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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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倒映在田水中的山峦,肃穆冷峻。几只活泼的阳雀,从那片灰青的山色间翻跃出来,你追我逐,在天地间,撒下一串明快的啼鸣。

我的心被鸟叫声搅乱了,不敢多看那几点任意飞翔的黑影。我赶紧从又冷又涩的冬水田里爬起来,我的腿肚子、腰眼子、肩膀子都酸胀得有些麻木。田埂上,赤足在被早春太阳温热的纤细春草间得些抚慰,总还是有点力怯。满腿泥水也不顾洗,只想回到那深埋在竹林里的草舍中去舒舒气,解解乏。生活的重担,好像不是压在肩头,而是压在心上,并勒出很深的伤痕来。这是当知青的第几个年头了?唉,我也懒得想,就想了也是自寻烦恼,倒不如像山民们一样,平平淡淡、麻麻木木地打发日子。

精瘦的昌银老哥却很轻松,这个老油子,泥鳅般地滑进小河沟,摆出一副自乐的架势,边洗泥水边黄腔黄调地号:

小妹子想情郎呀,

心尖尖直发痒……

他颈子上的青筋暴出老高,板鸭一样干枯的面孔毫无表情。把本来好听的山歌,唱得跟小寡妇在坟里哭丧一样,要多烦就有多烦,他自己却怡然自得,嗓门还拖出花腔来了。

许昌银是斑竹沟挂牌儿的散漫人,爹娘在一九六〇年得水肿病,连吃了三个月药罐子也没见效,丢下他走了。独苗一根,队里开了几回会,把公用煤油费去三四斤,才狠心送他上学。高小读完,就回队放牛,自谋生路。大家日子都艰难,哪个还管得了一个孤儿,放任他去,弄出个又油滑又野蛮的性子来。其实他很聪明,学啥会啥,木匠石匠泥瓦匠的活儿都拿得上手。可他总是游手好闲,爱和女人们嘻哈打闹,拿粗野下流的山歌来撩拨她们。老成持重的生产队长许国志常骂他:“一块烂药,贴到哪儿都要流脓。”他当没听见,照常我行我素,自寻快活。去年腊月,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个模样蛮不错的女人,放了指头长一串鞭炮,就满山满岭打锣:“我许昌银成亲啰,嘿!我有婆娘啰。”

全队人舒了口气,满以为这下他会改邪归正,想不到反而更糟,这家伙竟拈花惹草,和痨病壳壳邓存仁的风骚婆娘胡玉儿勾搭上了,居然还不避嫌讳,放肆得很哩。道义和责任促使许国志去管,他却嚷道:“天啦,这要怪我么?都怪痨病鬼那东西硬不起嘛,他女人也是人,活一辈子也要尝点人滋味嘛,她不找我,也要找你。好嘛,队长,我就给她讲,让她来找你。”几句话呛得许队长哭笑不得,落荒而逃。大家更无可奈何,暗为那个可怜的外乡女人叹气。

队里就我和鲁毛两个知青,我们对昌银老哥这些事,看得很淡,有时还觉得山野草民在这混乱年头干点苟男苟女之事,倒可理解。为这一点,昌银老哥把我们视作哥儿们,常来亲近。可做下力气的活路,却从不相让,尽其本性。

平整冬水田,是开春来最重的活儿,我踩着浸骨的泥水,狗爬样地拖着沉沉的泥船,从田的这角到那角,单调地反反复复,搞得双腿冰凉,头脑发热,困苦不堪。

昌银这老哥干公家活总懒散得可以,蹲在田埂上等我倒掉泥转来才慢悠悠地下水,嘴里还说:“嗨,队上的活路,大家马儿大家骑,你老弟也是,何必下些牛气力嘛。”他的钉耙像肉叉子样小巧,从不给我上满船泥,每次都磨磨蹭蹭,得花一杆叶子烟工夫,使我得以喘过气来。可他那干瘪的嘴里不时冒出几句鬼嚎般的山歌,又压得人心头发慌发怵,只想远远地逃开。

这年月公家活是没干头,从年头到岁尾,只能分到百十斤谷子,熬稀饭度日都不够,心性硬气的我,也不得不伸手向城里的亲人讨粮。干猴样的昌银老哥,是养家活口的能人,靠那几手要好不坏的手艺,常在外乡混酒混饭,队里的工分也不少捞,还总是抢重活(活重工分多)干,不让他干就闹,再重的活到他手里也儿戏般轻松。这老哥子,真叫人说不出好,也说不出歹。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往竹林里走。

此刻,我们的草舍顶端铺着一层薄薄的炊烟,似有那么点“家”的气氛。我的伙伴鲁毛这家伙,听说要下冬水田,就装得大病缠身,骗许队长给了几天假,说为我煮罐干稀饭就回城寻乐去了。

“喂,城里哥儿,不洗洗么,泥糊糊的,咋个上你情妹儿的床哟。”

那鸭子嗓音快活地追着我。实在累了,我不想理。烟、酒、包谷饭是昌银老哥的物质粮食,山歌、女人、玩笑话是他的精神粮食,在这苦涩的岁月,他的穷快活,有时叫人开心,有时叫人落泪。

小桥头,一个穿红灯芯绒夹衫的宽脸妇人,正斜倚在一棵水青杠上嗑葵花子,把肥臀翘得老高。她就是在斑竹沟以风流出名的女人胡玉儿,单看模样神态就显得性感很野气。

胡玉儿原是县城人,一个草药医生的幺女儿,灾荒年间饿慌了,为南瓜红苕饱肚子,啥也不顾了,跑到她爹常来采草药的山沟沟胡乱嫁了人。结果男人是痨病壳壳,硬把她本来安分的性情拖磨野了。先是把一个四清工作队的白面书生拖下了水,再是让一个来队上蹲点的公社主任丢了乌纱帽,现在的相好是许昌银,显出情投意合恩恩爱爱的样子,倒像城隍庙的瓜棰,一对。

胡玉儿的眼珠子又黑又亮,有些射人,看着我娇声漫气地说:“依哟,我的城里哥儿,看你那身泥嘛,叫姐儿心子好痛哟。咋个,上姐儿家去呀,有洗脚水,热被盖,包管你舒舒服服,嘻嘻。”

她就爱和年轻小伙儿拉拉扯扯,开开玩笑,却不纠缠,我也看惯了。不过心头还是有些紧张,她的玩笑有时野得吓人。一个大热天,队里给包谷地追肥,歇气的时候,她脱得只剩下内衫纳凉,内衫布太薄,鼓胀的奶子上的暗色奶头也让人看得清楚。不晓得一个毛头青年开了句啥玩笑,她一扑就跃过去,掀起衫子露出又白又大的奶子,猛压在那青年脸上,羞得他连连告饶。

我从她身边走过去,闻到一股廉价香脂的浓香,想笑又不敢笑。随即听她叫道:

“呃,死昌银,螺蛳鬼缠倒你了么?老娘的眼望酸了,脚站酸了,气也来了。你这背时冤家,想死人啰,怄死人啰……”

河沟里传来昌银老哥的嬉笑声,又快活,又放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