家贩子蜂拥而至,每周星期日和星期一的交易日,热闹非凡。淘金的、碰彩的、上当的大有人在,文博专家、书画名人、收藏爱好者、附庸风雅者、斗富玩钱者、江湖文物串串、古董故纸小贩、凑热闹捡便宜的小老百姓,把个二仙庵的传统买卖弄得既富有刺激又玄乎也哉。前天某某老玩家得了一块三星堆的青铜,仅数百元到手,那还了得!摆在家中博古架或者书案之上,满屋就会闪耀巴蜀古文化的灿烂光辉了。某某阔老板昨天重金收购一幅张大千的《春城老道图》,招引众人围观啧啧惊慕,而有内行明眼人暗自窃笑,一件假货只能糊弄钱眼……有个靠卖黄果兰、茉莉花、栀子花度日的老太婆,家里有个装纽扣针线的老瓷罐,竟是赫赫有名的宋代皇家御器,在港澳海外市场价值百万出头,就在国内拍卖也要五六十万才听得见棰响,于是卖花老太婆就成了御品富婆……传闻天天有,悲喜难得说,二仙庵远近扬名,在报纸电视上也很露脸。
高远进二仙庵想看个行情,同时也消耗多得无聊的时光,对卖对买兴趣不大,实际上这位画家无货可卖也无钱可买。进去后倒满眼新奇,有些仿古青铜器皿古色古香还泛着薄薄一层绿锈,几幅标有悲鸿、白石老人、大千居士的国画,墨色老辣装裱精美,几可乱真。几个随地而摆的小摊上的瓷器、木雕倒有不少是真货,古朴雅拙,懂行者眼睛不能不为之一亮。他在一个小摊发现一只土陶罐,并肯定是汉代之物,摊主是个操秦腔的陕西人,更增添了它的真实性。他蹲下身把罐子捧在手里把玩,发现罐体上的花纹图案隐有波斯文化的影响,让人遥想那敢于融会异国文明精华的汉唐盛世不免心动。“先生,二百元,不讲价。”陕西佬说。跨越两千年历史风烟的文化古物,二百元实在不贵,高远衣袋里恰有二三百元,可这钱是他从家中冰箱上的小盒子拿来稳心的,岂有用佳秋的辛苦钱来买古玩的道理。而那只土陶罐浸透汉代文化,他又爱不释手,犹豫间,他听一个旁边人说:“老陕,罐子就一百块卖给这位先生,他是我朋友。”说着那人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丢在摊上,陕西佬憨厚笑笑就认了。惊讶不已的高远扭头一看,一张更憨厚的脸在微笑,欢叫道:“哈,聋子,是你哟!”
聋子是高远在江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并非先天失聪之人,由于少小时一次疾病药误造成大半听力丧失。聋子读书不多,却相当聪明敏感,为求生开了个小照相馆,奋力钻研摄影艺术,就与高远有了在野外相识的机会。后来他的兴趣转到经营瓷器和工艺品上,渐渐迷上了搜集散失在民间的文化古物,高远曾帮他在市图书馆借过《考古》杂志,和一批关于古瓷古陶的图册书籍。有时他去大巴山腹地写生,在山区小镇或农家院落,还能撞着这个执著地在茫茫沙海里淘取点滴真金的汉子。看来聋子也是个人物,居然把他的爱好扩展到省城来了。“高老师,听说你在省城,就想来找,可没得地址和电话号码,咋找嘛。想不到这里碰上,运气运气!”聋子说话声音大,像在吼。高远把罐子抱在怀里,掏钱给他大声说:“聋子,谢你帮我买了件好东西!”
聋子推开他递钱的手,带感情道:“高老师,这样又高雅又有文化的东西,只配你这样的艺术家消受。算我送你的见面礼,老朋友啊!”高远知道不能拒绝,再多说一两句,说不定性急的聋子会夺过罐子去摔个粉碎哩。
冬日阳光暖人,乡友温情暖心。高远和聋子到附近茶馆,泡了茶,都为这次意外相逢高兴。看聋子那张黑黑的脸孔,高远想象得出他独自一人在大巴山里奔走寻访古旧物品的艰辛,也许他一部分是为了挣钱养家,更多是想领略那种发现和获得的惊喜,那种愉悦和满足非一般人能够得到的。
高远问道:“聋子,这两年你在山里跑,搞到不少好东西吧?”聋子咧嘴笑了:“有有,也不多,我图个愉快。高老师,你看这个。”他这才发现,聋子带了个帆布包,打开里面就露出了瓷碗瓷盘之类的东西。聋子取出个盘子给他:“这是明朝成化年间的,送你吧,摆在书桌上挺有品位呢。”高远连忙拒绝:“不不,你留着卖钱,刚才这罐子我也受之有愧呢。”聋子晓得高远的脾气,便把盘子收了:“听说成都这个二仙庵热闹得很,我坐轮船赶火车就来了,鼓起眼珠子左盯右瞅,到底还是冒牌货多,真正的好东西少。我提这点老瓷器来,算是探个行情。高老师,你眼力不浅呢,一下就看准个汉代的真家伙。”
聋子已成了古董文物迷,谈起来就津津乐道,嗓门又大,吼得四周茶客都拿眼瞪他。高远不好扫他的兴,只不时用手势示意他小声点,聋子刚把音调压下几度,没说两句又抬起老高,惹得他又想笑又无奈。旁人见他有耳聋之残,也只好勉强容忍。聋子的故事曲折丰富,使在省城寂寞沉闷的高远听得有味,讲了些鸡毛蒜皮的事之后,聋子面色亢奋突然道:“高老师,你是晓得竹禅的,我有他四幅真迹!”
竹禅这个人物,高远倒听说过。他是清代在川东一带名声颇大的和尚,画一手好画写一手好字,金石功夫也有相当造诣。传说他是皇族血裔,自称王子,他有枚鸡血石章刻了“王子出家”四字,盖在他得意的字画作品上,更增添了层玄秘华彩。竹禅曾在以出产梁山柚子闻名的梁平县境内寺庙双桂堂逗留过一段时间,附近几个县的乡绅官宦人家免不了要弄几幅他的字画来衬托风雅,竹禅和尚的大名也就远播开来。
高远曾在江城市博物馆,见过竹禅几幅字画真迹,就连成都附近著名的宝光寺也藏有他的作品。功夫不负有心人,聋子能在山野乡村寻访和收购到真正的竹禅遗作,也算得个奇迹了。聋子不带夸张,腔调格外亮朗:“嘿,那天我在达县开江两县交界的檀木场坐茶馆,装作有意无意打听场上或附近人家有没有瓷器、玉片、字画之类,我肯出高价来满足个喜好。有人说谭家寨谭老头屋里有几个纸卷卷,丢在仓楼老箱子里几十年了,不晓得有用无用。我一听心头就跳,又不敢表露欢喜。给了那人五块钱,请他带路去谭家寨,随便在场上供销社买了两瓶高粱白酒做敲门砖。到了寨上见到谭老头,送了酒又闲扯了些栽秧挞谷的农事,才说想见识一下他收藏的纸卷卷。老头有些不情愿,说得他老辈子当棒老二抢人家大户的,要不丢在仓楼顶上搞忘了,恐怕早当柴火烧了。听他这么一讲,我又喜又急,心头像猫儿抓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在老头家吃了晚饭,我一字不提纸卷的事,带着醉意回到场上,找个小旅店倒头就睡。一夜没睡着,老想着那纸卷是字是画,还是哪个名人的呢,心头打鼓直打到天亮。第二天我又到茶馆喝茶,引路那人问我见到东西没有,我说没有。他还责怪老头:几个纸卷卷有啥了不起哟,揩屁眼还嫌硬呢。我没多说,只是喝茶。将近中午,谭老头挟着一包东西来了,对我说:你想看这个,我拿来了。我显出平淡的样子,展开纸卷一现看,竹禅两个黑字,和‘王子出家’四个红字,撞得我心坎痛。我说:老伯,是画,画得不错。老辈子留下的东西,多少也值几个钱的,好好收着吧。老人也没多的话,我们一起喝完茶,又喝了酒,然后我就坐班车回市里了。高老师,你懂,我这叫欲擒故纵,惹我开口要买,他漫天要价,我连价都不好还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再次去檀木场,托熟人请谭老汉来喝酒,只字不提那几幅字画的事,刚喝几口,老汉就说,朋友,你喜欢那几个纸卷卷,我送你算个交情。我笑道,老伯,朋友也不能白要东西,何况是你家老人传下的。这样吧,每卷我给五百元,四卷就两千。他惊叫:哇!那么多,我不是养了四头肥猪么?在座的人都笑了。捧着竹禅和尚的作品回市里,一路上我都想笑却又没笑,我花的钱不多,而对谭老汉来说那笔钱也够可以的了。重要的是让几件传世之宝免遭损坏重见天日,对我来说是最愉快的了啊!”
没想到聋子还有一手搜集散失民间文化遗产的本事,高远笑道:“聋子你这样低价买高价出,赚了不少银两吧?”聋子说:“我不懂挖古墓倒腾文物,靠走街串户沙里淘金,能发啥狗屁财哟。四幅竹禅真迹,保存那么完好,我去西安才卖了万多块钱,除掉路费和重新装裱请人鉴定的费用,也就落个两三千块养家糊口。嗨,高老师,赔钱的时候也有呢,去年我在广州,就花几万钱买了个惨痛教训,差点倾家荡产哟!……”
聋子在广州的遭遇是这样的。江城有户郑姓人家,从明清以来就有人在京为官,民国时期也是城里屈指可数的商宦大户,有钱有势,在重庆、成都、汉口、上海都有公馆别墅。五十年代初这个大家族树倒猢狲散,不少被卷到社会底层,销声匿迹,除了老人尚记得当年郑家在江城如何声威八面,摆点老龙门阵之外,没人知道了。大约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近几年郑家人又从街角角地底下冒了出来,还有不少是从上海、北京、香港甚至旧金山衣锦还乡的,当地政府又把这些科学家、企业家、知名人士当财神爷来供起,连要不要“重修郑氏祠堂”也成了全城人讨论的话题。于是有人拿出一个翡翠手镯和祖母绿戒子,还有一尊羊脂玉雕塑的玉观音,说是郑家老祖母的陪嫁首饰,卖了弄几个钱用。东西是真的,又有点历史渊源,聋子和几个朋友凑了三万元,把三件玉器买下来,心想去广州肯定翻个一倍两倍的价,能小发一笔。聋子装成打工仔去广州,安全到达后再找圈内人,行家看了都说是好货,卖个八万十万是很平常的事,他自然欢喜。为求稳妥,聋子看了几处文物交易市场,才定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周密计划。由一位热心人介绍,他和一位西装革履气宇不凡的古董老板以九万元现金成交,地点在中山西路一家装潢富丽的商贸公司。进去后,聋子被热情漂亮的秘书小姐招待进会客厅,送茶倒水殷勤备至。热心人也守候在侧,按规矩他要分得百分之十的中介费。古董老板提着一口密码箱赶来,开箱让他们看了九札百元大钞,说刚从银行提出来的,还不客气地骂了不肯取太多现金的银行小姐几句,要不是行长是他的老熟人,这件好生意又要泡汤了。古董老板把密码箱关好,放到聋子身边表示要看货,已失去警觉的聋子把那只装了三件玉器的锦缎盒子奉上,他看了一眼就在身上摸眼镜,不在又大声叫女秘书,那娇美女子却不见了,于是他骂骂咧咧进了里面办公室。聋子两只手紧紧按住密码箱,一对眼牢牢盯着办公室,好不容易挨过几分钟,热心人又跳起来冲了进去,口里还叮嘱他把钱箱看好。接着整个公司悄然无声,聋子又耐着性子挨了十分钟,抓起钱箱就往里找人,当即傻了眼。办公室倒是间办公室,一扇门开着通向一条小巷,古董老板、秘书小姐、热心人都羽化登仙而去。聋子急忙打开箱子,里头九札钞票,只有皮面一张是百元真钞,其余全是纸片。九万元的玉器只卖了九百元!聋子在广州老骗子手板心里就栽了大跟头。可恼的是在他气得七窍生烟哭笑不得的时候,一个门卫老头进来,问他是不是昨天打电话约好租房子的。原来这家商贸公司已迁走,房主正急于租出办公楼,竟被骗子利用了。
回到江城,聋子东借西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合伙人的两万元钱还了,而人家还大不高兴,以为他做了啥手脚独吞横财。他咽下满腹委屈,又奔波于城乡山野,凭自己的坚韧和智慧,重新开始寻访搜集古代文化艺术品的艰辛生涯。
听罢聋子讲的故事,高远道:“聋子,看来古董文物这碗饭也不好吃,你何不干点别的呢?”他苦笑道:“高老师,就像你画画一样,迷上了哪里丢得。我倒不指望这个挣大钱,倒是发现好东西的一刹那,精神上挺满足的,像吸烟喝酒过了瘾一样,是种享受哩。”
他这么一说,高远有些感动,伸手拍拍他的肩头说:“聋子,祝你好运气。往后我们见面,就在二仙庵吧。说心里话,该请你吃顿饭的,可我用的是朋友的钱,不好意思随便花费,往后补起,好么?”聋子笑道:“老朋友还客气啥?你一个画家能请我喝茶,听我摆无聊龙门阵,就挺给我面子啦。高老师,下回见面,我弄件挺艺术的小玩意给你,你喜欢我就开心啦。”
捧着那只汉代土陶罐,高远从青羊宫大门出来,乘27路公共汽车到小天商场站下车,再步行回到那个临时的家。用钥匙打开房里,就见沈佳秋坐在客厅沙发上,而墙上的挂钟显示才下午五点正。“佳秋,这么早就回来啦?你看这个土陶罐,造型色彩花纹都很好,还是汉代的呢!我在二仙庵文化市场发现它就喜欢,是个江城来的老朋友硬买了送我的。我就借花献佛,给你吧。”
瞥一眼古风别致的土陶罐,佳秋说:“高远哥,我早早回来,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把罐子小心翼翼放在靠墙的五屉柜上,高远说:“我已好久跟好消息无缘了,不相信会凭空有好事情落在我头上。佳秋,你是挺关心我,能带来好消息当然好啊。”
女郎乌黑水润的大眼扑闪两下,轻声说:“我介绍你认识一位朋友,他已有条件地答应见你谈谈,然后帮你,时间定在明天上午十点正,他在商业街老省委宿舍楼的家里等你。”高远背靠着柜子,眼睛审视着她,发觉她说话的时候看似平静而面颊红得厉害,就说:“啥条件?佳秋,你为我已付出许多了,我可不要你……”“高远哥!”赤面泛光的女郎打断他,“我跟他是有交情的朋友,就提条件也不会过分,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听我的话,明天是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为你给他个好印象,我还专门去西服专卖店,为你买了一套巨人树牌的西装呢。”
皮沙发一端,放着盛西装的大纸袋。高远心头一热,过去拥着她说:“佳秋,我听你的。那人,叫啥名字?”
“叶、文、波。”佳秋一字一顿地说。
这是个很熟悉的名字,高远记起在报纸上见过不下十次。
叶文波爱开美洲豹、保时捷一类强悍有劲的名牌车。而不喜欢富豪爱坐的凯迪拉克、奔驰、宝马甚至劳斯莱斯,觉得那种车精致、考究和气派都有点,就像个穿圣·洛朗牌西装的大胖子,腆着肚皮走进小巧的西餐扒房,得意得有些滑稽可笑一样。他需要矫健强劲的风格,如同他一贯的生活工作作风。尽管成都市区道路,常被越来越多的大小车辆堵塞,他还是开着他的黑色美洲豹奔跑其间,稍有机会就猛开一阵,算过瘾也算发泄郁积心头的闷气。一旦他驱车到了市郊新建公路,尤其是已经贯通的成渝高速公路,他的美洲豹就长啸狂奔,如一头长了翅膀的黑色野兽。在那带着飞翔感的奔腾中,他才真实感觉自己富有无穷的力量和生气,是个雄赳赳一往无前的男子汉。
和强悍好胜的个性相比,叶文波生得清俊文儒一副多智多才的样子,乍看上去像个图书馆的馆长或者大学中文系主任,笑纹里都溢着学识。他那对修长剑眉下的明亮眼睛,总是带着宽和温雅善解人意的笑容,好像永远与世无争,做的每件事只不过受生活的关照命运的驱使而已。他在笑容背后的心思却永远没人能够摸透,就连跟他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妻子傅婉蓉,也不知道自己牢牢捏着的幸福是不是空的。叶文波是个普通机械工人的儿子,属于自诩“新中国同龄人”的一代,履历是学生、知青、参军、工农兵学员、省委机关干部。他在著名的四川大学哲学系学习时成绩平平,因为对儒家、法家、黑格尔、杜林他都缺乏兴趣更无热忱。所幸的是毕业分配时,凭一张根正心红干净清楚的履历表,他进入了本省最高权力机构,并很快做了主管金融、财政的副书记顾元光的秘书。众所周知,秘书在中国政界是个特殊的职业,一步可上天一步可下地,好些政界要人和职业政治家,多有做秘书的经历。所以有人做了某领导的秘书,他的亲朋好友就皆大欢喜,似乎人人都对他有了指望。叶文波做秘书非常称职,有礼有节从不多言多语,顾副书记一道眼光一个手势也能心领神会马上到位。由他陪同在侧出席各种会议,顾元光也觉得添了精神和魄力,恍惚成了一位国家领导人。在省委主要负责人的一批秘书中,叶文波确实最为干练出色,成了顾元光日渐依赖不可缺少的有力臂膀。他唯一后悔的,是没促成自己最喜爱的独生女儿顾琳和文波的婚事,机会是有的,他们彼此也有好感,当时他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可传统思想作怪,他把顾琳嫁给了老战友的儿子,一个已有厅级官衔的公子哥儿,结果造成女儿的痛苦和不幸,悔之晚矣!顾元光病重入院不久,就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衰竭日子不多了,通过自己尚存的权威要求组织对文波进行新的工作安排。此时,他对这位紧紧跟随自己几年的秘书,已有一种慈父于爱子般的深厚感情了。顾副书记提出,叶文波可出任一家省级银行行长或金融财政系统某厅厅长,一定要正职,他完全可以担当重任。省委组织部门早对叶文波有考察,鉴定颇佳,任命已水到渠成。不料,征求他本人意见时,文波却表示自己愿离开省委省府领导机关,筹集和借贷一笔资金,去创办一家以经营房地产为主的股份公司。这虽出乎顾元光的意外,但他更赏识这位自己亲手培养的年轻人的才干,在国家大力发展经济的新时期,对优秀的开拓商贸实业人才的需求,远胜过普通行政官员,况且每个有职有权的位置不少人物早已虎视眈眈了。顾副书记当即表示赞同,并从病床挣扎而起,召集他一手提携的能人强人,拍板为叶文波筹集五千万启动资金。
民众房产置业总公司成立的风光十足的新闻发布会后,本省老资格的领导人顾元光就在医院高干病房奄奄一息,遵照老人的要求,最后守候在他身边的只有爱女顾琳和如同亲子的叶文波,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们,昏浊的泪水一涌而出,颤声道:“文波,帮我照顾好琳琳……”刚刚离婚不久的小女人搂着父亲痛哭不已,叶文波热泪盈眶使劲点点头,老人忽地一笑面孔吐辉撒手而去。文波把娇小玲珑姿容不俗的顾琳拥在怀里,胸腔中激荡着一定要好好爱护关切这个小女人的豪情。
叶文波自己的婚姻相当简单,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委机关,已是而立之年,秘书厅一位老同志介绍他跟傅婉蓉认识,她也是一位副省级干部的女儿,在机要室的重要职位上。婉蓉生得普通少些女人魅力,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让人信任放心。谈了几回,相互好感不多意见也不多,大概是生理骚动的促成,他们很快去办了红本本,在机关食堂办了几桌席请客,算是喜结良缘。婉蓉也有官运,不久就出任一个局的副局长,生下儿子小浩之后身体却差了,目前又成了为数不多的正局级女干部,原本不多的姿容一个劲地衰退下去,看起来比文波大几岁。对妻子叶文波不冷不热平和相处,他的一腔男子热情原先有些压抑,后来转移到知情识趣的顾琳身上,倒也如鱼得水恩爱欢娱。婉蓉很爱自己英俊潇洒能力非凡的丈夫,甚至有些崇拜,就是听到些关于他与顾琳关系亲密的言传,也不相信。还觉得文波如此对待有恩于他的老领导的女儿,是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她真正的感情,却在品学皆优刚考上名牌大学的儿子叶浩身上。勤奋好学大有出息的儿子,才是一个已经步入中年的女人的唯一幸福和骄傲。
锦江宾馆的门卫,也熟悉那辆精力充沛的黑色美洲豹,对它更加精力充沛的主人多有敬意。叶文波穿一套新款艳条纹老板牌西装,是人民公园附近有名的凯帝高级时装店的老板专门去香港中环连卡佛总店为他订购的,再配上米色意大利软皮鞋和价值一百八十元一双的老板牌袜子,看上去他真是风度翩翩,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文波不是迷信名牌只重外表的庸商,他懂得售价过万元的世界名牌服装对自己身份气质的烘托和强调作用。一次民众公司一幢新建成的楼房售给一位泰国富商,签约时对方尚有些犹豫,但瞥见他腕上戴的那只价值超过十万元的老劳力士金表,手上的笔就落下去签得相当顺利。老劳力士金表、老板牌西装、美洲豹轿车,是一个成功实业家的成功包装,实力和信誉的象征,再加上他本身具有的魅力魄力,就很少有做不成的买卖。试想,谈一桩价值超千万元的交易,你穿套廉价西装再挟个人造革手袋,对方敢签字盖章填票划款吗?某些虚荣,以至像演戏一样的装扮,在商场真能换回实利实惠。我们可以感叹这个世界越来越虚伪,连太阳给空中云彩装饰的金色也都像假的,而真诚的人们也只有在咒骂虚伪中接受虚伪,能眼睁睁看着虚伪充斥遍地,自己能恪守一份真诚就很不错了。
停好车,叶文波就进入宾馆刚刚装修好更显富丽堂皇的大厅,乘电梯上九楼。他约了婉蓉那位已入了美国籍的表哥,有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头衔的薛云川饮早茶。云川在台北、新加坡、纽约、香港都有公司,每次回国内面子十足,到北京有部长级人物接见,来成都省市领导百忙中也要面唔、宴请一次薛博士,省城报纸电视台免不了作简短报道。云川虽才四十出头,比文波还小五岁,却与世界华人圈政界商界要人交往颇深,文波曾见过国民党资深元老陈立夫、蒋纬国为云川书写的条幅,称他“学贯中西,商界少帅”。云川前几次回来,都是应国家、省市重要部门之邀,来考察和推动外商向国内投资,他热情严谨有条有理,颇受各方面好评。一次他组织了一个新加坡投资考察团来成都,自己提前一周到达,亲自安排宾馆食宿和豪华轿车接待,还自己掏钱为司机们购了新西装白手套。并与市领导策划合作项目跑现场做准备,尽可能堵塞漏洞,让考察团看到一个满意的投资环境。结果十二家公司的掌权人物来到成都,有八家决定投资设厂,市里以此为基础建立了一个新的经济开发区。文波和云川几次相见结下友谊,却从未谈过合作什么项目合资什么公司的事。作为一个发展势头极好的房产公司老总,文波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想方设法套取外国人票子的公司,更看不起有几个钱就想在中国人面前充老板耍阔气的外国佬,所以对云川这些活动他都静心旁观。他理解云川,一个出生在香港长大在台湾学成在美国的海外游子,想用自己的学识才能为祖国办点实事,也真可书可赞,内心还有那么点敬意。
这回不同,薛云川从香港回来前,没和与他十分熟络的省市处事部门联系,而是给叶文波打电话,说有事情同他商议。具体见面再谈。文波知道他一直关注关心自己,这次主动提出议事已是一种看重,心里多少感到温暖,高兴地说开车去机场接他,爱为人家设想的云川婉言拒绝,说航班到达已是晚上,他坐的士到锦江宾馆很方便,最好第二天早晨八点在九楼花园餐厅见面。
花园餐厅是叶文波经常吃饭宴客的地方,连迎宾小姐也熟悉他。在近年的繁忙商务活动中,他养成了英国绅士般守时的好习惯,八点整进入餐厅,几乎一分钟不差。
“文波,你好。”穿件新款单薄羊绒衫苏格兰式花格西裤的薛云川,从一张靠近宽敞阳台的小桌边站起来,笑容满面招呼他。这个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博士,文质彬彬儒雅飘逸,一举一动都很有修养。
过去跟他紧紧拉手,文波笑道:“云川,你这身衣着好洒脱自在,色彩配搭也挺现代,是纽约最新流行的款式么?”
“哪里嘛,前年去苏格兰尼维斯山旅行,在一家乡村商店买的,回纽约嫌土气一直没穿。咋个,你觉得还不错?”云川学说着四川话,也笑了。
文波说:“外国土气的东西,到了中国就洋气。云川,你摸住了国内人的脾气,一点小花招,也别出心裁让人羡慕。好啦,我们边吃边谈,你专程回成都,对我有何指教?”
桌上已摆了凤爪、虾饺、蟹包、皮蛋粥等广式茶点,薛云川吃起来比叶文波还老练,因为海外华人的饮食文化多受广东人影响,他又有公司在香港,胃口也大半广东化了。
“文波,我先给你讲件私事。”云川吃完一只虾饺,严肃地望着他,一脸郑重。穿得周陈郑王格外严谨正派的文波,故意开玩笑:“云川,你老弟莫骇我,是不是你在香港红灯区风流,染上艾滋病啦?”云川仍不苟言笑,一本正经道:“文波,我跟阿佐妮离婚了,昨天在香港正式分手,我把新加坡公司的财产全给了她。彼此没有争吵,没有怨气,在启德机场含笑道别,她飞狮城我飞成都。”“你跟阿佐妮不是挺好的吗?咋个搞起的哟!”文波真被骇了一跳,在他看来婚姻感情受挫,比生意失败还让男人难受。
薛云川默然无语,喝了几口热茶,克制波动的心绪。
阿佐妮是他的美籍意大利裔的妻子,哈佛大学低他两级的同学,黑眼黑发是典型的米兰美人,特别是娇美婀娜的身段分外迷人。这位时装商的女儿,曾给了云川事业上很大的支持,他的第一家公司就是用阿佐妮的嫁妆办起来的。阿佐妮热情奔放,明朗如意大利阳光,她几乎完全美国化了。对丈夫丰富才学经商头脑和东方儒者的风范,阿佐妮又喜欢又崇敬,每次欢聚一起都如胶似漆。前次云川给所有在成都的亲人,分发了他和阿佐妮在世界各地名胜拍摄的旅游照片,漂亮的米兰姑娘总是喜笑颜开伴他左右,把青春生命的魅力四处放射。文波对云川的艳福鸿运,还有点眼热呢。
“离婚没啥,进入九十年的中国,离婚也一天比一天热门呢。有人还胡扯,离过婚的男人,才算真正成熟的男人呢。云川,能告诉我原因么?简单点,我对你和前妻之间的隐秘不感兴趣。”文波道。云川早准备好了答词:“阿佐妮是个不错的女人,做中国男人的妻子是很好的种族融合。她爱我,热情得如维苏威火山,又富有慷慨,结婚五年,为了我的事业没要孩子。可有一点我无法接受,她坚决反对我回国内投资。祖国,爱人,无法两全,我选择了前者。文波,我绝不是什么爱国者,只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和父亲的临终遗托,使我不能不这样做。”“云川,看不出你一个文儒书生,这样敢作敢为。人道情丝难断,你却快刀斩乱麻,了不得哟,难怪你能干大事。”文波语调真诚,对他是个安慰。
餐厅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这时,文波看见穿得花里胡哨长发蓬乱的傅东平,挎着白脸红唇蜂腰肥臀的轻佻女郎大大咧咧坐入靠里的条形桌边,一个打响榧,一个嚼泡泡糖,那忸怩作态的样子让人讨厌。而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叫茶点菜也熟练得很。
傅东平是傅婉蓉的亲哥哥,只比她大两岁,天生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靠父亲的余荫,他招工提干入党一路顺利,曾被任命为某厅办公室副主任。他无才无德,又好酒好色,结婚离婚索性与人姘居,常因酗酒闹事被派出所扣留,要他母亲或妹妹、妹夫去取人。八十年代后期,各种公司纷纷出笼,官办民办私人办混淆不清。东平趁机起哄,从单位弄了百多万元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总经理,不到一年公司垮杆,国家财产被他和一帮狐朋狗友分三处花得精光。一处是吃喝玩乐美其名曰商务宴请公关旅差费用;一处是受骗上当乖乖给江湖骗子进了贡;一处是回扣红包关系打点开销。公司关门尚欠人家房租水电费一大笔,最后用胡开乱碰惨不忍睹的桑塔纳轿车作抵押,才溜之大吉。厅领导无可奈何,只好承担了领导失职的责任。东平也从此摆脱国家机关的束缚,混迹街头,招朋呼友,成了地道的当代纨绔子弟。没钱了,找母亲,找妹妹,连叶文波也碍于郎舅之情,帮他花过几笔大钱。
近日东平混得不好,到民众公司找妹夫讨钱,吃了文波不硬不软的钉子。怎么今天又抖起来了,他看云川一眼问道:“你给东平钱了么?看他那副样子,好像锦江宾馆都是为他修的一样。”云川红脸道:“昨晚我下飞机,他就在机场出口接我,说了不少亲热话,我明白他缺钱花,就给了他五千美金。不知他咋个晓得我回来的时间和航班,大概姨妈透给他的吧。”五千美金,四万多人民币,够那公子哥儿花销一阵子了。叶文波能说什么?责怪云川吗?他是个太重亲情的人,几千美金送人还不好意思,却没想到又把东平朝滚龙烂账一方推了一步。文波不想多说东平的事,拉开话题:“云川,你大老远从香港回来,不仅是通报一个离婚消息吧?有啥要事商议,就先透个风,再找时间详细商谈。我约了个客人,十点正在家里见面,九点半非走不可,成都塞车问题一直没解决好,我不能让客人空跑一趟。”云川说:“文波,我知道你的公司运作和发展都挺顺利,实力也不错。还从婉蓉表妹那里了解到,你对文化旅游产业感兴趣,并投放了些资金寻求发展,我想在这方面同你携手合作。为祖国民族文化旅游事业作些有益贡献,也是海外华裔中有识之士的热切愿望,我仅是代表他们而已。”文波想想道:“云川,你确实目光敏锐,不愧是哈佛高材生。国内在经历两次较大的房地产热之后,优秀的文化旅游业就成了投资的新热点。这样吧,下午我来接你,先参观考察一下我新办的文化发展公司,再说合作的事吧。云川,你已伸出手来了,我还能不紧紧握住么?哈哈。”
文波情绪感染了薛云川,真的伸手握住了他:“谢谢你的信任,我们合作,会干出一番业绩的。文波,我本想请你陪我去看姨妈,你有事,我还是自己去吧。这次我特意复制了一张她和我妈妈少女时的合影,一个十八一个十六,真是如花似玉风华正茂呢。不知姨妈喜不喜欢。”
说完最后一句,云川的神色有点黯然。文波知道岳母对这位太有出息的亲侄子颇为冷淡,不知是出于对流居海外身难归乡的妹妹怨气未消,还是因自己的不肖之子暗存嫉妒。总之,那位副省长遗孀,知书识礼却感情淡薄,文波也记不起她几时对自己亲近或者赏识过。他说:“云川,你去吧,我那岳母时常寂寞,带去这张照片,带去一段回忆,她老人家会高兴的。你再说说和阿佐妮离婚的事,让她关心关心,情况会更好一些。下午见。”
薛云川点点头,对他报以感激的一笑,那张清癯的脸庞,渐渐涨出了血色,也渐渐恢复了方才儒雅洒脱的样子。邻座一位衣着时髦的小姐,在用明艳生光辉的眸子撩拨他,他却视而不见。
叶文波也不太明白,自己为啥一口答应帮沈佳秋的忙,还约她的朋友到省委宿舍见面。在商场几年搏杀锻炼,他学会了拍板,也学会了拒绝。约人到家里谈事的次数不多,这回算是为一个俊雅可人的女郎破一次例吧。
其实他和沈佳秋仅仅是认识。在商务活动之余,他喜欢在锦江宾馆的咖啡廊坐一坐,品着浓咖啡或洋酒倾听巴赫或者柴可夫斯基的优美曲子。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使他赏心悦目,更添了好几分情调。偶尔同坐一张小桌,也说说话,谈点盆地天气成都新闻什么的,彼此都还愉快。文波发觉她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姑娘,不风骚也不庸俗,表达亲热流露妩媚也有分寸,从没给他带来什么精神负担,只觉得轻松自在老想跟她一起。他曾做过种种猜测,这位沈小姐是某高校大学生?外资公司的公关小姐?凭容颜姿色在大酒店物色猎物的女猎手?外表如美女蛇内心如毒蝎的都市暗娼?她的明丽相貌和高贵气质使他无法确定,似乎这几种女人的特征她身上都有。文波为她付过几次饮料钱,也试探着给了几次百元到几百元不等的小费,口里说:“沈小姐,跟你一起蛮高兴,一点小意思。”沈佳秋总是那么自然从容,把与他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认识久了,就有了些信任感,文波才给她名片,佳秋把它放进坤包里轻笑道:“叶大哥,你不给名片也行啊。民众房产的老总,大名鼎鼎,我在晚报上都看熟了呢。”他一想也是,最近几个月,几乎每天他的公司都在晚报上占有四分之一版面的广告,“叶文波”三个字,还是他的亲笔手书体呢。
沈佳秋是那种使男人见面就有好感,很快产生某种渴念,日子稍长就对她入迷的都市靓女。叶文波是靠男性的坚定毅力顽强克制,才成功地与她保持了一定距离。他明白,自己的气质风度对佳秋也有诱惑力,好几次从她清澄盈盈的眼波里他看到了情感的小波浪。只要他肯主动,两人的关系就可翻开新的一页。但他更清楚,民众公司在省城房地产业位居翘楚,那些明的暗的对手,无时无刻不巴望他出错失误,一旦抓住把柄时机,啥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这个事业型的男人,已不得已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了,再有个年轻艳丽活泼生动的小女人,也难以消受啊。他把沈佳秋当作精神上的朋友,女郎也敏感到这一点,和他相处更加融洽更加自在,不时露出的灿烂笑容也相当真实。
叶文波的家在老式宿舍楼的底层,宽大清静,前门后门都有培植很好的树木花圃,那秀美雅致的园林式景观,就在市里那些耗费巨资兴建的花园式豪华住宅小区,也难见到。文波早出晚归,没体会出这个家的舒适环境,婉蓉就因为习惯和喜欢这儿,连他们局里新修的超标准局长楼也没去住。
婉蓉的习惯是星期六上午去医院或者看望母亲,知道表哥云川昨晚从香港回来,这时一定去了那边。宽敞的家更悄然无声,文波进去都有点恍惚到了某个小庙的那种感觉。家里的摆设朴实老套,和他那完全现代化的办公室形成鲜明对照。墙壁上的名人字画倒相当触目,显示着这个家有着非凡的背景,让人肃然起敬。
答应沈佳秋见她的朋友一面,文波还有点私心,想她陪客人来,也顺便看看他的家,算是彼此有了好感乐于亲近的一种表示。可见到高远独自问门,才笑自己自作多情,佳秋随时注意和他保持距离,是明智之举。再多些交往和了解,她真可做他的红颜知己了。
高远那巴族汉子穿西装的硬倔形象,虽有点别扭,叶文波还是马上有了好感。这种男人至少坦诚踏实可以信任,当今都市要信任一个人,真成了领导或老总们面临的重大难题。
“是叶总吧,我叫高远,是沈佳秋说你肯见我,就不揣冒昧地来了。”高远初到这样的大院深宅里来,样子有点拘谨,两眼的目光却纯净明澈。文波握着他的手爽快道:“高远,莫叫我啥总啊总的,就叫文波或者老叶吧。听佳秋说你是挺不错的画家,一看就感觉良好,说实话,对川东长江边巴山上的巴族汉子,我从来就有好感呢,他们刚毅顽强坚韧不拔,要不咋个出那么多红军将领啊?”高远红脸道:“叶……总你过奖了。我是个没出息的画匠,这么大个省城,一只饭碗还没端着呢。真是,要是再有个当红军闹革命的年代,我也就扛枪打仗去了哟。”叶文波喜欢他的直率,指指墙上说:“高远,你看看这些字画,价值如何?”
高远这才举目观看那挂满墙壁的字画,顿时骇一大跳,随即激动起来,把手抱在胸前一幅一幅观赏。这些字画开幅挺大,全是在整张的上等六尺宣纸上作的,加上装裱增幅,挂在室内就显得天满地满,不太相衬。不过看来主人并不在乎这些,只把它们展示出来就行。字画的署名印文着实惊人,不是李苦禅就是朱屺瞻,要不然就是张大千、陈子庄!一幅龙飞凤舞的郭沫若真迹,装裱极为精细看来也出于行家之手,殊料竟被小孩用圆珠笔在上面画了些条条圈圈,忍不住凑过身去用手抚摸心痛不已。
“唉,这是我儿子小浩,三岁多时乱画的。他婆婆惯的,我骂了几句还搡我,一幅字有啥嘛,再赔你几幅!看你那眼珠子哟,鼓起吓坏人哩!老太婆口气是大,她的确也拿得出来,比如周恩来、于右任、黄宾虹的墨宝,她也有呢。”叶文波苦笑道。对他的话,高远不再惊讶,他相信住在这个深宅大院里的人家,拥有一两件政界文化名人的真迹,是较为普通的事了。高远表情郑重地说:“老叶,这些名人字画价值多少,一时难以估计,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看重它们是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保存下来是一种精神财富。你们这样不加爱惜,太不对头啦。”
他的话深深打动了叶文波,他也没料到自己不经意挂出的几幅字画,会引起高远如此激动和重视。由此也暴露了一位画家的艺术性人格,只要一发现好字好画就真情流淌无遮无拦,连把自己到这儿来干啥也搞忘了。他新办的文化公司,不正是需要这种酷爱艺术襟怀坦荡的人才么?
“高远,你批评得对。”文波诚恳道,“我虽然是给沈佳秋面子,答应会你。但刚才一见到你,又听了一席话,我就明白我们相识是种缘分,好像这几天我一直在等待一位有才干有见地又正直的朋友到来,原来就是你啊。”高远本以为一个财大气粗背景深厚的大公司老总,会见自己只不过搪塞应酬一下,没想到他说出如此带感情的话来,岂有不感动之理?他说:“老叶,你肯交我这样事业无成穷愁潦倒的朋友,那我就不该自弃啦。振作精神,干些实事,我就不相信这么大座省城,容不下一个画画的高远。”
巴族汉子双目喷光精精灼灼,叶文波欣赏地看他一阵,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头,认真地说:“这才是从大巴山来的硬汉子高远嘛,太棒了。告诉你,我新建了一个巴蜀文化旅游公司,在锦江宾馆附近搞了个巴蜀画廊,主要经营各类字画,兼营一些古董文玩,聘你为经理,如何?我知道你是正出作品的画家,搞经营会分散精力耽误时间,可画廊又急需你这样的人啊。”高远说:“老叶,你又把话说远了。今天来你这里,我就是想得到一份工作,莫说当画廊经理,就当勤杂工我也肯干呢。”这句话,把两个男人都说笑了。
户外的长青植物,在冬日上午单薄脆弱的阳光下,泛着浅浅一层绿光。文波泡了两杯热茶,邀高远在后院太阳暖照的花圃前品茗谈心,不一会儿两个刚相识的人,就老朋友似的谈笑风生,把几只站在老槐树枝头享受暖阳的鸟儿,也引得拍翅欢动了。
成都冬天是很少出太阳的,它一旦在天空敞亮出温和光彩的面容,全城人的感觉就会随之亮敞美好。
高远来成都几个月,今天是头一回自我感觉良好。
棕北是成都市区南部一个新建住宅小区,国家建设部多次表彰其规划设计优秀,修建质量亦很良好。每幢楼房造型现代别致,并在楼与楼之间的空地,精心设置了花园式绿化区供居民休憩游乐,使人感觉仿佛到了花园之园新加坡的高级生活园区。新建的领事馆路贯通小区,第一家在此设馆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给这个小区增添了国际色彩。购买小区公寓楼的人中有眷恋故土的外籍华人、中外合资公司的老板、省城的企业实业家、有钱的私营业者、名牌公司的高级主管、成功的知识分子……当然也不乏靠投机倒把横生暴财的人物,甚至靠出卖皮肉捞了钱的风尘女郎。不管如何,人们还是称棕北为高尚住宅小区,在成都乃至西南堪称一流。
小区初具规模,现代化的超级市场、豪华海鲜楼、夜总会娱乐场所,也如雨后春笋陆续出现,大有蓬勃发展之势,而且一家比一家富丽堂皇。所以在成都街头若有人问:“你住哪儿?”“棕北!”答者嗓门很响亮很骄傲,旁边有意无意听见的人也忍不住看他,流露出那么一点羡慕。
黑色美洲豹轿车在人民南路宽阔的大道上急驶,如一道轻灵的黑闪电,拐入领事馆就放慢了速度。车慢下来,叶文波的心潮却快速奔涌,一股股激情、欲望、爱怜交织的热浪,有力地冲击着这个中年男子坚固的心堤。每次来到这里,他都情绪复杂浮想联翩,有懊悔有不安,也有理所当然敢作敢当的男儿气概。对自己恩师的爱女,他是有一腔真情的,任何时候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远胜有合法身份的妻子傅婉蓉。但顾琳只能孤单住在他为她购买的高级公寓套房里,每周有几次和他又快乐又伤感的相会,做那种像台港小说家在作品中讥讽的“外室”。把他当做唯一精神支柱的顾琳倒心甘情愿,他却时有歉疚惶惑,总觉自己在干一件负人负己的事。其实当年他与顾琳有过相爱的征兆,少女时的琳琳对父亲身边这个英俊能干的秘书,有过芳心频跳的特殊好感,清粼眼波也流淌过淳朴真情。正值青春季节的青年当然有所察觉有所激动,还产生过难以启齿的浪漫春梦。然而,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和傲气作怪,他不希望用和领导干部女儿结婚的手段,铺平上升台阶、受到组织重用。尤其身为顾副书记信任的秘书,许多重要工作不去抓,却和他女儿亲近缠绵,旁人见了会以为他搞裙带关系很卑鄙。这念头迫使他毅然冷淡,疏远了顾家女公子,而琳琳又是被父亲溺爱娇宠惯了的小姐,岂容他无视自己的存在,一气之下跟人家结婚了。一念之差,悔之晚矣。文波回想当时自己就和琳琳相爱结婚,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就有闲言杂语也不堪一击。如果那样,他们今天彼此的处境就不会如此尴尬,当然也不会如此刺激了。
床头精致小钟在十一点正才响起催床的乐声,那段音乐很悠扬缓柔,是贝多芬的。一年前叶文波去香港谈生意,买回这只小钟送给顾琳,既促她少睡懒觉又提醒他们的约会时间,所以每当听到那段轻灵乐声她就会从梦中醒来随之一阵激动心跳,绵软身肢会春情波动,陷入一种奇妙的亢奋之中。
假寐的片刻,女人眼前浮起的是那具强壮如牛的男性躯体,在一双细白小手的抚摸下,渐渐冒出一层带紫光的热汗……
音乐戛然而止,顾琳翻身起床,洗漱、化妆、更衣、匆忙,慌乱而又兴奋。像初恋中一次大胆的约会,又像恋爱热潮中一次冒险偷情,还像小说电影里的情夫情妇的秘密欢会……那滋味真是复杂刺激,每回都新鲜生动,如新婚女人的灿烂初夜。
有空调的房间和暖似春,穿薄薄淡粉色蕾丝睡褛的女人,在房内喷了带茉莉花芳香的空气清新剂,然后倚在落地窗后面的贵妃椅上,饮着正宗荷兰牛奶,怀一种渴盼的心情等待那个一半属于她的男人到来,小狗雪雪扭动着肥胖多毛的身子过去,乖乖趴在女主人的脚边,尾巴摇动还不时用滚圆的眼睛向她表情。这条西藏纯种狮子狗,通身白毛茸茸非常可爱,是顾琳自己去宠物市场挑选,花上千块钱买回来做伴的。一个离婚女人守着一套豪华住宅,身旁没个活物,白日长夜都太孤寂也太难耐了。
顾琳的婚姻是一场误会一次噩梦,原以为公子配小姐门当户对,结果是男人不如意女人难顺心,天然佳偶很快成了针尖麦芒,你刺我扎伤心伤肝势不两立。她含泪回忆,结婚多年连一次愉悦欢快的性生活也没有过,有的只是宣泄和羞辱,这叫啥夫妻啊!幸好噩梦不长,那个挂了她丈夫名义的浊世公子,有职有权不愁没女人喜爱,常在外头寻新欢打野食,有时忘乎所以得半月也不回家一次。为父母和面子,她顽强忍受了十几年。一次丈夫和他的新秘书在豪华房车里干风流勾当,遭到巡警拘留,尽管他神通广大很快获释,这桩丑事还是四处流传。已对婚姻家庭不抱一丝幻想的顾琳,抓住这个机会提出离婚,丈夫也像找到下台阶一样顺水推舟答应了,当天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彼此都有一种解脱感。
已经成了前夫的公子,理所当然地进入了他花天酒地的生命新时期。而顾琳就有了机会和条件,来关注那个她曾倾注过一腔少女春心的叶文波了。尽管文波已有了一个舒适安定的家庭,妻子温和儿子可爱,事业也蒸蒸日上,正成为省城商界耀眼的明星。而在她心目中,他还是父亲身边那个年轻有为对她有过好感的秘书,她觉得没有了婚姻的羁绊离他又很近了,不管他咋样,重又涌上心扉的感情热浪简直汹涌澎湃。
文波是顾琳唯一真心爱过的男子,他们在人生路上失之交臂,刚刚萌发的情感也随风而逝,更莫说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了。顾琳追悔莫及,当初她若不摆领导干部千金小姐的架子,也不为虚荣心高傲心赌气,她是极有把握和文波喜结良缘的。这口气一赌就是十几年,她落个满心伤痕满眼泪,孤身对镜自哀怜的境地,要不是文波旧情尚在,她几乎对一切都灰心失望了。
起初文波对她的关心,也许出于同情和爱怜,然而两人重新相聚倾诉衷肠之后,才发觉当年彼此间那么真诚相爱那么纯真无邪,若不是那道无形的门第之墙的无情阻隔,简直就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这个发现使正缓缓迈向不惑之年的妇人,迎来了生命的二度春天,压抑多年的激情终于爆发,不顾一切把自己暗恋多年的男人紧紧搂入怀抱,什么道德观羞耻心通通见鬼去吧,再放过这次机会,她就枉在这人世间活一趟啦!中年男人叶文波不是利用她玩弄她,或是寻求婚外恋的刺激,而是旧情复燃之后,他分外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娇小玲珑鲜活生动的女人,才是真正和他亲密无间倾心相投的女人,无论闲谈时的一颦一笑,上床时的一举一动,他们都那么默契那么和谐,有时几乎到了心魄相通趋神入化的地步。如一次文波在珠海出差,逛商店时见到一套乳白色时装,大小式样都适合顾琳,就买下了。晚上他们通电话,文波还没表功,顾琳就说他如果想给她买套新装的话,最好是乳白色套装。回到成都他把这事讲给她听,女人扑过去就吻他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此类例子还多,汇集起来就是一册爱情小说了。
如此一对相亲相爱的男女,居然不是真正的夫妻,又可悲又可叹,又无可奈何,这世界能完全把握自己命运的人毕竟不多啊。对自己做文波的秘密情人,每一周只能享受有限的情感生活,有时碰到事情,还要几天几夜独守空房熬过长夜,顾琳起初还不太甘心。总想用自己一颗爱心,唤起他除了感情、性爱之外应有的责任感,有了第二次体面婚姻,她就可以幸福和骄傲了。但经过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文波有意无意透露的心情处境,才明白一旦文波为了她毅然决然和傅婉蓉离婚,那么发展势头正好的民众公司和他本人,就会在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什么事业前途都会陷入可怕的困境。这个过分重纲常讲道德的国度,即使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的今天,一个人不管你多有才干多有能力,只要你敢于突破某种道德陈规,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打击你抛弃你,而不管你有多少打动人心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好像你的痛苦和绝望才是真正让全社会大快人心的事情。头脑清醒之后,顾琳伤心哭了一场,鼓起勇气来重新面对自己的生活,少了少女式的幻想多了成熟女性的真实。
对独居华丽舒适的公寓套房,顾琳慢慢习惯了,对于世俗所谓“金屋藏娇”也有了自己的理解。她坚信自己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对文波的爱情,她甘愿为他付出一切,至于委屈和伤感她都置之度外了。为适应这种生活,她跟原工作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在文波一位朋友公司做挂名副经理,每周去公司应付一两次,其余时间大多用来等待和思念文波。由此还养成了读书看报的习惯,中央台和地方台播放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她也一部接一部地看,都快逼成电视迷啦。
一道锃亮的黑色光影从女人眼前掠过,她多情多思的头脑也黑光闪烁,本来静静流淌的血也全身窜动,立刻感觉面颊发热泛红,芳心怦怦直跳。这感觉她等待已久,每次都新鲜刺激,把那慢慢积郁起来的抱怨、气恼一扫而光。那棵长在心灵深处的灿烂花树,像被春风吹拂秋雨滋润,又无法压抑地吐蕊飘香。
熟悉的开门声轻轻传来,顾琳没有转过身去,她相信自己这个带情画的侧影挺优美也性感,会给今天的约会增添新情趣。含光彩的念头刚闪过,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就从女人背后包围过来,接着她富有弹性的饱满乳房便受到一种荡心回肠的挤压,她欢悦地娇哼一声把飘满羞红的脸庞仰起头部紧紧靠在男人厚实的胸前。在男人热情的目光里,那朵正对他颤颤开放的红唇美艳无比,他俯身猛地一口噙住,一个热烈长吻几乎使女人窒息,但她微闭眼睑伸出柔软若藤的双臂牢牢缠住男人的脖子,和他一同陷入情感的泥淖,快乐地挣扎幸福地湮灭……“啊——”女人终于缓慢嘘出口长气,那脸一片紫红,欲睁欲闭的眸子有水的艳光花的妩媚。男人那口粗气挺重也挺畅快,如刚在雨云里响起的春雷的余音,同时带起一股湿润热潮的风满室荡漾。
“琳琳,你这样子真好看。”叶文波仍拥着她愉快地说。顾琳站起身一对翘翘的胸脯贴向他,娇羞道:“好看个啥?都三十七八的人了,你这么讲不是逗我开心,就是哄人。”文波又亲她面颊一口笑道:“莫使小性子嘛,我对你诚心诚意巴心巴肝,是要哄你开心啊。”顾琳小嘴一撇:“是哟,心贴胸肝靠背,你这人要多好就多好,每周几回到这个家来,准时得很呢。说几句话就上床,再拍屁股走人,像完成一件什么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一样……”
女人讲的是实情,男人捧起她红红的脸庞,看着那对因情而泛潮泛光的眼睛,轻叹道:“琳琳,你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而我和你一起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一周就那么两三次,一次长的两三个钟头,短的半个一个钟头,想留在你身边过一次夜,还得精心策划编造谎言。真是,为一个‘情’字,你我人苦心累还担惊受怕,我倒没啥,可你孤孤单单守着这么大一套房子,让我放心不下啊……”“文波……”女人用灼热的双唇堵住了他的嘴巴,一阵急促荡心的狂吻后她喘喘道:“莫讲啦,你为我付出也够多了。你没来的时候,我想啊气啊,一见面就啥也没有啦。看你脸上有喜气,啥好事讲来听听,人家在屋里好闷哟。”文波抚着她清香四溢的秀发说:“琳琳,我刚发现了一位人才,是川东江城来的画家叫高远,看来艺术造诣人格品德都不错,就是脾气有点倔傲,我已决定把巴蜀画廊交他主管,搞事业新添一只手臂,能不高兴么?”顾琳把脸埋在他胸前:“你呀,纯粹一个事业狂,有了全城最大的房产公司还不满足,又要搞啥文化公司,真是雄心远大野心不小呢。只是公司越办越多,你又没得三头六臂分身之术,往后恐怕一周上我这儿来一次也……难啊。”
“琳琳……”男人热热地叫了一声,把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向卧室。女人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动情轻唤:“文波……”
卧室宁静昏暗,从厚厚窗帘透进的微弱光线,又注入了朦胧的梦幻情彩。文波喜欢这种浪漫温馨不带一丝淫荡的氛围,像回到一个思念已久的精神之家,可以放纵男子汉豪迈的情怀……
在离棕北小区不远的另一间空调房里,一对浑身淌着蒙蒙细汗,瘫软在铺了纯棉花毯的席梦思上的男女,激情残存的肢体还亲密和谐地交织着,如一首生命之诗。女人玉体横陈毫无遮掩,那白皙修长的身子带着春天的温和慵懒,一束耀眼阳光从没拉好的窗帘钻进来,使整个生命呈现一种出奇的灿烂。她渐趋平静,微红的面庞也带着一种纯粹的诗意安详宁和。男人舒开手脚躺了片刻,待肌体又有了些活力,又忍不住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刚和他一起翻云覆雨热情澎湃的女人,觉得这具女性之躯简直是幅纯真优美洋溢才华的名画!他闭目回忆了自己所看过的名家杰作,没一幅人体画能与之媲美,这是现代的全新的《裸体的玛哈》,比玛哈更俊美丰腴的东方女性,在卧室光影的映衬下更富魅力。
高远忽地激动起来,心头陡然涌起的创作热情怎么也压抑不住,他憋住气小心地把身子从佳秋的怀抱中挪出来,三两下穿好衣服就去拿画架画箱。然后在离床头不远处摆开,又欣喜又冲动地挥笔描绘那具美轮美奂的女人裸体。
无意之中,佳秋摆在床上的姿态太好了,一张宛若月亮女神的睡脸向着正面,自然扭曲的纤柔腰肢前端,是一个翘挺圆实的乳房,立起的乳头像粒晶莹玉润的红豆。那雪白的臀部恰到好处地完全呈现,每根线条都饱满多情,更让画家心跳眼热的是,那右侧臀部的顶端,有一小块翡翠色半透明的胎记,像镶嵌在生命隐秘处的名贵珠宝。两条玉腿也修长柔滑,如两条含辉带光的泉水,在一片花野中静静流淌……
画家手里的画笔饱蘸颜料,激情洋溢地在画布上挥洒,不需要刻意思考,只力求更真实更完美地摹写,那首青春勃勃活力盎然的生命诗歌,就从他的心灵视野间,活生生跃然于画布之上。
一直狂奔疾走的画笔终于停住了,与此同时高远自己也惊呆了,他久久注视画布上那个《裸体的佳秋》,白与红,点与线,光与影,纯洁和娇艳,清秀与妩媚,温情与火热:通通凝聚于丰满白皙修长柔美的画中人那淳朴无邪的青春胴体上,生命的光辉也一派圣洁。
这是迄今为止,高远画得最好的一幅人体画了,它把女性人生的情采与活力,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看着它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欢畅。
画笔落在地板上,高远精疲力竭地坐入椅中,许久都没动弹。而他仍然大大睁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画中和床上的裸体女人,内心涌起复杂的情感。
一颗豆大的晶莹泪水,颤动着缓缓溢出眼角,这颗属于男子汉的泪珠里,也清晰地映出床上和画中的裸体女人,它好一阵没有坠落,仿佛是一枚蓄有特异生命的珍稀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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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和街是成都市区西部的一条老街,解放前就很热闹,商店旅社茶铺酒楼戏院相馆林林总总曲曲长长伸延出几里开外。小巷之内更有古色古香造型别致的公馆,单看那足有半尺厚并饰有虎豹纹铜圆环的大门,和堂皇耸立青砖灰瓦的门楼,就让人感知一种惑人的神秘一种逼人的富贵。奇怪的是,社会时代几度大变迁,到了九十年代中期,这座省城每一处都大兴土木,幢幢高楼大厦从老旧街区拔地而起,好不威挺傲然。而这条顺和街,居然还保持了四五十年前形成的老格局老式样,连当年最为气派的祥和绸铺的三层木楼依然完好无损,临街的长走廊边立一个穿牛仔裙蓄披肩发的少女,还不失一道小街风景呢。当然,顺和街里的店铺实景,洋溢着充足的当代风情,就是金图艺术相馆制作的巨大靓女彩照,也足显今世美人的气魄和摄影家的技巧。除了老街道旧建筑,过去年月的痕迹在顺和街已经很淡了。
牛光是顺和街上土生土长的活跃人物,其貌不扬,体高不到一米七零,自称“半残废”。但他精精明明能说会道,眼珠脑瓜整天都在灵巧快速运动,要生出些票子与快活来。他的什么生意都做的牛氏公司全在手里那只金利来牛皮手袋里,大哥大、BP机、长城卡应有尽有,偶尔还能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猫眼或者缅玉,说它价值上万他可随手送人来个洒脱。至于那张长城卡,老在友朋眼前晃动却从没用过,卡面存有多少钱也是个谜,但它毕竟是牛老板身份的象征之一。牛光有时的确玩得挺派,不知从哪儿开来一辆豪华房车,带着街上一带青勾子朋友小明、安欣他们去郊外度假村打牌钓鱼,狂耍中再闹出点花花韵事,让街坊邻居刮目相看:“狗日的光娃子,又整倒蒙倒钱了,弄一群瓜娃子瓜妹儿耍得莺歌燕舞的哟!”
最近牛光迷上了一桩新生意,做盗版黑书。也就是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好销就盗印《文化苦旅》,贾平凹的《废都》畅销便弄“牛光版”《废都》,雪米莉、沙利文的警匪系列作品大有市场,赶快捞雪米莉、沙利文的油水,真是件省工省钱一本万利的美事。牛光靠生意场上混的朋友指点,插一腿进去马上尝到甜头,索性和在红牌楼一带租农民房子专干这类不法勾当的外地青年联手,当起贩卖黑书的头儿来了。
这两天市里扫黄打非风声甚紧,牛光偷印的几种雪米莉新书,被卡在火车站一个库房里成了死货,他又急需还人家三万块借款,如今认钱不认人的世风日重,弄不好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哇!他心事重重坐在怡和茶楼一角左思右想,三盏热茶下肚,本来灵动的脑瓜子亮光一闪,狡黠地笑了:对头,就找乔大明乔老大,他那火锅店的地盘,还是靠老子和他弟弟小明蛮整出来的呢。嘿嘿,大明手里有钱身边缺伴,顺和街的小美人吕文兰不正是让他流口水的香饵么?
吕家和牛家是世交,原先同住贫民栖身的破旧柴市巷,后来翻身做主人一起搬进用旧军阀公馆改建的大杂院里,门窗相对朝夕相处算是老邻居。吕文兰是吕家最小的女儿,比牛光小将近十岁,叫他“牛哥”叫得顺顺溜溜巴巴实实。
小家出碧玉,天生有丽质。文兰五官端庄俊秀,黑眸红唇总盈盈带笑给人美感,尤其肌肤润滑嫩白自带一种高贵的玉质,还以为她是那种佳人频出的世家闺秀呢。她的身段刚好一米六零,曲线或凹或凸柔韧优美,一副臀部浑圆微翘自然显示生命活力,常惹得一伙春心骚动的街娃跟在她身前身后打眼睛牙祭。
文兰读完高中在家待业,有人鼓吹她去西航川航当空中小姐,她含笑摇头;又介绍她去锦江岷山星级宾馆工作,还是不去。电脑班、美容班、时装班倒去过,学习也相当认真,却没见她办店开铺,倒是洗衣煮饭之后捧本小说坐在门口看,文文静静还一副女学生样子。她对工作问题一点不急,好像能预知将来的日子会带给她什么生活似的,笑起来轻松甜润得很。
前天吕大伯红着脸对他说:“牛二哥,你在生意场跑这些年,场面上的朋友多,我想求你给我家文兰找个工作,嘿嘿,又怕给你添麻烦。”一边说一边塞给他个纸包,里面是条红塔山香烟。牛光推着纸包说:“老辈子,你的话对我就是最高指示,啥麻烦哟,我也巴望兰妹有好工作呢。再说兰妹一表人才聪明能干,不是工作挑她是她挑工作,你老人家就放心等好消息吧。”
牛光是看着吕文兰从黄毛丫头出落成漂亮少女的,因邻居太近年龄太远没有非分之想。但他每次目睹她那清丽面庞和颀秀身段,都会怔怔地产生一个念头:这块肥而不腻的天鹅肉会落进哪只癞蛤蟆的口里呢?这回把她介绍给乔老大火锅馆老板乔大明,他哥子心头还暗暗痛了几股呢。
常话说憨人有憨福,一副壮实五短身材圆乎乎脸上老是浮着胖笑的乔大明,就是顺和街上的憨哥福哥。他在街尾巴上一块早先遭人瞧不起如今成了黄金宝地的一块废弃空地,自筹资金修建一座三层小楼办火锅馆。几年前他去街道办事处和城建部门跑修房手续时,招来不少讥讽嘲笑,说在市内新建小区花这笔钱可以买几个体面营业铺面了,何必在僻静街角花钱费力起楼房哟,乔老大不是憨包就是蠢蛋。岂料他的小楼落成馆子开张不久,市政府在就小楼对面不远兴建住宅小区,而且不到一年就高质量高速度地建好了,于是乔老大火锅馆门庭若市,每天晚上去迟了的食客还要耐心等候吃二轮呢。一个黄金口岸,当然招人眼红,西门上财大气粗的麻老幺亲自登门找乔大明,开价百万元收购他的楼房和馆子。他迫不得已找来弟弟小明和朋友牛光商讨对策,结果血气方刚的小明提着西瓜刀火药枪轰退了麻老幺的兄弟伙,牛二哥又赔笑脸在滨江路南海海鲜楼请客拿言语,一硬一软才算把一场风波摆平了。
牛光带吕文兰去乔老大的馆子吃火锅,小妹儿不知其中有诈,睁着明朗水润的眼珠子笑道:“牛哥,你做生意又发了嗦?”牛光打肿脸充胖子:“兰妹,你牛哥天天在发,有时发得都不好意思了哟。那个叫乔老大的火锅全城有名呢!我牛老二不吃哪个又有福消受?咹?”他那得意得有滋有味的口气,文兰听了好笑抿嘴没笑出来。其实,天天想发却没真正发过一次的牛二哥,是顺和街居民们闲谈的一个话题,对他的背后讥评文兰听了不少,只是不愿当面抵黄伤他脸面。
带一个靓得开眼柔得颤心的小妹儿进火锅馆,牛光昂首挺胸满面春风,脚跨门槛就吼:“乔大明,乔老板,哥子又来啰!”好像他是什么有名气有身份的上层人物,一来就能使小店门楣生辉似的。西装革履像模像样的大明圆脸堆笑:“哦哟,牛哥几天不来,老弟念得心子扎慌呢。进雅间,我陪哥子喝一盅!”他口里说着眼珠子却盯着牛光身边的妹子,觉得她身上脸上每一点都格外柔美顺眼,还有团明朗的亮光直往自己心头逼,逼出额头一层热汗。文兰被他看得双腮渗出羞红,那曲长浓密的睫毛轻轻地把自己晶莹的眸子掩了。牛光一看开场亮相效果不错,就说:“大明,不认得了么?这是我家对门住的兰妹儿呀。嘿,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先前一个瘦筋筋的黄毛小丫头,转个眼就成花花俏妹子啰。”“牛哥,你硬是吊起嘴壳子爱乱说……”文兰娇嗔一笑身子一扭,把个一直憨笑的大明嗔得扭得七魄飞了三魄。“兰妹,是兰妹,我咋个不认得哟!”听他话音打抖,牛光明白他一只脚已入了套子,心里暗喜。
在雅间摆开架势开吃,牛光趁机要了自己迷恋的王牌酒五粮液,浑然单纯的文兰则喝椰奶,而憨厚心热的大明老老实实地在履行“陪哥子喝一盅”的诺言。酒席间多是牛二哥夸夸其谈,哪个?经不懂的家伙饿狗撞堆屎运气好做松茸生意发了,开辆奥拓车满城兜风露脸,其实狗东西身上的汗臭还没干呢!哪个穷得血喷心的老女子,遭亲儿女也看不起,突然一天从台湾回来的亲哥子登门,把一大砣美金塞在她手里,几个忤逆不孝的儿女就“妈妈亲娘”地叫得个欢啰!……美酒下肚牛光口辞滑溜吹得开花开朵,大明和文兰偶尔“嗯哼”两声应个场面。
酒至半酣,佯作洒脱的牛光不忘使命,把乔大明拉到一边压低嗓门道:“呃,大明,一进门你就憨兮兮地看人家兰妹儿,安啥子心哟?”乔大明闹了个大红脸,嗫嚅道:“她、她好看嘛……”牛光说:“顺和街的小美人当然好看,还要你说。呃,你有那个意思的话,就留她跟你干事,当会计做出纳或者陪你逛街看电影都要得嘛。”说得乔老大脸红心跳,结巴道:“那、咋咋行、行哟,我开个小、小馆子,人、人家看不、不起呀……”牛光一巴掌拍在胸脯上:“嗨!兰妹只听我一句话,算你老弟有艳福,往后莫忘了还哥子一笔人情哟。”大喜过望的乔大明连忙点头,把一札票子塞过去:“牛哥你朋友多场面宽,这点钱,去买几条好烟抽。”牛光拿了小钱还想着大钱,一脸笑得稀烂。
男人和女人之间亲近或者相好,是要有缘分的。吕文兰一旦走近乔大明身边,很快就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成了他的女朋友,也成了轰动顺和街的桃色新闻。一个矮胖墩厚的火锅店小老板,和一个天生丽质的妙龄妹子之间那股情线,街坊邻舍是很难搭在一起的。尤其他们手挽着手街上走的时候,瞪眼嚼舌的大有人在:“啧啧,癞疙宝硬是能吃天鹅肉,包在嘴里头连点渣渣也不吐呢!”在世俗人眼里,文静秀美的吕文兰找个财大的香港客或者气粗的总经理易如反掌,竟和一个火锅店小老板好上了,真是叫人心头搁跷跷板难得平衡,骂点脏话出口浊气也好。
这一点牛光也没料到,原以为用个俏妹子做钓鱼的香饵,把鱼逮到就算事。不想鱼儿嘴巴大肚皮圆,反把香饵吞了个干净痛快。眼睁睁看清纯明丽的兰妹子成了人家的女朋友,有点窝火冒气怅然若失,但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讲不出。好在第二天他笑呵呵找乔大明借五万块钱,小老板二话没说就掏了现款,偿清催命债还富裕出两万块,足够他哥子逍遥一阵啦!每回发过醋意之后,这多少是个宽慰。
荷包有钱腰杆硬扎,两砣百元大钞在牛光手袋里不安分地跳动,老想蹦出去快活花销。平常这样轻易到手的钱财,牛光花起来是又随便又撇脱的,就算抛洒也不心痛。这回不同,两万块是他翻梢的本钱,脑壳里整天想的是鸡生蛋蛋生鸡小钱变大钱的发财经。盗版黑书不敢做了,松茸能赚日本佬儿的票子又摸不着门道,贩卖假烟假酒又怕黑吃黑……
头痛心累的牛二哥歪在自家堂屋沙发上打瞌睡,迷梦间忽地惊醒,眼前闪出一个白发皓首似有仙风道骨人物的面影来,心头灵犀猛然贯通,愣愣怔怔望着门外,冒叫一声:“对头!就是找他!……”看他神经兮兮那副样子,坐在门口喝茶看报的牛老爸呸一团口水,咕噜一句:“精神病犯了么?”
主意拿定牛光心神通泰,脑袋瓜就灵而又灵活、而又活了。他上街买了几瓶青城山道士特酿的米酒,又去二仙庵文物市场胡挑几块廉价玉石,就去街背后那清寂简朴的小院找青玄大师了。
青玄大师是省城有名的民间高人。古人说小隐在野大隐于市,青玄大师就是隐居在繁华闹市中的俊才奇人,一条顺和街也因他的存在而多光添彩。青玄是地道的城市平民,并非什么会的代表什么协的委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出门难有十天半月,而心意拳拳不远百里千里来拜望他的人常吃闭门羹。他的经历也不很独特,十四五岁从天回镇乡下进城在文化名店“诗婢家”做学徒,后来又跟一位裱画名师习手艺,五十年代在市文物商店当过两年保管员,精简下放回到顺和街开了个纸笔铺子。儿女长大可以养家糊口,他就关门歇业,在家里过着清淡孤寂的隐居生活,同是一个街道的邻居,有十几年没跟他照面的纪录。青玄有几大本事让人津津乐道,一是他善写脱胎王羲之王献之的蝇头小楷,其书《金刚经》、《道德经》,笔力古朴老辣清爽若刻,某位国画名家在一老友家偶然发现赞不绝口,花万金求购不得只好拍照作个纪念;二是他擅长金石篆刻,其刀法功力不下潘天寿等近代名家,据说张大千曾以百块大洋一字求他刻“张爰之印”四字,凡有得意之作才钤此印;三是有一双慧眼,对名家字画古董文玩常常一目了然。最新传说一位泰籍华裔富商花五百万巨资在成都购买十幅近代大师墨宝,只求他说或真或假一字,宁肯出十万元酬谢。耐不过亲朋好友再三请求,青玄到杜甫草堂茶室看了那些字画,结果不露声色一言未发就回家了,分文没有到手。有人怄气道:“十万块钱就买一个国家总统主席的字都得行,你青玄是难开金口玉牙的皇帝佬儿么?该挣的钱不晓得捞,蠢得有水平哟!”后从老人的忘年之交自行车修理匠曲直传出的话耐人寻味,青玄那天回家后曾自言自语感叹:“一个真字,一个假字,我讲出口容易哟,恐怕就不止值十万块,要值百万块呢……”对青玄大师的传说还很多,说他藏有张大千从敦煌回川后在青城山画的最大最好一幅观音菩萨图。文革时期陈子庄避难他家,曾三天三夜绘制三幅佳作,幅幅堪称陈氏传世精品,有位台北富豪是地道陈迷,曾出三万元以求亲眼观赏这三幅画,也遭婉拒。还说他存有一块虎纹形墨色香玉,是战国时期王侯的随葬宝物,历经数千年还透着阵阵清香,如参加文物拍卖肯定价值高昂。一直关注和研究青玄大师的省博物馆副馆长魏学峰,亦是年轻有为的书画金石好手文物鉴赏专家,曾严肃真诚地说:“青玄也许是巴山蜀地近代当代之间最后一位艺术大师了。”确实,青玄善佛善道,对儒家老庄也有独到心得,用省城名刹文殊院、昭觉寺高僧的话来说,他是近于著名的弘一大法师、印光大法师一类的殊世高人,能见上一面聆听几语便是有福,更何况求得他亲手写成的数千言一幅的经文了!
牛光晓得自己捧钱去求购青玄大师从来不肯标价出售的墨宝,肯定碰一鼻子灰,只有求助跟他有些交情的曲直才有希望。一路上他都在编理由打腹稿,下狠心就费尽心机也要把两幅青玄大师手书经文弄到手。
曲直原是市区一家国营大厂的工人,厂子管理不善年年亏损,给部分工人发放百分之七十工资,要他们到社会上谋生路。曲直觉得如此更好,就凭一手熟练的机械修理技术,借青玄家门口阶沿空地搞起自行车维修点。因他手艺不错要钱合理还肯随时解人之难,附近居民、干部都乐意找他修车,每天常有十来辆车子排队候诊或者动手术。曲直生得高壮结实方脸浓眉虎虎有生气,一副无产阶级的派头,由于家境贫寒,二十六七尚未谈婚论娶,旁人观察对他有好感的姑娘不少,但要嫁他就犹豫了。近来曲师傅的情感生活有了明显转机,因忙于修车他每天中午都去街对面小餐馆吃大肉面,往常碗里只有一块二指宽肥多瘦少的大肉,一周前却猛然有了三块!起先还以为是老板照顾熟客,吃完后看见一张粉红圆润的笑脸,才明白是那位从大巴山巴山县来的农村打工妹何月玲有意藏在碗底送他吃的。这三块大肉成了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又很快化作一线姻缘牵拢了两颗年轻多情的心。月玲刚满二十岁,健朗俊秀富有青春活力,特别一对水汪汪黑眼睛和圆嫩嫩腮帮子,格外具有淳朴生命的淳朴魅力。在那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曲直收拾好工具箱照例存放青玄大师家里,自己却没有回家,去小餐馆喝啤酒看电视,虽没和月玲说过一句话,两人都明白自己在企盼和等待什么。直到夜里十一点钟,馆子打烊月玲忙完送他出来,肩并肩从顺和街这头走到那头都心跳脸热还是默不作声。当市中心电报大楼的电子大钟鸣响了十二下,他们面对面站在一片绿化带的阴影处,同时张开臂膀把对方紧紧搂住了,那亲吻又火热又久长,像要给生命烙下永生印记一样。第二天,曲直刚摆好修理摊子,小餐馆的老板就走过来,严肃对他说:“曲师傅,我答应了月玲,从今天起你的面碗里放三块肉。月玲是个好妹子,你也是个实在人,这年头能干受看的农村女子嫁城里男人倒不少,你莫让人家伤心失望啊。”曲直看看月玲忙碌的背影,郑重地说:“老兄放心,我姓曲的对她做出半点缺德事,就不配做青玄大师的朋友啦。”既然他都抬出了德高望重的青玄大师,餐馆老板笑了。
至于曲直和青玄之间的关系为何情同祖孙?有时连青玄亲子亲女提出的要求也未必能满足,而曲直启齿老人多要答应。众说纷纭,主要有两条,其一是“文革”期间街道造反派有意抄砸青玄的家,目的是想把一批传说中的珍贵文物墨宝弄到手,结果一无所获,连一张稍有价值的纸片也没得。后来听说青玄藏宝的几口红木箱子,早已转移到了近邻的曲家,造反派心头窝火却望门兴叹,曲家是三代赤贫的工人阶级,一门几条壮汉都是各自工厂的造反头目,弄不好是自掘坟墓。于是青玄大师那批价值连城的奇物珍品,靠曲家得以完好保存。其二是曲直从小在青玄家里进进出出,为老人修补房舍和各种家用电器,还帮忙购买油盐柴米。老人有个生疮病痛,也找他请医拿药,久而久之,曲直简直成了青玄家不可缺少的一分子,大师的秉性脾气他比老人的亲儿女还摸得透哩。
对长得饱饱满满新新鲜鲜的打工妹月玲,牛光也曾垂涎三尺,有事无事到小餐馆跟她拉扯闲话大许宏愿,好像她跟了牛二哥就跟皇封诰命夫人似的荣光耀华。他喋喋不休口沫飞溅,月玲只是听只是笑,总和他保持几尺远的距离。有回他喝了半瓶全兴大曲,趁着酒劲对她动手动脚,遭一推一搡差点跌个饿狗啃屎,才晓得这个农村女子既柔韧又刚强不大好惹。但那淳朴可爱的圆脸老在眼前飘浮,几天不去小餐馆吃饭喝酒就心痒难耐,直到听说她跟曲直好了,才硬生生折断顶在心坎的念头。当晚灌得酩酊大醉,居然做了个下流野荡的迷梦,他和三四个长得比月玲还丰腴鲜丽的女郎,在荒山草丛中放浪形骸,得意嚎笑如一头撒欢的公狼……半夜被一泡尿胀醒,只觉大腿根部冰凉湿漉,手一摸黏黏糊糊,恍然忆及梦中情形方明白跑了马遗了精,不由悲从中来一阵难受。从此割断引诱月玲的邪念,把精力投入到跑生意弄钱财的路数上去。
好好的一个妙龄佳人吕文兰,拱手送给了乔老大,不过弄到几万块钱来还债和花销,算是有失有得。那个鲜活生动的农村女子何月玲,既成了修车匠曲直的女朋友,总得让他为自己干点什么,如此牛二哥心头才能平衡。借他的手敲开青玄大师的门,捞点大师墨宝也是对失意人的补偿啊。
牛光一路打着如意算盘,走到青玄大师那普通而又让人崇敬的大门前,已经拿好主意胸有成竹了。见系块帆布围腰的曲直,正双手油污忙着修车,便笑嘻嘻道:“曲老弟,还在忙啊,我有件要紧事拜托你哟。这事不求你就办不成,你我兄弟一场,非请你帮个大忙。嘿嘿。”
曲直和牛光原在一个车间上班,同是靠技术和力气挣钱吃饭,加上是街坊近邻,相处可以,有时也称兄道弟。自从离开厂子自谋生路,牛光夹着他的金利来皮包在生意场上蹿,曲直则守着个可怜巴巴的修车摊,两人疏远多了。最近为月玲的事,还算打过几回照面,彼此心存想法和警惕,也没多说什么话。曲直认为牛光是挺聪明的,若把那曲曲拐拐的心机用在正道上,真有出人头地发大财的可能,只是他那聪明越耍越小,“发财”二字就只挂在嘴巴上落不到实处了。他对月玲的非分之想,曲直一清二楚,内心坦然豁达,相信他们的感情之绳具有韧性,既拉得开也扯不断。
“牛二哥,你是顺和街的第一能人,还要我这个修理匠帮啥忙哟。”曲直笑着和他开玩笑,同时用眼角瞄了对面小餐馆一眼,双颊红润的月玲正站在门口注意他们呢。
牛光很会把握下矮桩的时机,蹲在曲直身边悄声说:“老弟吔,事情又大又急非求你不可。听我讲嘛,是这么回事……”
他凭三寸不烂之舌,有条有理把自己的想法要求明晰准确地讲完,费时还不太多。曲直听得直皱眉头,却又不得不从心里想:这个忙是该帮的,难得牛二哥有这片好心,青玄大师也不会拒绝。沉吟片刻道:“好嘛,我们一道进屋,找大师试试看。”
“哎哟,曲老弟,你帮了这个大忙,真胜过造七级浮屠哟!连佛祖菩萨都会记住你的恩德。”牛光大喜过望又不敢形之于色,扶起曲直,递去一块擦手的毛巾,就拉他往门里走。
青玄家是个简朴普通的四合小院,房舍虽已老旧,倒收整得清爽素净,不宽的院坝中有两个花圃,育着海棠月季蔷薇之类花卉,在这初冬时节依然绿意不淡,似给这院子添了些灵气。而令来客醒目提神的是堂屋外一棵枝干盘曲铮铮似铁铸钢浇的古梅,想到寒冬腊月它迎霜雪而怒放的姿采,莫不为之激动。
古梅是青家的风水,也是大师本人精神的象征。梅开之日,老人要敞开大门三天,让亲友街邻共赏梅花仙子的丽华。他本人则携几支梅花,在曲直的陪同下去青城山上清宫住几天,把自然之灵呈献于道教祖师的祭台前。这也仅是一年一度的精神仪式,老人乐意在寒意料峭的日子,登山远足,高洁雅朴,抖去在大都会小院子里郁积的俗尘浊气。
一个面容清癯白发长髯的老人,盘腿坐在堂屋正中的木榻上闭目养神。他穿件半旧的蓝布棉袄袍,显得古朴庄严。听见脚步声,眼皮微动两下,轻声问道:“曲娃子,有客人来么?”“青爷爷,是我的朋友牛光,他有事求您老人家帮忙。”曲直恭敬地说。
牛光不敢开腔,两只眼珠朝四处溜。这间空空荡荡的堂屋,他因好奇来过几回,从没见墙上挂过一幅字画,柜上摆过一件古玩,连家具也那么简陋平常。看了让人怀疑,人们对大师的传说通通是信口瞎编,这屋里就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
老人睁开双目,牛光立刻觉得有两道精光射向自己,赶紧收目垂头,小声道:“青大爷,您老人家记不得了么?我是牛富德的二儿子牛光呀。”
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从老人干瘪的唇角浮出:“我记得,牛皮匠家的牛老二嘛,小时候调皮捣蛋,墙壁上都有你的脚板印。听说你在做生意,看人眼珠子都兴横起,又有啥用得着我这朽老头的呢?”
“嘿嘿,青大爷,您老人家爱跟晚辈子开玩笑,……”牛光的舌头起卷卷,一肚子话吐不出来。
曲直说:“青爷爷,牛二哥做生意赚了点钱,去文殊院烧香许愿,要花钱向您请一幅《金刚经》、一幅《道德经》,敬献给文殊院,供奉在大雄宝殿后面的藏经楼上。他钱不多,只有两万块,还是这几年做生意攒积的。”
老人听了双目又微微闭上,好一阵默然不语。沉静中牛光心房砰跳,冷汗直冒,脚杆打闪几乎支撑不住身子。曲直懂得分寸,不再多言多语,静候大师回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青玄大师慧目重开,慈祥地望着曲直温和道:“曲娃子,你去我卧房取两幅经文来吧。弘一大师曾说:不近人情,举足尽是危机。不体物情,一生俱成梦境。牛二娃肯花重金购买我手写经文,供献给佛祖菩萨,是一个生意人难得的善举,我若不肯是不近人情。印光大师又说:凡作公益事,不得沾染分毫,否则不但欺人,且成欺心欺佛。这句话,牛二娃要记住。”
“青大爷,两、两句话,我都记牢啦。”牛光慑于老人平和中显出的威严,颤声道。
曲直很快取来两幅用六尺宣纸写成的小楷经文,双手捧给青玄大师,老人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轻轻抚摸经卷片刻,抬眼对牛光说:“拿去吧,奉献给文殊院后,请宽霖大师亲笔写个收条,就二指宽的条条就行,我为经文有个好去处高兴。”
因心虚而胆怯的牛光差点膝软倒地,强撑精神露笑道:“青大爷放心,晚辈子既有心求经供佛,一定让您老人家满意。”说着把两万块钱放在木榻上,再接过两卷经文,不觉之中浑身淌了大汗。
青玄大师没看那些钱,对站立一旁的曲直说:“曲娃子,这几天我直想为月玲办点事,这笔钱倒可了结我的心愿。莫看我这老头整天闭门不出,对城里的各种消息还灵通呢。最近琉璃场、石羊镇那些市郊小场镇,正在敞开门户接纳外乡外地人入户,花几个钱为月玲办个户口,好歹也算成都人了,往后你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也方便些了啊。莫再多讲什么,爷爷高兴这么做。你们走吧,我要闭目养神了。”
老人的话,平稳清朗,使两个年轻人内心受到莫大震动。他们一个捧经一个拿钱,带着只有自己才清楚的复杂心情,慢慢走出了青家小院。
穿蓝布旧袄袍的白发老人,端庄静穆地坐在木榻中央,宛若一尊坐佛。
庭院花圃中,一株四季海棠正开放出娇艳的粉红花朵。在这空气清冽的天日里,尤显美丽珍贵。
这是个好兆头。望着那些花朵,曲直和牛光绷紧的心弦陡然放开了,感到一阵轻松和愉快。
安欣和肖幼菲勾肩搭背扭腰抵股走在顺和街上,那副极尽亲热的样子,好像生怕朋友熟人不晓得他们是对火辣恋人。每招惹来一道目光,幼菲胸脯故意挺起老高,有意炫耀一种带辐射力的快活和幸福。
“安哥,你说,有没得真正的爱情?”幼菲放嗲颇有水平,性感鲜红的大嘴巴一噘,两只多光多汁眸子一嗔一眨,像要把男人的五魂七魄嗲出来。
“当然有!”安欣哄女人有一套本事,表情严肃而真诚,“比如现在我们两个,爱到心肝里去了,比真正还真正呢!”
“哼,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咋感觉不到呀?”
“嘿,要我在大庭广众亲吻你,才货真价实么?你这个疯女子。”
“我就疯,看你敢不敢?”
安欣手臂一用力就把她整个儿拥在怀里,“啵”地一个响吻,把一片街的人都吸引了过来,有人起哄道:“好安逸!好巴实!哥子,再来一个。”
幼菲“格格”娇媚浪笑两声,紧紧依偎着敢于当街放野的男友,好像获得了一个恋爱英雄,得意得心花怒放。
这类街头艳剧,在进入九十年代后的省城常有的,因为这是一个及时行乐再大刺激也容易淡忘的年月。大多数市民已习以为常,笑一笑乐一乐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安欣原在一家星级宾馆公关部工作,线条分明的白净面庞,乌黑灼亮的大大眼睛,和挺直高挑的秀美之躯,使他有种典型奶油小生外型。这给他亲近和哄骗女人创造了良好条件,尤其那些未深谙世事的青春少女,常被他一个微笑或者一个眼风弄得落魂丧魄的。安欣骨子里却有点野和邪,穿着名牌西装皮鞋摆出公子哥儿派头,想的尽是如何捞人一把再搂着最新女友去度假村浪荡逍遥的勾当。停薪留职离开单位后,他无所事事满城漂游,全靠年轻的身架子脸盘子过日子。肖幼菲是他玩弄的第十几个女友,他也记不清楚了。凭他对女性的经验和感觉,这表面艳炸心头却有一套的妹子,不是他想好就好想甩就甩的人,所以尽管是即兴表演,他也不得不掺进一点真诚。
幼菲的骄傲是如花似玉的十九岁,挺胸翘股走在街上大有回头率,几家相馆门口都挂着她搔首弄姿的大幅照片。风骚是女人的一种魅力,幼菲最懂的就是如何利用它。她从懂事起就不想做《列女传》中的人物,像许多自以为风采迷人的女人一样,你说她贞洁还嗤之以鼻呢。这年头纯情玉女大遭贬值,敢爱敢玩甚至胡作非为的骚情浪女才大行其道。
他们相好也非偶然。那天安欣和做时装生意的女友分手后,闷得心慌就去人民南路省体育馆对面的音乐堂,一座由原科学讲演厅改建的大型迪斯科舞厅。在昏浊的灯光里,旋律节奏极快极强的乐曲中,黑压压数百青年男女扭腰摆臀晃头踢腿极尽疯狂。蹦跳出一身大汗之后,安欣开始热情洋溢活力盎然,把正跳得开花开朵的肖幼菲吸引过来对跳,举手投足眉目传情格外合拍。得意起来从舞池跳到舞台,最后跳上了大吧桌,有道灯光追着他们照射,激起浪小子狂女孩们齐声鼓掌喝彩,两人更忘情乱舞。跳了将近一个小时,一首疾风暴雨式的曲子戛然而止,浑身汗湿的幼菲软倒在了安欣怀里。把她抱下大吧桌,安欣要了两杯人头马干邑,他们“当”地碰杯一饮而尽,然后手挽着手走出音乐堂,好像是相爱已久的恋人。当晚他们悄悄溜进肖家,在幼菲窄小的闺房里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整个做爱过程,安欣觉得她那白亮有神的眼光,有种低级妓女的猴急和亢奋。
这一粘上,两人马上进入难分难舍的热恋期,每天不挽手携腰在街上展览一回,心头就过不得。他们把一种危险的魅力,遍街散布,好像三级港片中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男女主角。
“喂,安哥,今天你带我上哪里去玩?”
“我一位哥子牛老二,不晓得哪股水发了,在小区买了套水电气三通的新房,约我去开开眼界。我懂得起,有了钱的人就想找人去羡慕,我就装个样子,看能不能捞点好处。”
“你呀,天天都在说捞,从没见捞几张大票子来。哼,除了甜言蜜语,连只戒指也没给我买呢。”
“买买买!肖小姐,有一天,哥哥把一座省城都买给你,就欢喜啦!”
“安公子吔,你吹壳子晓得天空没得盖盖啊!买一座省城,讲大话也不怕闪断舌头。有本事就买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本小姐马上跟你去扯结婚证。”
见女友脸红筋胀认了真,安欣赔笑脸道:“姑奶奶,小声点嘛,开句玩笑何必认真呢?那天我说你是戴安娜王妃,我是查尔斯王子,你还很受活呀。”
幼菲眼里陡然有了水光,冲他叫道:“玩笑是玩笑,我又不是卖水冬瓜的蠢婆娘,不晓得戴安娜是全世界男人的偶像,要我是她,你擦皮鞋都不够格呢!你以为自己好行,哼,就连想跟我上床,也得求朋友借房子,丢不丢格哟……”
她讲的实话,也击中了安欣这个强绷起来的男子汉的痛处。除几套好衣服,他真是省城最后一批无产者中的一员。二十三四岁的人了,在家里吃家里住,还不时伸手向父母讨钱。一家人住在简陋破败的旧公馆一角的两间平房里,壁板龇牙漏缝,上厕所要走出百米开外,还要专用号票。这院的青年就有了女朋友也不敢往屋里带,怕春光泄露自找麻烦。
两人不再打嘴巴仗,手牵手进入跟顺和街紧邻的新建小区。里面二三十幢独立楼房,间或有不太宽敞的绿化带,不少楼下空地停了搬运家具的车辆,装修房间的呼呼电钻声此起彼伏,这生机勃勃的都市家园景象令人振奋。
安欣带着女友找到牛光的新套房,牛二哥正冲着大哥大粗声吼叫:“……你急老子更急,在红牌楼老地方等我,十分钟赶到!哎,安老弟,你来得正好,我去处理点生意上的急事,你帮我守会儿房还有人送家具来……”
他把大哥大关了朝手袋一塞,匆匆下楼,一副警匪片里逃亡之徒的样子。安欣和幼菲赶紧捂住嘴巴,才没笑出声来。
“我这位老哥,总在扮演黑道小头目的角色,比周润发、万梓良的演技还高呢。”安欣关上房门,把女友揽入怀里,嘲讽道。
幼菲打量着装修得简洁漂亮的房子,嘟着小嘴道:“莫笑人家,你要真是影片上那有钱花又威风的黑道崽儿,我跟你闯江湖也干,信不信?”
“我当然信啊!你野起来就像女煞星,又骇人又迷人哩……”
安欣拦腰将她抱起,大步走进卧房。他早瞥见里面已摆好部分家具,一张宽大的樱桃木双人床上,铺着厚厚的席梦思呢。
“莫乱来……”
幼菲双脚挣扎乱弹,两只手却牢牢钩住他的脖子。
“哈哈!”安欣一阵豪笑,把她丢在席梦思上,就熟练地剥衣除衫,“牛老二有新房子得意,老子要比他更得意,先在鸳鸯床上来次鸳鸯会,占了他哥子的喜头!”
幼菲左推右挡抵不住他的蛮力进攻,只好软了四肢随他摆布,嗔道:“你这么干好缺德哟……”
安欣盯她的双眼泛红,像头发情的野兽。在他眼里,这个瘫在床上的女人像个大沼泽,有一片冒着热气很诱人的水草,男人不由不深深陷进去……
他们拥着躺了一阵,觉得有些冷才慢慢穿好衣服,彼此都不作声,好像这次简单粗暴的性爱带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正缓缓从肌肤渗进心头。
新席梦思上,有了一摊明显的污迹,他们谁也不想去擦掉,任它示威似的留在那里。
牛二哥的喜头,真给安欣占了么?肖幼菲怔怔地想。
一会儿牛光满头热气冲回来,洒脱地甩给安欣一包洋烟,朝幼菲暧昧地一笑,正要说啥,第二批送家具的工人又闹哄哄上楼来了。安欣向女友使个眼色,拱手说句:“改天来给牛哥贺喜!”就溜之大吉。
急步走出小区,两个人才长吁口气,轻松下来。彼此望望,都觉对方脸上闪着可疑的兴奋光彩,而眸子深处又有另外的情绪在波动。
“安哥,我有点饿,……”肖幼菲小声道。
经过方才那阵胡乱折腾,安欣的身子也空了,需要东西来填实,他指着对面火锅馆说:“走,找乔老大揩油水,他哥子人憨福气大,顺和街的漂亮美人一捞就上手,比他妈的暴发户牛二哥还得意呢!”
以往他讲这样的话,幼菲还认为他朋友多有面子,横玩竖吃都有理。可今天感觉有些扎耳心酸,自己喜欢的男友表面风流倜傥,其实是个东糊西混的滚龙,比旧社会码头上的下等袍哥都不如。作为一个有模有样年轻活跃的女人,幼菲对男人的要求并不高,他能让自己有好衣服穿,想吃啥就能吃上,麻将桌上输得起,周末礼拜能去郊外风景区散散心,就心满意足了。她也明白,凭自己的脸蛋身段,要吃青春饭,做有钱老板的小情人,或者被有头有面的人物暗暗包起来,也是够条件的。街上那些开着奥拓、奔驰甚至本田雅阁的红唇丽人们,好些还不如她呢!她们洋洋自得地奢侈着华丽着,以为全城遍街的人只会眼红流口水,不知道多数人从她们红艳艳的腮帮上只能看出“下贱”两个大字来。幼菲还没到非“豁”出去不可的时候,还想有个自己看得上又立得住的男人做依靠,日子才过得欢快和踏实。这想法在省城艳炸女郎中,算是很保守的了,说明幼菲尽管我行我素热情奔放,真要为钱为玩不顾羞耻也还有些犹豫。九十年代几乎成了情人时代。她想做恋人,怕做情人。那些身不由己的情人们的悲剧,她已看了不少啦,远远旁观也不寒而栗。于是内心生出对强悍有力男子汉的渴求,可惜安欣空有其表,渐渐使她有些失望。
走进热腾兴旺的火锅馆,没见乔大明的影子,只有吕文兰从吧台迎出含笑招呼客人:“安哥,幼菲,找乔哥有事,还是吃火锅?”
她端庄典雅大方得体,幼菲却飞起眼白把脸掉到一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忌妒又竭力不表现出来。过去是一条街耍的小姐妹,人家平常不吭声不出气,一下就找个攒钱罐,要当体面老板娘。自己还在跟个假公子厮混,虽然意味相投有不少乐趣,放纵后的空虚找啥来填补?多是茫然。
安欣口袋里的百十块钱,要在紧要关头才肯花的。他绷起面子洒脱道:“兰妹,我们先找乔哥,再看有没有时间吃一点。”
文兰不在乎肖幼菲的眼色,她毅然和大明相好之后,说好说歹的人都有。顺和街的小姐妹多说她不值得,说乔大明虽是有家业的老板,人长得不咋样,像个武大郎。言语间差不多把她当潘金莲了只没明讲出来。文兰听了,淡然一笑,从不往心里去。她明白自己,知好识歹这一点上,丝毫不比她们差。
“乔哥在右手雅间陪小明呢。你们去吧,我马上安排人送油碟碗筷来。”文兰看出他们是有意来揩油打瓜筋的,不动声色热忱安排。
小明这么快就从派出所出来了?安欣心里咯噔一跳。
乔小明跟他哥哥大不同,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混迹街头,开三轮车卖水果倒票证啥都干过,东一榔头西一杠子,从没打到正点上,到今天以啥为业连自己也不晓得。他尚武崇侠,肝胆义气,街头巷尾打架斗殴十有八九有他在场,打斗起来舍死亡命,若撕开衣服肩膀后背尽是刀伤刺眼。就凭这些刀疤,小明是顺和街兄弟伙的头目和英雄。省城街头流行一句江湖歌谣:“东陆华、西志军,顺和街要数乔小明。”可见他还有些名气。
几天前菜市场发生一起坐地摊主和外地农民争夺菜价控制权的混战。双方都动了硬家伙,农民们用扁担,菜摊主们则用铁棍砖头。这事本跟乔小明毫无关系,他正和几个朋友在怡和茶楼饮茶吹牛,一个相熟的摊主跑来叫道:“小明呃,有农二哥跟我们干仗,求哥子帮一把哟!”小明二话没讲跟他冲进菜市场,抽出自制火药枪就朝凶狠狠挥舞扁担的汉子屁股上“砰”地一枪。就这一声枪响,把两边大打出手的人全镇住了。那汉子丢掉扁担,捂着血淋淋的屁股嚎叫起来,两边人都不知所措愣愣看着他,还是小明头脑清醒,朝几个摊主吼道:“快拦辆出租车,送医院!”受伤汉子刚弄走,派出所的干警就赶到了,副所长老邱盯着地上的血和他握过火药枪的手,气恼道:“乔小明,又是你领头闹事哇?走!跟老子到所里,不关你十天半月,你小子倒不了威!”那支火药枪不知哪儿去了,就参加斗殴的农民也没一个出来火上添油,大家默默目送他被一群干警押走,心头有种复杂的敬意。全靠乔小明开了一枪,捅出一摊血来,才使两伙人望而生畏熄了战火,可他却成了这次群氓恶斗的祸首,使在场的每个人心头都不是滋味,觉得亏欠他一截人情。
进派出所蹲拘留室,对乔小明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有点不在乎。事后老邱他们经过调查,知道对乔小明有点冤枉,但也不得不关他几天,掏火药枪伤人本身就性质严重,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
乔大明跑了几趟派出所看望弟弟,免不了说一堆责怪他的话,小明含笑抽烟从不回嘴。三天过后,大明向老邱交了罚金,领弟弟走出派出所大门,小明才说一句:“哥,我想好好吃一顿。”当哥的温厚地笑了。
“嗬,小安,幼菲,你们来得正好,和小明一起吃,好菜好酒我马上派人送来。哎,幼菲喝啥饮料,阳公牌刺梨汁最新流行。”大明高兴起来,口辞也灵便了。
安欣笑道:“小明,你一把火药枪,平定江湖,满街传开了,不少人把你当英雄呢。”
小明脸泛酒红,目光明锐,扫了幼菲一眼微笑道:“小安,你这花花公子艳福不浅呢,肖妹子越发漂亮啰。哥子有话明侃,你可把她抓紧点,当心我横刀夺爱啊!”
那男子汉目光的热力,灼得幼菲芳心频跳,双颊刷地红了,眼睫颤颤垂下,柔声道:“小明哥,莫拿我开玩笑……”
她的羞姿娇态,惹得小明和安欣开怀大笑。安欣抓一瓶啤酒,咕噜噜喝下半瓶,把她推到小明身边:“你哥子若喜欢幼菲,何必动刀动枪,小弟拱手奉送就是。哈哈,自古美人爱英雄,幼菲,你不是嫌我少英雄气么?跟了小明哥,你也成巾帼英豪啦,多开心爽气啊!”
“安欣!你……”幼菲轻喝一声,觉得有潮湿的东西在向眼眶涌,狠心一压才勉强抑住了。她虽从未指望安欣深爱自己并用情专一,但至少相爱时节能亲密无间,没料到方才还在巫山云雨极尽火热,转身就翻脸无情把她推给另一个男人!乍看是开玩笑,而有意无意间泄露的心机,令一个以身相许无所获取的小女人心寒。
安欣也觉说漏了嘴,瞥了面带愠色的女友一眼,埋头大吃猛喝,好像对爱情的不忠和背叛,早就习已为常了。
“肖……妹子,哦,幼菲。”乔小明略带醉色,但头脑异常清晰,他一只手伸在她腰际微微用力一揽,另一只手举起酒杯温和笑道,“我是直肠子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今天和你会面挺高兴,不管你咋想咋看,我都当成一种缘分。当然,你是我朋友的女友,我不会把你怎样的,只能在口头上表示喜欢而已。来,莫生哥子的气,碰一杯,算我向你赔罪。”
那宽大有力的巴掌,紧贴在幼菲纤柔的腰间,觉得有个穿透力很强的热热气团,已迅速渗进心扉,把全身都弄得酥软欲融,有种异样独特的感受,是和安欣相处中从未感受到的。
幼菲下了很大决心,才仰起红扑扑的脸来,一对水津津的眸子望着比他哥足足高出一头的壮实汉子,举起满满一杯啤酒。
“当”地一声碰响,两人都举杯而饮。小明一口气就亮了杯底,而幼菲一口口咽着,眼里噙着泪花面颊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喝完了。
他们相视一笑,目光里有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默契。
“好哇!”
大明和安欣鼓起掌来,笑得各有内容。
周永翔的自我感觉从来良好,而且越来越好。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还像年轻人一样充沛,用句较为准确的话来形容,如一头四处寻觅猎物的饥饿豹子,随时鼓着贼亮的眼珠子准备凶狠出击。才干更不消说了,他的密友作家斯文曾撰文介绍道:在省城恐怕没有比他更有能力的艺术全才了,他对表演、编导、音乐、美术都有相当造诣和研究,还能笔下生花写出妙文,比某些专业作家还棒。虽然斯文那“三突出”的“高大全”笔法,在周永翔工作过的某剧团传为笑谈,而他本人觉得一篇晚报短文吹吹并不过瘾。从二十几岁起他就心存壮志,想追求一种叱咤风云轰动四方的惊人效果。“文革”中他是铁杆造反派红色雄辩家,一登上辩论台就滔滔不绝从私有制的起源谈到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纵横捭阖不可一世,那是他生命的灿烂时期至今留恋不已。改革开放这十几年,他东弄西闯干了不少事没几样成功的,碰了壁不认输,还昂起颈子桀骜不驯地宣称:“我是有点造反派脾气的人!”言下之意他跟人扯皮诡辩就耍死皮也不在乎。可就是这么个人物,舔肥拍马厚颜无耻令人肉麻,而他自己居然严肃真诚似乎浑然不知,在社会舞台上的表演技巧堪称一流。如叶文波在知青时期曾受过他的关照,借此关系他认识了叶妻傅婉蓉的母亲,这位原副省长的遗孀仅比他大几岁,每次见面时他开口一个“伯母”闭口一个“伯母”,叫得人心子上起鸡皮疙瘩。文波晓得他的脾气倒不以为然,旁边人听了真想朝他脸上吐口水,他还笑嘻嘻显出单纯天真的样子,叫人像踩了一滩稀狗屎从脚到头都恶心。
发誓此生要干番轰烈事业的周永翔,在经历一连串的失误失落之后,再次认准自己的进攻目标——要凭三寸不烂之舌死缠硬磨,鼓动财大气粗的叶文波给他投资搞家公司,只要坐上总经理的宝座,吆五喝六吃香品辣就随心所欲了。前不久听说民众总公司决定搞个文化旅游公司,很快又有了实际行动,规模不小的巴蜀画廊在两个四星级宾馆附近开业,以为这块肥肉非他莫属,在等候叶文波登门聘贤。殊料,一个从川东江城来成都混的流浪画家高远,不知凭哪层关系受到叶老板赏识,入主画廊使他美梦成空,气得咬碎牙齿往肚里吞。周永翔有罕见的百折不挠的痞劲,就是一头撞在钢板上还想钻出个缝缝来,他懂得只要死缠不放下足媚功,叶文波是不能不给他机会的。
像周永翔这种人,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培养和造就的,但到了另一个不再属于他的时代才勉强进入角色,颇为尴尬和可悲,他自己却浑然不知,成天闪着精光四溢的眼睛在奔忙,不由你不感叹。
叶文波轻松地驾着矫健的美洲豹房车,从棕北小区驶出来,拐弯进入宽敞的人民南路,心情更畅快。每回与顾琳欢会后开车离去,他就有这种轻快欢愉的感觉,黑色美洲豹也像生出了翅膀,在平坦大道快活翱翔。一个人的精神感觉非常重要,这几乎确定着他的生活质量和价值。一个男人在对一个喜爱的女人付出爱心和温情之后,往往对自己相当满意以至欣赏,有种骑士跨上骏马英雄挺立战车的自豪心境。
道路两边绿化带的树木花草葱茏繁茂,在初冬阳光的照射下呈现亮朗的绿色,使人赏心悦目。叶文波记起两个月前,他亲自驱车去双流机场接日本大岛株式会社的大岛三郎总裁,客人从车窗望见这些都市大街中的绿树,由衷赞叹:“哦,比大阪街道还美啊。”文波知道,许多外国人对成都的历史古迹、人文景观、自然风貌、丰富物产有相当兴趣,肯在此地投资大半为这些因素。一个有文化基础的城市,经济定能较好较快地发展,已成一种规律。那些笔直的云杉水杉和高挺的樟树楠木,还有丰腴的梧桐杨柳,使文波精神焕发,去进入一种良好的工作和生活状态。
房车轻快奔驰的时候,叶文波不止一次想起顾琳那张因爱情滋润而红朗夺目的脸,她似乎年轻了许多,眸子深处那种苍凉的素洁,也被生命的娇艳盖去了。这正是他所期盼的,比事业上的一次成功还兴奋。
叶文波回到装饰华丽有星级饭店水平的公司,秘书小姐马上捧来一叠文件、信函请他签阅,他摆手道:“先别忙,我要打电话处理紧要事情。”“好的,我等会来,叶总。”秘书小姐礼貌地退开了。
总经理办公室是港式布置,天然花卉植物在名牌豪华桌椅柜橱间生机盎然,宽大明亮的落地窗镶嵌着日新月异的都市风景,叶文波在窗前伫立观赏,酝酿更大的发展计划。
他走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飞快拨了号码,听对方是“嘟嘟”的忙音便有些不快地放下了话筒。巴蜀画廊近几天出了几桩麻烦,先是高远查出公司用十万元购买的张大千《蜀山秋意图》是赝品,而且假得有水平,连印章也只有纤毫之别。这张画是经有头有脸的人郑重介绍而来,叶文波亲自拍板买下的,当时还挺高兴,用大画家的名作撑了门面。画一假就很败兴,这不是花了多大笔钱的事,像脸上涂了泥污口里吞了苍蝇一样不是滋味。再是三苏祠博物馆馆长周华君先生几幅代表作:《东坡咏荷》、《洪雅山水》、《坡翁诗意》,竟然不翼而飞,营业员回忆是省府某位领导借去观赏,高远打电话询问对方断然否认。这几幅画是文波极欣赏的,在三苏祠和华君先生又有一段挺爽快和真诚的情谊,岂不令人痛惜!还有气人的是薛云川喜欢上画廊那只明代成化年出产的碎瓷蟠龙花瓶,文波同意用进价十二万元转让给他,云川欢喜得在锦江宾馆花园餐厅设宴赏瓶,请了文波夫妇、高远和省博物馆、文物商店一批亲朋好友,席间客人们对这稀世名瓷大加称赞,唯有鉴定专家魏学峰含笑不语,有所相问也哼哈应付。似得到宝物的云川毫无知觉,因此瓶在台港文物市场起码价值八十万元以上,倒不是赚了钱,而古代文化艺术珍品带来的愉悦太棒了。文波和高远看在眼里心头存疑,下来请魏学峰喝茶,他只说了一句:“此瓶为清末名师的仿制品,技艺高超几可乱真,同真品相比其价值则要大打折扣,仅为五分之一吧。”二人心头凉了半截,面面相觑。当晚文波提了十二万元现金到宾馆见薛云川,说明缘由苦笑道:“闹了笑话,请老弟海涵,这瓶子就当作小礼物,送你玩赏吧。”云川推开钱袋朗笑道:“文波兄,你花十二万元买教训,我花是一样的,再说清代名师的杰作也不错嘛,那几位文物专家不是也看走了眼么?哈哈,有趣。魏学峰先生,我倒真要交他这个朋友啦。”
接连出几桩事故,无疑给上任不久的高远造成相当压力,尽管责任都在酷爱艺术精品又实属门外汉的叶文波自己身上。他虽已主动承担了责任,高远还是有些自责和不安,打电话去宽慰他又占线,文波的好心情也没了。
电话响了,是女秘书的声音:“叶总,周先生又来了,要见他么?”
周永翔是他的常客,明知每次来多是空耗时间,文波还是要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挺奇怪,一次相遇之后就像个连环套周而复始在循环,你不情愿也要转在一起。
“文波,我早想来看你,可最近北京上海来的演艺界人士特别多,有的还是大牌明星,人家诚心拜访我不能不见啊。听说你的画廊出了点事,是高远那乡巴佬乱整吧?我也为你和公司心焦哟。”周永翔进门就一通话,又热情又担心,好像握有民众房产公司大把股份似的。
叶文波已习惯了他有目的的热情,和他以名人自居的盛年性幼稚病,浅笑道:“周老师,成天泡在明星堆里,也够你累的。画廊是有点小麻烦,跟高远没关系,我已经承担责任处理好了。”
周永翔听他这么一说,也就见风转舵,打哈哈道:“哈,文波你就是有气派和肚量,再大的事一屁股坐完了,高远那号穷途末路的小画家,碰上你真运气。啥时伸一根指头帮帮我这个老哥子,就睡着都要笑醒啰。”
这是个有事无事都要登三宝殿的角色,文波想打发他早点离开,就问:“周老师,有啥要我效劳的,爽快讲吧,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啦。”
“文波,”周永翔的面色严肃起来,强压住内心的冲动道,“我早在许多重大场合讲过,你不是那种从一个钱眼钻进另一个钱眼里去的庸俗商人,公司发展迅速财大气粗了,知道怎样塑造自己的社会形象,称你为当代儒商绝不为过。你投资建立巴蜀画廊,还只是一次小小证明,已让省城文化界刮目相看,这比那些仅知道撒钱打广告的老板们高明多啦!今天我带来一份很完整的策划书,建立民众影视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既可发挥我的一技之长,又能比一个画廊发挥更大作用。嘿,昨晚写完这份策划书,我兴奋得失眠,差点半夜去找你呢。”
在今天这个商业气氛日浓的机会,每个有实力的大公司,几乎天天都要碰到类似情况:来一些或怀才不遇或雄心勃勃的文化人,拼命煽动你办这样公司做那样项目,有的甚至明目张胆伸手要钱。叶文波总是用同情眼光看待这些人,尽自己所能帮他们一点,至于某些人的诡计和骗术也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付之一笑淡然处之。
建个影视公司的话题,热心的文艺名家们,对文波已谈过不止十次了,有的也送来过精心炮制的策划大纲,好像只要他肯出资,全国的著名导演大腕明星都会汇集旗下,指东打西随他摆布。文波觉得人家热心自己擅长的事业是对的,影视机构对现代商业影响日重,欧美的重要财团肯定跟影视新闻等传媒机构有密切关系。这次薛云川在言谈之中,也流露出合作搞一家影视公司的想法,把他的计划向实施大大推进了一步。周永翔脑壳木鼻子灵,嗅到点什么气息,就贴过来了,也算撞着运气了吧。
叶文波瞥一眼他递过来的厚厚一叠策划书,坦诚道:“周老师,影视公司我们是准备搞,并打算从一部二十到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开始。用你们内行的话来讲,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只要抓到好剧本,我们马上开干,拍摄的同时公司注册登记也来得及啊。”
这话像给了周永翔一针兴奋剂,他顿时容光焕发大声道:“文波,有你拍板,我就有了主心骨,敢放手去干了。保证尽快抓个好剧本出来,为我们的影视公司打响头一炮!”
文波不想跟他纠缠,点头笑道:“好吧,就这么定。周老师,你抓剧本的各种花费,全由公司报销。祝你成功!”
“哈哈,文波,我肯定成功!”周永翔没料到一件投资数百万元的大事,叶文波就在谈笑间轻松决定了,本想保持点名家风度,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路头热心跳乐得晕晕乎乎,周永翔回到剧院宿舍区,真有高歌一曲的冲动。听到自家窗口传出的悠扬钢琴声,另一种亢奋又从心底窜出弄得浑身像着火一样燥热和激动。
他快步上楼,一把推开虚掩的家门,冲到养女玉玉的卧房,从背后双手一搂就将单薄的女孩儿抱在怀里,欢叫道:“玉玉,我要发啦!”
那胡子巴茬的下巴,扎在玉玉冷白贫血的嫩脸蛋上,痛得眼里起泪,但没挣扎,只小声道:“爸爸,客厅里有人……”
周永翔惊得双手撒开,愣在原处不动。玉玉又弹起钢琴来,有几滴泪水落在白色琴键上,被她的手悄悄抹去了。
在这个宿舍区里,离婚鳏夫周永翔和他养女周玉玉的关系,让人疑惑担忧,有种种不利于他的猜测和传闻。周永翔因一张利嘴诸事无成,使曾跟他有过感情的妻子不得不中年离异。他们结婚十多年四处求医也没生儿育女,无奈去民政部门领养了一个女婴,起名玉玉。离婚时前妻以母女感情深厚为由,要求带走玉玉,但周永翔坚决不肯。为离开他,前妻只好忍痛放弃玉玉,那时小女孩已是初中三年级毕业生了。养父养女同居一室,又时常关门闭户,只有钢琴声不时传出来,透露着一个孤单女孩时忧时悲的情绪。有次周永翔清早去火车站接一位朋友,跟玉玉最要好的同班同学春燕去叫她上学,破例进了屋内,骇然发现玉玉没在自己卧房的小床上睡,她的衣裤发夹都丢在养父大床的床头柜上。春燕脱口叫道:“哎呀,这么大个了人还跟你爸睡呀!”这一声叫得玉玉面色煞白,眼泪巴巴道:“春燕,你莫乱说,求你啦……”女孩子总难守住心底的秘密,在一个无聊的黄昏,春燕还是把这个火团样的秘密告诉了两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于是玉玉和她养父不干不净的传闻就在剧院宿舍区不胫而走。细心的女人们悄悄观察玉玉单瘦的身子和少血的颜面,觉得她除了没有同龄少女的活泼天真之外,多了些成熟女性才有的忧郁和羞怯,便认定她跟她养父“有事”。
周永翔镇定片刻,走回客厅,一看是老朋友斯文和见过几面颇为投气的牛光,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强笑道:“哈,你们二位哟,啥风吹来的呀?”
斯文是个瘦矮个子,一脸呆板只有眼珠子灵活,笑起来不像文人像奸商。在这个极少演出的大杂烩剧团,他是自视极高的编剧,每年参加几次创作会议,却没有一个剧本上演或拍摄,倒是跟别人合作的几个小剧本被刊物发表,就捧着成果四处宣扬,好像他是省城的王牌编剧了。斯文最怕老婆,肥肥墩墩性欲旺盛的丁至凤是一个话剧团的三流演员,最迷恋演电视长剧,尽管多是演的姨太太、卖春妇、俏媒婆之类的小配角,也没几句台词,但她就喜欢泡在剧组里,和英俊威武的男演员嘻哈逗笑,打点精神牙祭。她最巴望自己老公亲笔写个好剧本,再由她演女主角,至少是有几大段戏的重要配角,那她就得意了。她喜欢起来把斯文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好像他是举世无双的最佳男人,上床也温柔顺从随他摆布。心情稍许不好,就把男人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手上的笔和裤裆里的?一样没得用,她年轻时眼睛瞎上了烂文人花言巧语的当。这妇人凶悍起来,跳起来双脚骂人,一对重磅大奶子在胸前放肆弹动,吓得身强体壮的男人也不敢上前相劝。她越长越肥实,斯文则被榨得愈加干瘦矮小了,跟她一起上街,也有点自惭形秽。
还在琢磨养父和养女间过分亲密动作之中可能存在的隐秘故事的斯文,愣了一下没吭声。牛光机灵,忙笑道:“周先生,我碰到点难事,想请你指教,就拉斯作家来了。”
周永翔的目光仍停在斯文脸上,好像要把进入他脑子里的某种图像和思维硬逼出来。斯文省悟过来,也笑道:“周兄,牛二哥弄了件青玄大师的真品,你先欣赏一下,我们再说事情。”
牛光忙展开手里的字轴,夸耀道:“青玄大师亲笔手书经文好值钱,我拿一幅去宾馆,经导游介绍给一个新加坡客人,狠心喊价十万元,人家二话没讲就丢给我一个钱箱子。真是要二十万元也得行,后悔都来不及哟!”
见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自己和养女的猥亵关系上,周永翔稍许宽心,定睛去看那副功力非凡的小楷经文,应付道:“是写得好啊,简直比唐代褚遂良的小楷还精神,好,好!”
听他夸奖,斯文便道:“周兄,不瞒你说,牛二到手的两幅青玄大师真迹,是他花不多的钱从老头子那儿哄来的。他撒谎许了大愿,要请大师手书经文奉献文殊院藏经楼,老头子竟信实了,把字画市场难见到的真品给他,但要他交回宽霖大师代表寺院写的收据看看。这下把牛二哥作难了,我想你老兄见多识广主意多,便带他来求你,事办成了他愿拿两万块钱酬谢你我。”
牛光求教心切,掏出一小札票子:“周先生,这是两千元,你和斯作家先拿去喝茶。等我这幅字出了手,再付余款,一言为定,驷马难追,我牛二哥在生意场上就最讲信用。”
听斯文一讲情况,周永翔就有了主意,但他知道不能马上就说,故意盯着那字轴沉思许多,要熬出点意味来。他在歪门邪道上脑筋挺管用,从不用多想就有好主意,难怪斯文找上门来,想发一笔过路财。
“周兄,”斯文沉不住气,“你有了高招,我少要两千也行。”
周永翔等熬到火候,缓缓道:“牛二哥,你只有伪造一条路了。我告诉你,宽霖大师经常在文殊院免费赠送善男信女《三皈》、《五戒》、《十善》等法家语册,封面有他的亲笔字迹和印章。如今张大千的画也仿造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何况一纸收条呢?”
“啊呀,高见,真是高见!”斯文和牛光恍然大悟,同声叫绝。
接过牛光恭敬递来的钞票,紧紧一捏再慢慢数一半丢给斯文,周永翔口气很大地说:“斯文,牛光,靠哄诈弄点小钱花没啥意思,我们要干就干大的。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民众公司老总叶文波,同意投资建立一家影视机构,你我英雄好汉有了用武之地,还愁没钱花么?”
这消息确实让人惊喜,斯文格外振奋:“周兄,你可救了我啦!剧本一定给我执笔,就抓脱脑顶毛也要写精彩。不然的话,你弟媳妇要把我踢到沙发上睡觉啰!”
牛光当然不肯放过良机,摩拳擦掌道:“周先生,用得着我牛二的地方,随便指派,我会干得锦上添花的哟!”
周永翔再也按捺不住,喜上眉梢大叫道:“好哇!兄弟们,跟我去楼下馆子喝几杯,欢喜一场。然后斯文回去攻剧本,牛光协助我搞拉广告弄赞助的工作,嘿,一部电视连续剧拍下来,我们就名利双收啦!玉玉,你好好练琴,老子有钱了送你进中央音乐学院。”
几个得意忘形的人出去后,房门“砰”的关上了。那声响震得玉玉身子一颤,琴声戛然中断,她趴在琴键上难过地轻泣。
她不知道自己被迫堕落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照书中的说法,她和养父之间有了那种肮脏关系,是可怕的乱伦。
她绝不情愿,却又百般无奈,每次噙泪受辱,在那双邪恶有力的臂膀簇拥下,总觉得自己单弱的身子如一片轻薄的羽毛,一股风便会吹起来卷得无影无踪。真是那样的话,倒是一种解脱。
养父逼她高中二年级就休学,每天关在屋子里练琴,常许愿送她去音乐学院专修钢琴。其实他根本不愿她离开这个小屋,就到城市的另一端也不放心,更莫说去北京读大学了。
那个歹邪的精力旺盛的男子,最终需要的只是一个泄欲工具。尤其在他醉酒失去理智之后,就如一头狂暴的禽兽……
对今夜,玉玉简直不敢多想,那本来就瘦小的身子,宛若一张风中枯叶一样痛苦抖索。
她从钢琴上挣起身来,带一脸泪水走到窗前,天日正迅速黑暗,在少女泪珠闪动的眼里,有美丽如泣的废墟,面目全新的高楼,遍体伤口的街道……
她已看不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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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你心爱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
高远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是站在萧伯纳说的那两大人生悲剧之间,既得到了可以用心去爱的东西,又不得不和它保持一段距离。所以他明白,自己还算不上悲剧中的人物,而是在悲喜剧之间徘徊的艺术游魂。
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爱上了美艳绝伦的沈佳秋,在床上她热情主动把他塑造成雄风浩荡的男子汉,澎湃的高潮中他不止一次想对她山盟海誓,却被她似乎洞察一切的微笑遏制了。画架前,她丰美皎洁的肉体是纯粹的生命之诗,上了画布她呈现一种清新活泼明朗开放的当代女性风格,注视着她高远自己也怦然心跳。
一个敢于向男人奉献自己全部美丽的女人,最易打动男人的心弦。
高远就被佳秋深深打动了,但他无法确认这是爱情。有时,男人和女人真要去认识爱情,它就成了一件难事。有时在不经意中,爱情就突然而至,简单得让人不知所措又大喜过望。
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很难再爱。真有了爱,也是理解多于热情。
沈佳秋的容颜身体实在如一处绝妙风景,山峻水丽一时间牢牢摄住了他的魂魄。
这几天他处于矛盾和犹豫之中,是向她求爱,还是搬出她的住所仅保持友好关系?长久这样下去,相爱不像相爱,同居不像同居,总归不是办法,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情感问题上,男人永远不如女人敏感和坚决,他们常在短暂的犹疑间,丢失人生最美好宝贵的东西,连后悔也对自己过多宽容。女人一旦看准目标,多是义无反顾,即使前面是条荆棘之路她也会勇敢走下去。
现实矛盾迫近,高远和佳秋都明白,两人的生活将要发生重大变化,而且就在本周之内。一对关系密切的异性朋友,等待某种结果的滋味,他们自己才知道。
星期六早上,阳光特别好。成都初冬有如此爽丽的阳光的日子极少,让人格外欢悦振奋,想去逛街购物或者郊游野炊。高远起床就有一种阳光般透明的好心情,他轻脚轻手到厨房煮牛奶煎鸡蛋,盘算如何带佳秋去公园玩半天,再去一家好餐馆吃一顿。昨夜佳秋回来太晚,他倚在床头看大江健三郎的小说《性的人》,听到开门声和她进卫生间弄出声响,就放下心来关灯就寝,睡前还想过:她今晚要是过来,就好好爱她一回。结果佳秋没来,大概太困倦了吧。高远睡得挺好,连一个粉色美梦的片断也没出现。
他以为那过惯夜生活的年轻女子,会像往常睡到十点以后,谁知早点刚好她已笑盈盈立在面前,而且梳洗化妆和穿戴都整整齐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看来她比自己还起得早呢。
“佳秋,这么早?”高远惊喜地看着她。
她今天的打扮,是清纯秀丽加上柔婉,一种地道的可以上溯到明清时代的闺秀风格,使高远满眼新鲜。佳秋说:“这么好的太阳,你不是想带我去玩吗?哼,说不定一起床就在肚里画圈圈,看如何套我哩。高远,讲实话,我没猜错吧?”
太聪明的女孩,让人喜爱也让人生畏。高远把她揽在膝头,亲亲她粉红面颊笑道:“我是见到太阳才这么想的,你呀,昨晚上就在打今天的主意吧?鬼女子。”
“好哇,我是鬼,你是人,我们来演一场《人鬼情未了》……”佳秋在他额上一吻,印出漂亮鲜艳的唇印,乐得格格直笑。
此刻高远忽地有了一种住家男人的感觉,似乎佳秋真是自己温柔可爱的妻子,刚才这一幕只是一个和谐家庭的温馨晨曲……但这思绪很短暂,他不得不用餐纸擦去额际那道唇印,回到现实中来。
高远说:“佳秋,我早想陪你好好玩一玩,只是画廊的事太忙太乱,一直没挤出时间,今天下了决心,就是叶文波找我也不去。你看,去杜甫草堂还是武侯祠?”佳秋莞尔一笑:“高远,难得你有这份诚心,不逛公园,陪我上街购物吧,先去太平洋百货,再去百盛广场和蜀都大厦,我想好好买点东西。别紧张,不会要你这当经理的掏腰包的。”“掏得起,就买座摩天大楼送你,我也舍得。”高远的话把佳秋逗笑了。
沈佳秋今天有点特别,在几家名牌商场频频购物,不光为自己买了数千元一件的意大利薄呢短褛,法国贵族牌化妆品价格也相当惊人,还给高远买了上千元一套的高级休闲装,和柔软华贵的意大利皮鞋。最后竟不满足,打的去凯帝精品时装店,为他购了一套近万元的波士牌西服才露出笑容罢了手。
不知原因的高远有些惶然,几次小声问她:“你花这么多钱,狂买一气,到底为啥呀?”佳秋情绪蛮好,答非所问:“为一幅名画,为一个故事,为一场美梦。哈哈,高先生,你别为我担心,精神正常得很呢。”
回到玉林小区的住宅,把衣物放好,佳秋又带高远去附近超市购买一批食品和日用品,连长城干白也买了几瓶。然后再到菜市,她像个主妇似的东挑西拣,买一大篮鸡鸭鱼肉新鲜蔬菜,高远一直猜不透她的动机和想法,又不好多问,就默默跟在后面当搬运工。他心头算了算,沈佳秋买这一大圈,花了足足两万块钱,这疯狂购物的背后,也许真有一个故事。
再回到住宅已是午后了,佳秋兴致仍高,系上围裙去厨房麻利地做出两大碗鲜肉面条。递给高远一碗,她边吃边说:“下午我要做一桌丰美的饭菜,你不要插手,家庭妇男轮不到你当。高远,你自己在客厅画画,主角当然是我,但我不会坐着当模特儿,你凭想象画吧。先说好,这幅画归我,说俗了的话,我用买那些东西换你的画。没别的意思,想看你想象中的我是啥样子。”
虽然觉得她的举动和想法有些古怪,高远还是答应了。
整个下午佳秋在厨房忙进忙出,口里不时哼哼唱唱,那系围裙捋衣袖的模样,地道一个享受甜蜜家庭生活的幸福小妇人。一个放浪过的女人,能回心转意,归家做贤妻良母,也有一种格外的可爱之处。佳秋的一举一动都不做作,不轻浮,那么认真和热忱,简直和先前那个慵懒贪玩的娇小姐判若两人。看来每个人都有双重或多重人性,其中某一种会在生活的促发或压力下较为突出,从而把其他的遮掩了。哲学家说,要调动和发挥人本性中存在的良好潜质,大概就指这个吧。
系围裙的沈佳秋,处于一种自身焕发出来的女性美之中,一颦一笑那么自然淳朴优美明丽,宛若阳光下灿烂开放的一棵生命花树。
高远的画笔在画布上飞动,线条和色彩在一种朦胧的难于定型的思维中跃然画里,美妙得令他自己也非常惊讶。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一个女人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熏陶,迫使他多年固守的画风焕然一新,画中那有血有肉的女人不但生命鲜活,还具有灿然的灵气感人至深。尤其那称之为灵魂窗户的双眼,多注视一会儿,便会读出一种永久魅力。
一连几小时,高远沉浸在又甜蜜又诱惑又危险的女性魅力之中,把自己受到的惊喜、刺激和感受,尽情泼洒在画布上。那个渐渐从线条色彩里浮出来的女人,俊气飞扬,炫目荡心,无疑是他迄今为止创作的最好的作品。一位过目难忘的女人,如此产生,像个奇迹。
丢下画笔,画家久久凝视画中人,简直怀疑这幅画乃上天所赐,非人力所为。是一种什么契机和力量,使一个普通画家有如此辉煌的创造,除来自那女人的本身,他找不到别的解释。沈佳秋也很欣赏这幅画,只脆亮地喊出一个“好”字,就不多说了。画内那魅力四射的女人,是她又不是她了。但这幅画已经完全属于她了,像昨晚上那绮丽梦境里出现的情景一样。晚餐丰盛已极,佳秋使出了她的看家本事,把鸡鸭鱼肉全做得色鲜味美,有的菜碟还用鲜花或者菜叶作了装饰点缀,使餐桌真有点宴会的气氛了。长城干白倒在高脚酒杯里,散发着醇香。
两人碰了杯,都不说话。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有太多的话堵塞胸间一时难以表达;又像一对即将分手的密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一桌佳肴,也成了某种精神仪式的祭品,他们除了喝酒之外,几乎没吃什么。但内心明白,今天对他们俩一生来说,都是重要时刻。成都初冬的夜幕降临很快,天空先是灰灰蒙蒙的,还抹着薄薄一层淡紫霞光,不一会儿黑黑沉沉一片了,若不是灯群在那庞大的黑色夜幕中闪亮,这座城市就会像一块无涯的荒野。
他们有种心神交会般的默契,带着荡心的微醉携手上床。高远一直望着佳秋的眼睛,有人说眼里带火又带水的女人,才动了真情。此时她就是这个样子。
任何语言都是多余,高远清晰地听见她崛起的情欲中有春雨的声响,而自己的健壮四肢已化作秋风正呼呼卷过花野。
罗素说,没有爱的性行为是没有价值的,而没有性行为的爱又有价值么?这对坠入情网的男女,从爱升华到性欲,又从性欲升华到爱,反反复复,抵死缠绵。
只有身体语言在尽情交流,高远强烈感觉到佳秋做爱,其方式也像上午在商场购买一样疯狂而不管后果。大概她从没如此投入过,把一股有些熟悉的潮湿热力几乎透进他骨髓里去了。在那儿燃起熊熊火焰。他不能不承认,和前妻晓月结婚那些年,也有过缠绵悱恻的夫妻生活,却没一次如此激荡情怀。他听到了自己体内那股“嚯嚯”的血流声响,那带火带电的滔滔热潮,有力地裹卷着他强悍的白虎后裔的生命,迅速融入那具对他完全敞开的美丽胴体,合二为一不再分开。
是火山爆发。是春洪狂泄。畅快的高潮中他们脑际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如此死去活来爱过一次,就没枉活一生。
彻底瘫软之后,是愉悦的喘息,他们紧紧依偎一起,像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平静入睡。等待他们的,是个香甜无梦的长夜。
快要沉睡的刹那,高远还想过:是不是该问问她为什么今天这么特别?其中肯定有重大原因的。……明天再问吧,难得如此亲密无间和谐默契,何必用些世俗的问答来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呢?
高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没有太阳的日子小屋一片昏暗。摸摸枕边,手感冰凉,早没有了伊人。他翻身起床,口中叫着女友的名字,毫无回应。心底里有了一种强烈预感,像某部美国影片一样,等充满爱意的男人醒来,女人已远走他乡了。
他冲到隔壁卧室,没有人影,再到厨房、卫生间,也悄无踪迹。饭桌上,摆了一份简单的早餐,一张便条压在牛奶杯下,他拿起来一看,佳秋写道——
高远:我的好朋友,再见。
今天我乘西航早班机去深圳。
一个自以为有钱的男人因太迷恋而包下我,每月十万元。
用钱买东西是真的,买人就可能是假的了。
我真心喜欢你,但不适合做你的爱人。
其实我们都明白。
我带走了你的画,和简单的换洗衣物。
房子我已交了一年房租,到期若不续租,请带走我的东西。
也许我很快会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
一个女人很难完全清楚自己的命运。
再吻你一次。别担心,我已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你的朋友 佳秋
高远捧着那张纸条在餐桌边坐了许久,说不出是悲伤还是解脱,唇角流出对自己的冷冷嘲笑。
在复杂的伤感情绪里,高远不知自己沉沦了多久,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如无阳的冬日那么迷蒙灰漫,精神视野陷入一片茫茫无涯的混沌,找不到一条带光的出路。
一股微寒的清风从窗口袭来,他忽地一个冷颤,正在慢慢散失的理智马上聚拢回来,像受到其种刺激眼吐青光面放绯红,神经质地一跃而起,从卧房找出一个画布卷,就匆匆出门下楼。
骑在自行车上的高远,觉得自己身上有股近乎疯狂的力量需要发泄,把车骑得飞快,就碰上红灯也不停车,气得义务管理交通的黄背心们哇哇大叫。一个劲向前冲,谁阻拦就撞倒谁!罚款,缴车,管他妈的呢!连闯几个红灯,居然平安无事,他忍不住笑了。
进入顺和街,车速才减慢了,高远记起了来这条繁华老街的目的:拜访慕名已久的艺术大师青玄老先生。前几次请市里的名流雅士代为接洽,都遭到老人不客气的拒绝,多半把他当成浑身铜钱臭气的画商了。
沈佳秋的突然离去,对他的自尊自负是次沉重打击,陡然明白他虽是个有艺术追求的画家,再清高也不得不立足于世俗包围的现实社会之中。必须放下大男人大画家的架子,先求生存再求发展,就像俗话讲的:当了泥鳅就不怕泥巴糊眼睛。这一触动,使他决定立即去见青玄大师,并带上自己一幅在大巴山中的油画习作去。就吃闭门羹,也要去碰运气,就如方才鼓起邪劲闯红灯一样。
出乎高远的意料,青家小院的大门敞开着,门外一个忙碌的修车青年瞥他一眼也没阻拦。老旧素净的院落,弥散着清寂文雅之气,和不远的喧嚣市声形成鲜明对照。那几株古意萧然的老梅,如一幅超凡大师笔下的名画,令每个来访者肃然起敬。
“青老,青老……”高远跨上台阶就小声轻唤,音调里带着诚实和敬意。没人应答,只有自己话声的尾音在无力地抖动。
他有足够的勇气进入堂屋,但又不愿给脾气古拙的老人冒失的印象,便在门槛边伫立了片刻。
靠镂花木窗的旧藤椅上,坐着一位清瘦的白发老人,手捧一卷线装书专心默诵,细小眼珠不时放出精光。不用多问,他就是青玄大师了。老人从一开始就感觉到有客来访,但他的眼光没有离开书卷,于是一股冷严的气氛向高远袭来,同时感到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然。
“青玄大师,”他不能不跨进门去,恭敬而温和地道,“我叫高远,在巴蜀画廊当经理,一直仰慕大师的清名,今天斗胆来拜访你老人家。”
老人只好把书卷一握,抬眼看他,冷淡道:“高经理,我青玄只是粗通文墨的一介老朽,所谓‘大师’,是街坊俗人胡乱加冠送帽,可笑得如同绰号。叫我青老头、青大爷便是,免得折了阳寿。这方面我对街邻不大计较,而对什么家呀要说明一下。”
听这通话,高远心头暗喜:“青老,我也只是个画画的,是匠是家自己还不知道,想来请老人家指教。”
青玄老人又展开书卷,目视书页道:“弘一大师说,恶,莫大于无耻。过,莫大于多言。高先生,我无才无德仅一个平庸老迈的市民,你要我指教,岂不是推我于无耻或恶人么?再说,你们做画廊生意的人来找我,原因很明白,我岂能多言带过?请走吧,莫耽误你时间啦。”
话已至此,高远觉得再说啥就有纠缠之嫌,让老人生厌了。他微微一笑,把画卷置于老人椅边几上,轻声说:“青老,这是我画家乡大巴山的一幅习作,留给你老人家看看吧,不好丢了便是。”
老人默诵书卷,仿佛已经在奇文妙语中入定,再没理他。高远内心一声感叹,说不出是赞叹还是失望。
他慢慢走出小院,又回头观赏一阵,似乎有点不甘心,但也知道再回去的话,青玄大师那扇门会从此对他关死了。他看看在修车摊边忙活的青年,笑着问他:“老弟,请教件事。青老名气很大,来拜访他的人多吧?”
曲直从他进门就有些留意,见他很快出来就没当回事,又忙着修车了,随口道:“慕名来的人是有,可多数都待不了几分钟,跟你一样。日子长了,晓得老人的脾气怪,人就不大来啰。”
高远掏出一张名片给他:“老弟,我叫高远,还想来的。如老人有什么事要人帮忙,求你帮忙打个电话,谢谢啦。”
曲直把名片丢进装钱的纸盒里,探究地望他一眼,又埋头干活。
苦笑一下,高远心想:连青玄门口的修车匠,也有点清高呢。
骑车回到画廊,高远觉得自己的心情竟大大好转,比沈佳秋离开之前还多了些特别的东西。是青玄大师带来的,还是自己?他没多想。
画廊的生意清淡,无所事事的营业小姐在看《成都晚报》,这有浓郁艺术气氛的场所,好像提不起她的精神,一副慵懒娇妩的模样,像拙劣工笔仕女画中的人物。
寂静的画廊中,居然有个年轻女子在专心看画,每一幅都那么认真,仿佛一个学生在上一堂丰富多彩的美学课。单看她修长的侧影和脸庞的柔线,高远便知道那是一具美丽如诗的生命,不管她用哪种姿态立于任何一幅画里,那画就会因天生丽质的画中人而成佳作。如此清纯娴静的姑娘,就在六百多万人口的省城也是凤毛麟角。尽管不少成都姑娘认为自己长得漂亮,又有许多外省男人的真诚吹捧,使这个城市自以为美的女人的眼睛常常翘向天上,但她们真要跟这位有学生气质的少女相比,简直逊色惨了。
年轻女子慢慢看着,偶尔露出舒心的微笑。她丝毫没有察觉,有一对明朗温情的目光,正追寻着她研究着她,也把她当一幅名画在欣赏。
最后她停在一幅不大的油画前,久久地凝视,清亮的眸子闪动着被画中景象人物激起的波光,这也暴露了她积蓄在青春生命中的某种激情。
这幅画是高远比较满意的作品,题为《无风的山顶》,画面呈褚红色,在大巴山的一处山冈之上,一个丰腴硕壮的妇人仰躺在阳光下,不远是富有独特生命的树木和山地,人与自然一同宣泄一种生命之美……
高远忍不住走了过去,站在她身边,微笑着看她没说话。
“啊,真美!”姑娘一声发自肺腑的轻叹,胸部也有了一次优美的起伏。
高远受到感染,问她:“你喜欢吗?这幅画是画……”
“嘘,——”她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带感情道,“我知道是画大巴山的,我就从那座大山里来。这幅画,是我看过的画大巴山的所有画中,把人和景、光与色处理得最好的,就像大山和山民本身一样质朴动人。”
一句评语,就接近了画作本身,这年轻女子确有艺术悟性啊。高远说:“小姐,你是学艺术的吗?”
她连连摇头,面带羞红道:“不,只是喜欢。我在四川联大读书,念的中文系。”
原来是那所住于锦江边的著名大学的女生,高远更有了好感:“小姐,我们都从大巴山来,你又喜欢画,常来画廊玩吧。我叫高远,是学画的,暂时在这儿负责,请问贵姓?”
姑娘的脸像两块漂亮的红布,眼睛比高远在大山里见过的碧潭还要清澈,垂下毛茸茸的眼睫柔声道:“我叫鲁萃,高先生,再见。”
没等他回过神来,那秀条的身影活泼地几闪,就消失在画廊外的灰空里了。
高远呆立原地,目光越过挂在墙上的《无风的山顶》,停留在女学生消失的地方,心想:女性最大的魅力在于天性纯正,这个叫鲁萃的女子,初见面就印证了这句哲人的智语。
于是他有了一种预感:那个来自山地的清纯女子,会成为他新油画中的人物。
薛云川乘由叶文波亲自驾驶的房车,经过站着严肃卫兵的大门,再从茂密树木拱护的长长甬道进入宿舍区深处,一个古朴雅致的独立小院便呈现眼前。他每次从海外或香港回到成都,第一件大事就是代表母亲梅芸去省府大院内看望她姐姐梅英。心头曾经纳闷:姨妈已是个寡居的退休老太太,虽有省政协常委的头衔,有必要住在这警卫森严极不方便的大院里吗?他在北京和省城结识过不少领导干部,关系还没深到可以随便出入他们私宅的地步,和台北、新加坡高官的华宅也没法比较,只对那深邃和神秘感受强烈。把这想法告诉文波,他笑道:“云川,你久居海外,对国内的情况当然不大了解,像你姨妈这种老干部,在有职有权的丈夫去世之后,绝对不愿搬出原来的住处,因为它不光是一种地位和待遇的证明,还是精神象征,一旦搬家出去,不管她有多高头衔,住豪华别墅,而那种高干家庭的权威感觉全没了。你想,她肯搬吗?”
薛云川这才明白,姨妈和母亲尽管是亲姐妹,她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和精神生活方式,是迥然不同的。母亲在旧金山那套宽大普通的住房里,读唐诗宋词,描兰画梅,写短小文章思念故土,尽量淡化独生儿子经商带来的财富,对过早去世的丈夫更没什么可炫耀的,他只不过是位英俊的飞行员。而姨妈梅英,总觉得这些年自己要比漂亮多情的妹妹生活得满足和体面,对她在1949年那样关键的年头,为一腔爱情跑去台湾气愤不已,至今也不肯原谅她。对梅芸年轻丧夫,拉扯着五岁的儿子远渡重洋去美国教书求生,她只有嘲讽没有同情。侄子经商的成功,应该是含辛茹苦多年的妹妹的成功,梅英心底里也不大瞧得起。在中国大陆,有钱不等于有一切,她清楚得很。云川本可以带母亲回故乡探亲,但他一直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姨妈,希望献身于两个阵营的一对姐妹,和好如初,找回她们少女时代的亲密感情。这也许比开办一家合资工厂还难,云川还是努力去做,母亲坚韧不拔的毅力从小就影响了他。
“云川,你去见革命老太太,我就不奉陪啦。两小时后,我开车来接你回锦江。”叶文波把车停在离小院有十多米的地方。薛云川知道他对自己的岳母大人敬而远之,笑笑就下车了。黑色美洲豹灵巧一转,轻快离去,云川再看那条树木掩映的长长甬道,觉得它像条时空隧洞,把自己从宇宙的一端载到现实地面来了。
昨晚梅英就知道云川要来,她起得很早,安排保姆打扫客厅,更换窗帘,还亲自去院里采摘一大束鲜花,把它插在一只漂亮的宋代古瓶里,欣赏着花束的鲜艳和华丽慢慢笑了。她对任何人可以随便,平常聚在家里搓麻将的牌友,咋个扯乱都行。但对从香港归来的亲侄子的接待,她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因为她和远在美国的妹妹暗中较劲几十年,还没彻底分出胜负呢。上次收到梅芸的来信,还说什么:“你为革命选择留在国内是正确的,我为爱情去了台湾也没错……”还那么执迷不悟,气得她生了一场病。
梅英还特意要婉蓉带了干女儿米若雪来作陪,这是听婉蓉说她表哥已跟意大利妻子离婚,她突然产生的一个热心念头:让云川娶一个成都姑娘做老婆,妹妹梅芸那漂游海外的心,不就等于回来一半了么?为这个计划她兴奋了半夜,早晨起来眼圈黑黑的,抹了眼膏才掩住。米若雪是丈夫老部下的小女儿,漂亮大方,有一对会说话的黑眼睛,和甜甜的小嘴巴,很讨她喜欢。若雪原在省军区医院当护士,因为长得好会唱歌,调文工团做了演员,二十五六岁了,还没听说她谈过恋爱。当干妈的为她着急,她自已却不急,好像有什么隐情,又好像在等待什么。这是个机会,梅英一把帮她抓在手上。婉蓉有些担心:“妈,云川表哥刚离婚,不会这么快找人吧?”梅英说:“他妈妈就错了几十年,他也错讨个洋老婆,我要他不能再错啦。”
米若雪已是个丰满成熟的姑娘,她没穿军装,而是穿了件色泽鲜艳的米黄羊绒外套,如一朵盛开的花,和梅英插在古瓶里的花束交相辉映。梅英为这次安排相当满意,潜意识里骄傲地认为自己比不识时务的妹妹高明和智慧,如果她是云川的母亲,绝不会允许他与一个过分开化和浪漫的意大利女子结婚。
有了某种铺垫,这次姨侄相见的气氛是亲切感人的,连熟悉母亲脾气的婉蓉也觉意外和高兴。米若雪一开始就被薛云川的绅士气质和风度所吸引,微微荡起的心波慢慢淘洗着虽已过去仍铭心刻骨的情感,她似乎抓到了一根可把自己从感情泥淖里拉出的绳索。
这跟前几次完全不同的场面,出乎云川的预料,一种由亲情带来的温馨感动着他,尤其姨妈捧着他特意带去的那张黑白照片久久凝视,两个同样年轻同样漂亮的女子,并肩靠头那么亲密,两双晶莹大眼自然流露出淳朴的姊妹之情……梅英流泪了,泪珠如照片上少女目光一样晶莹。这泪水使云川对姨妈的成见,一下少了许多。看到了她与自己母亲,颇为相同相近的一面。此时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高干夫人,而跟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普通妇女没任何差别。
“云川呃,”梅英拉着侄子的手含泪道,“小时候,我跟你妈妈才好哟。她的头发都是我梳,发质又柔又软,梳成油光光的辫子挺好看。上中学,每天放学她都在校门口等我回家,俩姐妹长得又像,穿一样的衣服人家说是双胞胎。……”云川说:“英姨,我妈也常回忆这些甜蜜往事呢,她就想回来和你谈个够啊。”泪水滴在照片,梅英哽咽道:“我、我也有这张照片,可那年听到你妈跟你爸去了台湾,一气之下把它撕了个粉碎……云川,我对你妈气呀,气了几十年啰。”
傅婉蓉怕母亲又沉进过去的不快里,惹出新的不快,朝表哥使个眼色,拉开了话题:“云川哥,妈挺关心你和阿佐妮离婚的事呢,想为你找个成都姑娘在成都安家,把芸姨从旧金山接回来安度晚年,多好啊。”云川微微一笑,诚恳道:“蓉妹,不瞒你和姨妈,我是考虑在国内找个女人,在成都安家。不过有了一次离婚的教训,慎重点好,姨妈,你说呢?”梅英瞥一眼面红耳赤的米若雪,笑道:“云川,你看我这个干女儿咋样?人漂亮,个性又好,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哩!”
本来觉得有些尴尬慌乱的米若雪,被干妈这一夸,倒镇定下来有了勇气,朝薛云川大方地伸出手:“我叫米若雪,认识薛先生很高兴。”云川没料到姨妈还有这种安排,见变不惊,握着她的柔软小手礼貌道:“我也高兴,米小姐,成都自古出美人,姨妈欣赏的漂亮姑娘,我也倍感亲切呀!”
他们一见面就颇为投和,梅英自然欢喜加得意,她和婉蓉借故避开,让一对有希望相好的青年男女好好谈一谈。
两小时很快过去,叶文波开车来了,听见喇叭声,薛云川便和姨妈、表妹和新结识的女友米若雪道别。梅英对女儿抱怨道:“这个文波真不识相,云川才坐一会儿,他就急吼吼地来接了,硬以为我对亲侄子不好么?”婉蓉劝慰道:“妈,他不晓得你要介绍若雪给云川表哥嘛,说不定人家还有生意上的大事商谈呢。”“你呀,”梅英用指头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就爱护住你老公,若把那个总经理宠坏了,吃亏的是你自己呢!”
薛云川上了车。见他面带红晕,文波笑道:“怎么样?革命老太太对你的革命关怀和教育,挺让你这海外游子感动吧?”云川说:“比预料的好,没想到她看我带去的照片流了泪,第一次对我妈讲了带感情的话。还有呢,英姨听说我离了婚,要把她喜欢的干女儿介绍给我呢!”“干女儿?是小米么?”叶文波人一惊车一拐,车头差点撞在一棵大树上。云川没介意他的失态,认真道:“是叫米若雪,一个招人喜欢的姑娘,我跟她还谈得来,当然不给英姨面子也不行啊。文波兄,这事还要请你当参谋呢。”
叶文波没有吭声,房车急速驶上了大街。岳母把米若雪介绍给薛云川的事,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心头的五味瓶被打翻啥滋味全有。
他和米若雪有过一段短暂而激动心魄的情爱,虽相处的次数并不多,却已到了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地步。他明白,若雪到了大龄女青年的岁数还不出嫁,也是因为他。
那是一个白色的夜晚,他们一起待在一间白色病房里,文波是即将康复出院的病员,若雪是照看他的护士,十九岁的年纪使她如出水芙蓉娇艳可爱。文波不知自己身上什么成熟男人的东西吸引了她,也记不清自己对她说了啥带诱惑的话,穿一袭白衣的若雪整个晚上都很激动。上床也是她主动,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白色火焰,把他整个儿卷入情欲的火山之巅,享尽灼热的柔情和壮美的高潮。这个生机勃勃的处女,在自己制造的爱情蛊惑下,一夜之间成了多情妇人,也使文波头一次感受到一个被动受爱的男人,不管付出过多少热情,和全身心投入的女人相比,总有几分怯懦和卑鄙。
文波认识若雪的父亲,对那个有少将军衔的威严军人有些敬畏。他知道她跟岳母和妻子婉蓉的亲近关系,就喜欢她的鲜活与娇美,也从没存过邪念。就这次生病住院,他也和她普通相处,一句带情挑带暗示的话都没讲过啊!而那个月夜里,他们一同受到银白月色的迷惑煽动,把似乎根本不存在的情欲,猛烈掀起如平地春雷陡然台风,把他们一起紧紧裹卷摔在了茸软而富弹性的白色床上。若雪的黑发如瀑肌肤如雪,诱使他去领略了一个十九岁处女的全部风光和精彩……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已婚男人,忘记了责任感和危险,扑入寻团白色火焰就猛烈燃烧哪怕一起烧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一连三个白色月夜,他们整夜做爱,除了持续不断地粗喘娇吟,居然没一句对话。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又像是丢失理智的疯狂,到底为什么他们都不明白也不探究,一起在病态的情欲中沉浮,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
第四天清晨,文波病愈出院,他奇怪自己如此精神抖擞,比住入医院前的躯体还健壮轻松,真怀疑三夜放纵的性爱起了某种治疗心身的作用。又让他不解的是,米若雪再没出现,如一个消失了的白色精灵。他不光想同她道别,还想从她炽热的目光里找到某种暗示。文波借故在病房和花园里磨蹭了两个小时,她仍无影无踪,如一团已然远去的白色迷梦。
情爱世界确实有许多隐秘,连当事人也无法解开。
他知道这并非爱情,只是纯粹的性爱。纯粹的性爱也许可以升华为爱情,但该如何去升华,他不知道。
以后叶文波和米若雪在他岳母家、某个省城上流人物聚会的场所、一次音乐晚会上见过面,彼此深深一瞥再微微一笑,就擦肩而过,仿佛他们仅是相识的熟人。
叶文波甚至怀疑,关于他们性爱的记忆,是一场突然发生的重病之中,昏迷里一连做了三次狂乱的白色奇梦。可那肯定不是幻觉,他仅从若雪的暧昧微笑里就能清晰地回忆起一切细节。
困惑、迟疑、犹豫间,几年一晃而过。叶文波不止一次渴望与白衣少女鸳梦重温,他打电话,开车去医院和军区文工团,竟一次也没联系上,那迷人的白色身影越来越脱离现实,变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
米若雪二十五六岁了,还没听到她恋爱或者结婚的消息,她的干妈梅英还托女婿文波为之物色对象。
这件事实在令文波震骇不已,然后陷入愧疚和自责久久不安。
一天终于再度相遇,他用一种带特殊感情的语调问她:“若雪,你为啥还不结婚?”米若雪轻声道:“不知道,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当晚文波通宵失眠,如果仅是一纸婚契的束缚,没有对顾琳的一份情感责任,他真会不顾一切和米若雪相好。
他痛恨自己,为米若雪迈不开那关键性重要的一步。目睹她再次渐渐远去,一股难言的痛苦回荡心头。
现在薛云川出现在米若雪的生活里,文波知道该为她高兴,可失落带来的伤感迅速缠绕着他,使他有些失态。幸好云川浑然不觉,他一直在认真思考姨妈颇带心计的安排。
把云川送回锦江宾馆,叶文波开车离去昏懵中却不知该到哪儿,黑色美洲豹轿车在一环路上飞快转了几大圈,才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向棕北小区。
没有预约,顾琳对他到来又惊又喜:“文波,我正想你呢。”
她扑入他怀里热烈亲吻,回报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情人。而文波有些冷淡,应付地摸摸她的脸蛋,叽咕一句:“我有点累,想休息……”就和衣躺在床上了。
顾琳本想和他讨论要个孩子的事,这念头她起了很久,最近更加强烈,每天晚上想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在交织的欲望和渴求中孕育一种近乎伟大的母性。好些时候,她把双手放在自己平坦光洁的腹部,希望它一夜之间就丰隆高挺,她是情人,又是母亲,多好啊!
叶文波上床不久便昏沉入睡,这次再无白色的梦幻出现,甚至连白色的光斑也没有。他仿佛觉得自己坐在一只黑色野兽的背上,在一片漆黑的大地上狂奔,黎明之光始终不在前面出现,他只有和黑兽一道永无休止地奔跑下去,一刻也没法停留……
顾琳倚在床头,默默注视着情人的面庞,觉得他就像一个熟睡的大孩子,不由温柔甜美地笑了。
一连数天高远处在少有的亢奋之中,是沈佳秋精心策划的漂亮出走,和他们最后一次倾尽心身的灿烂性爱带来的么?还是青玄老人孤高冷寂的大师个性给自己的刺激?有一点很明显和清晰,那个从大巴山来的叫鲁萃的清纯女学生,站在他面前那又天真又痴迷的神态,使那些开始在他心里淡漠的雄山秀水又鲜明生动起来,她肯定成了他重新充满生命激情的源泉之一。先进的现代航行器,载走了一个美丽自由的都市姑娘,给高远留下怀念和感伤。不管佳秋的选择是对是错,他都没有资格和权利去评说,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起,无论后来彼此间发生了什么,两颗心全明白:我是自由的。
享受到充分自由的高远,也得到一份排遣不开的孤独。他在虽然不大却已显空旷的房间里踱步,不禁要回想起有个女人相伴的种种好处,即使她不是自己的妻子或者恋人。夜深人静,他坐在佳秋留下的皮沙发上读书,眼光总从书页上跳开,跳向窗外灰蒙幽暗的夜空,幻化成暗亮的孤星眺望南方,想看清跟她一起躺在豪华房间宽大睡床上的男人,是个秃顶胖子还是个斜眼瘦鬼?他不相信一个富裕健朗的正常男人,会出十万元钱包租年轻美貌的女子。他尽可能把女友的处境想得好一些,一个去远方注定得不到幸福的姑娘,能有些快乐也好。高远当然也知道,沈佳秋比他会生活得多,再复杂艰难的生活她也会从容对付。应该承认,在生存能力的某些方面,女人要强过男人。
画廊因为对青玄大师的拜望,和女学生鲁萃对山地系列油画之一《无风的山顶》的欣赏,在高远眼里起了奇妙的变化,连假画、巧取豪夺、仿古名瓷引起的画廊风波,也微不足道了。他曾被接二连三的沮丧事件所困扰,产生过辞职北上去京城圆明园画家村漂泊的念头,叶文波坦率承担责任恳切希望他继续干下去的大将风度,他虽感动却无法肯定自己不再惹出新的风波。省城古董字画市场正在起步,明摆着的和潜伏着的问题都不少,一家画廊要独树一帜也非易事。
像受到某种鼓舞看到某种希望,高远把自己喜爱的几幅描绘大巴山野山民的油画挂入画廊,用它们来守望那对熟悉山地生活的年轻慧目,尽快缩短画家和欣赏者之间的距离。没到省城来求生之前,他对生活和绘画艺术双重失望的时候,曾想把《晚云飘来》、《山野思绪》、《晒衣农妇》等一批画作撕成碎片,埋在他常常流连忘返的原始森林边缘那棵高大青桐树下。当时仅隐约觉得,这些画也是一种生命,毁掉它们自己活着也没了意义,才保留下来并携至省城。
高远举目观望墙上那几幅不大的油画,感觉不到它们给画廊增添了什么亮色或者诗意,反而有些凝重和灰郁,那些原始山野和壮硕生命在日光里挣扎,放肆地展示朴拙的力量之美……他明白,这些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欣赏它们的年轻女子挂出来的,冥冥中又是一种带情感的智慧的启示。
青玄大师退在画布后面去了,被赭青色山地和黧黑人体掩盖了,但那发亮的色彩,还带着老人睿智的微笑,高远随时感受得到。
高远几个下午骑车去四川联大,怀着莫名的冲动在邵逸夫捐赠的文科大楼前,和秀丽如画的桃林村游荡,期望和那个清纯的女学生再度相遇,并肩走在充满校园诗意的林荫道上,谈大巴山和她的男女山民,谈罗中立和他的《巴山组画》,或者谈沈从文的湘西、贾平凹的商州……他会有大学中文系学生的感觉和激动。
联大太大,这座省城的最高学府如一座年轻城市,到处是朝气勃勃的生命。当银铃般的笑声一次一次传来,高远一次一次追寻过去,好些女学生都像鲁萃一样清纯可爱。好几次他差点喊出声来,压抑着砰跳的心走近去看,才知认错了人。鲁萃就在那些青春烂漫的人群里,高远找不到她心头却也满足,行走在庞大深邃的大学校园之内,满眼踌躇满志莘莘学子组成的人景,是一种愉悦。
他又去联大一墙之隔的望江公园,在墨绿色竹林小道穿行,踏着古代名女薛涛的遗韵,寻找一个叫鲁萃的山里女孩,她也许会在某丛竹篁掩映的宁静处,背诵唐诗或者宋词。锦江畔的望江楼,依旧那般古意盎然峨然亭立,只不过那日趋污浊的江水不能与它的峻拔相配了,联想起来简直像玉人雪脖上系了一根烂麻绳。竹林间读书的女学生是有的,却不见鲁萃的身影,她仿佛是一面时而虚幻时而清晰的旗帜,指引画家高远到薛涛故地来作一次精神旅行。
高远一点不觉得自己好笑。他记起去年在大巴山腹地深山老林采风,登上一个陡峭的山头,忽然听见对面山岩传来女人清脆亮朗的情歌,从甜润到心底的歌声猜想唱歌人的丰硕俊美,背着画箱喘着粗气奔向那座山岩,结果发现一个赤裸着干瘪上身的半老妇人,在一边干活一边吼歌……想象中优美山歌和干瘪老妇简直无法联系,而在现实生活中却如此和谐生动,出乎意外地给高远上了一堂美学课。
他在联大丰富多彩的校园,和望江公园清幽竹林,激动地飘游和追寻,只不过太渴望一次美丽的相遇。
高远骑自行车回画廊,一路上轻快有力,仿佛自己也成了年轻的大学生。他明白这感觉是鲁萃、校园和竹林给他的,在繁华杂乱的都市,一个身心疲惫的旅人找到了一块精神的栖息地,真好。
他跨进画廊第一眼就愣住了,本来热切跳动的心房猛然停顿,猝然缺氧带来的窒息逼出一头冷汗。但他没有倒下,努力露出一个汗湿的微笑。
鲁萃和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正在他的油画前专注地观赏,像沉浸在熟悉生活场景产生的激动里。
“高先生,你回来啦!”女学生惊喜地望着他,白皙颜面上泛起嫣红丽色,“我们来好一阵了,一直在看你的画。啊,画得太美啦,每一幅都让我想起一件山里往事,或者一个故乡朋友……高先生,我好喜欢你的画哟……”
她把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而那对水灵灵的黑眼睛把内心的欣悦暴露更多。她的一瞥水润目光,也可使高远心荡膝软,真想大声对她说:“鲁萃,你实在喜欢的话,把这些拿去吧,全拿去吧!”
话到喉边哽住了,那个热忱中不乏严肃的男人,一道审视的目光刺伤了高远,接着他居高临下问:“高先生,你的油画多少钱一幅?小萃想买那幅《无风的山顶》。”
鲁萃跟这人是什么关系?亲戚、同乡?还是漂亮女学生傍的大款?他的发型衣着皮鞋都是相当考究的,气派架势一点不比叶文波一类公司老总逊色。鲁萃看他的目光有亲近、信任,还有那么一点不掩饰的娇媚。
高远心里一凛,不再注视鲁萃,用力伸出一个巴掌。
“五千元?”中年人笑着问。
“不!”他大声而果决地回答,“五万。”
中年人仍然笑着,并温和地看了鲁萃一眼。
女学生毫不迟疑,下决心似的使劲点头。
“好吧,高先生,我给你开张五万元的现金支票,请你去银行取。小萃,画归你啦,高兴吧?”
“谢谢,当然高兴!”鲁萃双掌一拍,差点欢呼起来。
中年人开支票颇为熟练,看来他不止一次干这种一掷万金讨漂亮女子欢心的事了。接下他塞来的支票,高远恼恨自己为啥不开价十万元!
鲁萃接画时虔诚喜悦的神态,还是打动了高远。一个并不出名的画家,一幅没啥名气的作品能一下卖五万元,在并非遍地黄金的省城已不容易了。
双手捧着画框的鲁萃,像个捧着心爱之物喜形于色的大女孩,她离开时投向高远的眼波,有点含情脉脉。
出于礼貌,高远送她和中年男人走到画廊外面,看着他们上了一辆白色宝马房车,才真正觉得爱画的女孩和买画的男子,都有点不寻常。
“高经理发财啦!要请我们的客哟。”两个爱比赛涂脂抹粉对业务似懂非懂的营业小姐,齐放嗲声向他道贺,那惊喜口气像在街上白白捡了金项链。高远却高兴不起来,把支票丢给其中一位:“你去取款,然后转入公司账上。”那脸蛋过于鲜红的小姐叫道:“公司的窟窿不该你填呀,高经理,五万块买得到一套房子哩!”
高远不再理她,走进经理室“砰”地把门关上了。两个营业小姐吓得一伸舌头,不明白一幅画刚卖了大价钱的画家在生谁的气。心里却笑他傻,不要说五万就五千元到了她们手上,马上就去太平洋百货买最新时装啰,再到音乐堂跳迪斯科凡尔赛宫唱卡拉OK,才是潇洒安逸呢。
高远在生自己的气,他真该拒绝出售那幅画的,是鲁萃那对因太喜爱而熠熠生辉的眸子制止了他,还有她看来并非虚构的大巴山女儿的身世打动了他。她还会来么?知道他曾骑车去联大校园和望江公园竹林寻找她么?《无风的山顶》,也许是他们之间联系的纽带。想到这里,那股在心腹内激动的气流似乎平和些了。
“请问,高远先生在吗?”
一个有礼貌的男人的问话,地道的成都口音。
“你找高经理?他在经理室。”营业小姐嗓门挺大。
在偌大省城,除了美协和艺术馆有几个朋友,高远几乎没啥熟人,来者是谁?听腔调不是方才跟鲁萃来的那个中年男人。
高远迎出门去,看清来人就愉悦地笑了:“是你呀,曲师傅,欢迎欢迎。”
修车匠曲直穿着夹克衫和西裤、皮鞋,浑身上下显得英俊而洒脱。他身边那位长得丰美淳朴土气里透出可爱的年轻女子,在又羞怯又新奇地东张西望。高远一眼就看出她来自那片熟悉的山地,也只有那片雄厚山地才会生长出如此健壮中充满灵秀的女人。
曲直笑着说明来意:“高先生,你留给青爷爷的画,老人家看了好喜欢,叫我和月玲也去看。我们虽不懂艺术,只觉得好。月玲是从山里来省城打工的,你的画使她想起许多家乡的人和事,都差点哭了。青爷爷想交你这个朋友,派我们送两幅他亲手录写的经文给你,请你收下。”
他和月玲一人手捧一个字卷,送到高远面前。
真是天降大喜,高远眼里的他们简直是一对送宝物来的金童玉女。
“曲师傅,月玲妹子,这礼物太重啦!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青玄大师啊。”
这话发自画家高远的肺腑。他忽然觉得,像青玄大师和眼前这对青年男女一样,这座原本陌生的都市对自己一下亲切起来,如在大巴山里写生采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后眼前又呈现一片新天地。
高远仿佛听见了群鸟的鸣叫声,是从遥远的群山深处传来的。
他感觉自己是只大鸟,扇动着宽宽翅膀,想飞腾起来。
在浩阔无垠的天空上俯视苍茫大地,都市和山地一定都变得格外渺小。
巴山和蜀地统称为“巴蜀”,是四川省的别称之一,颇有古朴的诗意。成都这座移民城市,建于公元前311年,有过三国时代刘氏立都的繁华,也有过张献忠横行时的凋敝,而它真正繁荣起来是最近十来年的事情。
平心而论,成都确实只能叫蜀都,不能叫巴都,因为它只属于广袤富足的川西平原,属于平和柔顺的蜀地男女。巴人生活在起伏不平的山地,个性也强悍粗直,巴人之都大概非多山多雾多鹧鸪的重庆莫属了。
一方一俗,一地一情。省城成都从来就不单纯,而是以复杂的面貌和个性吐纳东南西北涌入的人流,再汇成蜀地本上文化展现于世。由于天府之国的巨大包融力,成都历来就是中华广阔深邃的西南部的首府,一方一地经济文化的典型代表。
成都让人刮目相看。它的现代化生活小区,和古旧街巷宅院之中,有英雄美女墨客骚人,也有强豪奸商地痞流氓,如有大师才有小人一样,形形色色林林总总,这座大都会方有生机与活力,每天的日报晚报电视频道才有那么多新闻报告。
作家斯文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至于祖辈是从北夷或者南蛮迁徙过来,他无心考证,只要在成都土生土长就值得骄傲。他个子不高身材又瘦小,不由让人想起行走坎坷黔地的矮种小马,而他为人处事的精明与灵动,又让人想起在巫峡绝壁上自由越蹿的猿猴,再窄小的生存空间他也活得好,算是一种本事。
斯文是斯家独子,在上山下乡的年月躲过了那一关,因他中学时喜爱吹拉弹唱被父母想方设法送进了市里“五·七”文艺学校。他体貌鄙陋,自然演不得正面人物,当反面角色至多也只跑跑龙套,又不甘心在后台拉琴打鼓,于是斯文硬挺挺斜杀一枪:学写革命样板戏!居然有部独幕小戏参加了省里调演,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他成了响当当的革命剧作家。文艺新时期到来之后,斯文也雄心勃勃创作大戏,每年都在参加创作会议并全力以赴写作,就是不见一出戏上戏台或者屏幕,他本人愤愤不已,咒骂这是戏剧没落空耗才华的时代。应该承认,这些年斯文对川腔川话有一定研究,特别在成都方言上下了功夫,如什么“不摆了”、“没得事”、“不存在”朗朗上口,再如从“勾兑”到“搅拌”运用自如,据他自己谦虚地说在省城外地都走红的评书家李伯清,也登门请教过他口头语言的艺术。这个肚皮头憋满了生活语言戏剧情节的作家,只能在茶馆酒楼插科打诨,还要在屋里床上受老婆的气,确实有些窝囊和愤恼。
作家夫人丁至凤是斯文在“五·七”艺校的同班同学。当年小姑娘生得红头花色水水灵灵,颇受关心漂亮女生健康成长的军代表的爱护,头一次登台亮相就让她演了李铁梅,一对又粗又长乌梢蛇般的独辫子和两只眉亮圆润大眼睛,再衬上把身子箍得饱饱满满的红花衣,唱腔又清脆激昂、赢得了全场喝彩。丁至凤的艺术生涯一开始就辉煌,几乎成了省城名角,但到了她真想灿烂的时候却灿烂不起来了。这个有野心无运气的女人,对跌入三流角色一直耿耿于怀。她风华正茂之年,和军代表有点故事,刮过一次胎之后本来匀称好看的身子突然横起乱长,该鼓该翘的地方鼓翘得一塌糊涂。李铁梅演不成了,军代表就爱护新扮李铁梅的女演员去了,丁至凤要死要活闹过一阵,无可奈何花落去,端着一张胖脸走入了跑龙套的队伍。
斯文原本没想过丁至凤会做自己的老婆,早先她太娇艳后来太肥胖,他一个小个子消受不了。而跑龙套时常一起相处,总要讥讽嘲骂那些在台上放光放彩的男女主角,彼此便从冷淡到投和再到亲热。斯文说起人来尖刻辛辣朗朗上口,对心存怨恼的丁至凤简直是莫大宽慰,把他当贴心朋友。一次去部队慰问演出,当匪兵的斯文和扮农妇的丁至凤大觉没趣,没参加人家的答谢晚宴回了剧团宿舍。两人心头暗暗冒了许久的邪火,终于找到爆发机会,按捺不住的女人主动把又想又不敢的男人拖上了床。在狂乱猛烈的做爱过程中,处于被动的斯文始终有种遭强奸的感觉,他拼力搂着那皮球一样弹动的肥硕身子一阵发虚,直到不得不发泄的刹那才自己安慰自己:老子总把个女人搞到手啦!
他们凑合结婚,虽各自心头有些遗憾也只好将就,在剧团算一对体貌上差异迥然兴味较为相投的夫妇。斯文有两大恨事,有了专业剧作家的虚名,却没有一个像样的本子上演或拍摄,而这些年他每年写大戏小戏连续剧本积了不少,全成废纸。再是老婆在生活物质和身体机能两大方面欲望甚高,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满足她太大的欲坑。丁至凤则有几大不满,老公一肚皮才学到嘴巴唾沫横飞,到纸上平淡无奇寡而无味。挣不来稿费,就靠两个人的死工资度日,想买件金银首饰也得东攒西抠受不少精神折磨才能到手。老公写了好本子她就能弄个好角色来演,至凤觉得自己虽胖了一点,五官长得不孬,演技也不差,你看人家香港的沈殿霞沈肥肥,胖成那样还成胖明星呢!她对自己信心十足,不满老公不争气和没得一展风采的机会。丁至凤更不满的是跟老公过夫妻生活,没有一点意思。她消解苦闷的方式就是去电视剧组混,管他国家班子还是草台班子,演下等娼妓还是风骚姨太,只要能开心能寻乐便好。偶尔撞着一回风流韵事,那露水夫妻式的欢愉也够刺激呢。女人是情感的动物,丁至凤的日子全靠情感滋润着,在屋里屋外倒也嘻嘻哈哈,不然作家斯文的日子就难过啦。
从周永翔那里回来,斯文一路上亢奋得脸青嘴乌,怀里头像揣了只野兔在活蹦乱跳,心想这次要一锄头挖个金元宝,让那些以为他脸上抹墨水冒充文化人的家伙吓一大跳!
斯文进屋就端了架子,对老婆说:“至凤,泡杯香茶来!”看他红里透紫的面色,听他沾沾自得的口气,不爱听他使唤的至凤脸放笑花,倒杯热茶恭敬送到老公手中:“哟,我的大作家,你今天这副样子,是在街上捡了钱包,还是中了彩票?架子摆得大呢!”斯文接过茶,边喝边端详老婆风韵尚存的红艳面庞,惊蛇入草慢条斯理道:“捡个钱包算啥?中张彩票又算啥?我们作家这支笔,就能画出黄金屋来……”“呸哟!”至凤啐老公一口,夺过茶杯道:“你画狗屁个黄金屋哟!就能弄间砖瓦屋,我就把你当肉心子心痛啦!当活菩萨来供起啦!哼,天空没盖盖随你吹壳子……”要是往天老婆一顿抢白斯文只有尴尬苦笑,此刻他颈子一硬笑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老哥刚接了重要创作任务,写三十集电视剧剧本。嘿!三十集哟,是啥概念?只要在全国一家大电视网一播放,我斯文就成家喻户晓的人物啰!”听他这么一讲,女人心花怒放,扑去搂住他的脖子,又厚又湿的红唇大嘴朝他额陆面颊一阵乱亲:“我的大才子吔,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出头这一天哟!每集几多稿费?你答应给我买翡翠戒子有两三年了,想得我心都发痒哟!”斯文享受着老婆的亲热,摸捏着她身上的肉团夸口道:“我动笑写的剧本,起码是国内最高稿酬。至凤,莫说买翡翠戒子,就是南非大钻戒老公也给你买!”“哈!你亲口讲的哟!我等着戴南非大钻戒,嘻嘻……”丁至凤一堆肥肉软在斯文怀里,那副做出来的娇态,使男人又喜爱又生厌。
这是斯文两口子少有的欢愉、和谐之夜,在老婆的提议下他们手携手去街头麻辣大世界吃火锅,还要了两大杯“三鞭酒”相互滋润,面红筋涨的同时彼此心头明白:回家上床还要恩爱一番,方能把满心欢喜尽情宣泄。
斯文好久没跟老婆雄起了,还暗自担心得了阳痿,在“三鞭酒”的鼓噪下想来一次盘肠大战,杀杀女人太强太盛的雌威。至凤则是真心诚意倒身承奉老公,在外头偷点野食免不了担惊受怕,跟自己明婚正嫁的男人快活逍遥,又有滋有味又轻松自在,岂不乐哉快哉!
丁至凤洗完澡,裹条大毛巾就上了床,女人老是压抑的情欲在蠢蠢欲动,整个人也红朗生辉如一朵开放花地上的肥瓣大牡丹。斯文获得女人如此厚爱的晚上实在不多,对她的渴念和愤恼交替刺激,一股混合雄劲邪气的热流贯通全身。
各怀心思欲火同炽的两口子正要入港,斯文干瘦的身子架架忽地住了,一股促人清醒的冷汗直窜脑门,脱口叫道:“哎呀!我想起个好题材!……”全身瘫软如泥的女人一惊,也忍不住问道:“啥题材?……悖时的,快说呀!”斯文翻身下床,口里说:“真是创作灵感来了挡都挡不到!凤妹,我要去找老周,回来再陪你……”
男人麻利地穿好衣裤夺门而去,被冷落在床上的女人也不能不满,老公有如此势不可挡的创作灵感还是头一回呢!他写出剧本我就好了……丁至凤躺在被窝里安慰自己,压抑不了的欲火仍在体内乱窜,她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想咬人撕人的狂邪感觉。
周永翔被叫到街边小酒馆,一脸不高兴:“呃,大作家,你精神病么?这晚黑了,还跟条野狗一样四处窜。”斯文递去一杯酒一只鸡爪,面呈两砣红晕嬉笑道:“哥子吔,你想当影视公司的老总,要有老弟的好剧本做本钱嘛。”周永翔说:“作家,少卖关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斯文说:“我想了个好题材,连题目也取好了,叫《家有悍妇》。嘿!用我那刁蛮老婆做原型,再用格老子的四川方言,肯定又好看又精彩,一炮打红!”周永翔马上被触动了,脸部渐有喜色,忽地一拍巴掌:“嗨!作家,你点醒了我。不愧是玩笔杆的行家,弄到个好题材,题目也起得漂亮。只是我想给你转个方向,写它一部题目叫《家有贤妻》的连续剧如何?你那老婆还是其中角色之一,悍妇衬贤妻,真他妈的棒!弄好了要去拿五个一工程奖呢!哈哈,老弟你有一套啊!”经他这一说,斯文更加开窍:“嘿嘿,周哥,你硬会唱主旋律喃。呃,你当了周总,莫忘了给老弟捞点好处哟。”周永翔说:“只要你把剧本写巴实,好处多得很呢。作家,有一点我心头不踏实,叶文波那家伙是有脑壳的角色,不好打整。听我在民众公司的朋友讲,他可能派那个画画的高远当影视公司总经理,我只是个管业务的副老总。当然,我周永翔在成都文化码头上跑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傻瓜,会帮兄弟伙捞好处的。作家,你把剧本写漂亮,就等于跟我扎起啦!”斯文说:“我听周……哥,哦,周总的!来,干杯!”
夜深人静,两人边喝酒边吹牛,不时哈哈有声得意忘形。
成都初冬之夜,还不太寒冷,小街上的酒店饭庄和火锅馆,依然热闹非凡,那各色各样的灯饰散发着迷离的彩光,使这座都市的老旧街区在夜晚也显得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