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道,穿过一片茂密的斑竹林,道上铺着厚厚的绵软的竹叶,春草在竹篷间的空地勃勃生长,要是林隙间再有几道阳光,这景致就绝了。我们的茅舍,就在竹林一隅。
一篷竹子的阴影里,有个细长萎缩的人形,活像一个幽灵。一看就知道是胡玉儿那痨病鬼男人,他总是暗中监视自己的女人。明晓得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个木脑壳桩桩,吃饭吃药乃至活命都全靠她,对她只有敬畏和怯爱。胡玉儿虽然水性,干活持家却舍得尽力吃苦,对男人也尽了一个女人的情感。她的风流韵事,他听之任之,还常常暗随她,怕她惹出啥祸事来。做这样的男人,很苦,不过他已麻木了。
我装着没见他,这种时候他羞于见任何人,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啊。
门敞开着,满屋烟雾腾腾。
鲁毛木头般坐在灶前,面对要燃不燃的柴草出神。我确实饿了,但对那罐稀饭无兴趣,径直走到床头,伸手去摸藏在枕下的书。它是昨天在面房纸堆里找到的,无头无尾,从内容我猜出是解放后新版的艾芜的《南行记》,真如获至宝。
仅读半年初中,就被誉为知识青年,放进深山沟里享受再教育,虽有怨气,却对书的感情和依赖一天甚似一天。如今四处都以革文化的命为荣,找一本中看的书,比找一个中看的女人还难。受了点磨难我才明白,书能解乏、开窍、宽心、添力,具有语言说不清的魔力。我就是中了魔了的人。可惜,还中得太少。
糟了,枕下一片幽凉空荡,那本宝贝书不翼而飞,我想也没想就大嚷:
“鲁毛,我的书呢?”
他斜我一眼,淡淡地说:“烧了。”
啊!我的心凉了,脸青了,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妈的,你就烧房子,也莫烧老子的书嘛,缺德!”
他猛横过脸来,说:“还不是为你填肚子。”
我更火,大骂:“你是头猪哇!只晓得胀食。”
话没落地,只见他蹦起来就是一脚,铁罐翻了,白白的稠稠的稀饭都流进灶坑,烟和灰一下窜了满屋,呛得人想呕。
在学校,鲁毛曾是校足球队的主力,用脚跟用手一样灵便,一个大铁罐,被他当足球踢了。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抓起早收拾好的马桶包,气冲冲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却被许国志堵住了。
当队长的脸色也不好,直截了当地说:“鲁毛,又要进城去当浪荡哥儿了么?你呀,还是该像大明那样表现啰,往后有个招工招生的时机,我也好讲话呀。”
许队长这人,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当过几个兵,回来做了芝麻干部,对下任劳任怨,对上盲目服从,去年大队分来一个招工名额,按表现和条件,都该我和鲁毛之中的一个走,可大队书记硬要把这个名额给县革委主任的姨侄女,支委会上他竟同意了,只是回到家里喝酒骂人。我和鲁毛不该怨他的,反倒怨他了。他总是把我的所谓表现挂在嘴上,其实他也明白,我只是混混而已。鲁毛更烦他,说该给他鼻梁上贴块白胶布,弄到舞台上去演小丑,我觉得也过分了。
“哼!”鲁毛鼻子一耸,夺门而出,扬长而去。
许国志受了一惊,本来泛灰的脸成了土黑色,望着那消隐在竹林里的结实背影,怅然若失。他吁口长气之后,背起手就走,也不管我这顿饭如何吃了。
茅舍陡然沉寂,听得见竹林里的风响,我眼发胀,心发苦,像喝了一大碗黄连水。
阳雀的叫声,又隐约传来,似在呼唤什么,又似在诉说什么。我的心,再也无动于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