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硬挺挺地躺在床上,脑子一片发空发白。牛肋窗透出的光线渐渐昏黄,山风和竹叶儿又说起悄悄话来,无论光和声,都似韧长的忧愁,在我心头越缠越紧。几年来,我和粗直的鲁毛相处挺不错,可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次却为一本书闹翻了,真是!我有些后悔。后悔和失书的伤心加在一起,更觉痛苦不堪。要不是父母在学习班受审查的日子难过,我也跟鲁毛一样,一拍屁股回城消烦去了。
门边钻出个扁脑壳,木偶似的干笑几下,接着又是那听烦了的鸭公嗓:
“老话讲,男儿汉出门在外,莫为一口饮食伤了和气。唉,这罐子饭好可惜,只有喂猪啰。”
昌银老哥脸上带着纵欲后的困倦和满足,变戏法似的从屁股后提出只木桶,将混在灶灰的稀饭用手捧进桶里,讨厌的嘴巴还念叨:
“这年头人吃饭都难,猪能有几口草吃就该知足啰。啧啧,白花花的稀饭,几斤米呢,我那遭虐的猪娃子,好容易才得这点口福哟。”
他这人就是,再苦的事也能找出点乐出来,也不管人家怎么想。我心里忽地冒出个念头,有点恶意地说:“老哥子,你还记得喂猪哇?和你相好的胡玉儿就够你累哟,哪天她跟母猪一样给你生一窝崽儿,你就发家啰。”
岂知我的话没达到意想的效果,他一听胡玉儿的名字,眼就放光,脸就生色,颇为得意地说:“小老弟,这个女人呀,的确是条壮实的小母猪,待人有滋有味哩。依我说呀,她是块蜜糖胶,一粘上你,又甜又腻又甩不脱。嗨,这个女人呀,说坏,是狐狸精,也是扫把星,闻到都有股骚气。说好呀,就跟从天宫下凡来寻董永的七仙姑差不多,嘻嘻,她是仙女哩,嘻嘻……”
这家伙居然痴痴迷迷胡吹起他的风流韵事来了,把我的肺都气炸了,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合身倒在床上。拉过被盖蒙住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麦香味混着沙嗄的山歌,从被缝里透进来往我胸腔里钻,唤起肚内的知觉,饥饿感陡然袭来,浑身的毛孔都被冷汗拱开了,有股快要虚脱的感觉。
伸起身子,一眼见到床边柜子上有拳头大一个烧麦粑,和纸包的一块榨菜。哪儿来的?我不及细想,抓起就啃。
窗外的歌声忽地清亮起来:
只要哥哥你心肠好,
妹子的心儿随你掏……
从音调中可以想见昌银老哥脸上的景色,我对他的怒气也被歌声消融了,我这个邻居呀,虽然油滑放荡,心底里还有那么一点山民的善良。
不知不觉中,麦粑和榨菜都啃光了。心又像黄昏的山野一样空寞,无聊间拿起扔在柜上那张烟叶般发皱泛黄的纸片,眼睛自然搜寻那黑豆一样滚动的字。突地,心往上猛地一跳,又咯噔咯噔往下沉,简直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控制了。我急忙点燃油灯,小心翼翼将纸片展平,像贪婪的赌徒一样紧张兴奋地盯牢刚抓到手的金钱,真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发皱泛黄的纸片上印着这样的铅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寻找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开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悉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悉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粉脂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他咬着。
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
我也读痴了。这小说叫啥名,写这小说的是啥人?水手柏子的过去和将来怎样?通通茫然,可这半页纸片顿生诱惑力,搅得我的心又慌又乱,偏偏这时候,昌银老哥的歌声像叫风刮走了一样,四周静得出奇。
我跳下床,穿过一片昏黑的竹林,直奔昌银老哥的家,猛用拳头擂门。
“昌银,老哥子,快开门,我找你有事,快!”
“哎哟哟,是拿魂勾魄的小鬼么?轻点,小老子,轻点,没这破门,老哥这把骨头,早给狐狸精拖去啃啰。”
昌银老哥满嘴酒气,两眼放光,我的来访更添了他几分兴奋,几分得意。
一个相貌端庄清俊的女人,正在油灯旁用旧报纸剪鞋样,见我进屋,仰脸微微一笑,算是招呼,又俯下头干活去了。那笑,颇为动人,有点脱俗,也隐隐有点清高。
莲子嫂到斑竹沟才一年多,全队人都说她是个温柔和顺的女人,一手好针线,一手好茶饭。她正好和胡玉儿相反,从不招惹是非,很少上山干活,只是在家忙这忙那,性情像似有点孤僻。可接触过她的人,又觉她热情周到,甚至有点大家闺秀的气度。
她是外乡人,比昌银老哥小十来岁,她的来历一直是个谜,若当面问她,所得只是低眉一笑。若问昌银老哥,他总是眉开眼笑,哈哈打得又长又响,吹牛般地嚷道:“哈哈,这婆娘么,是老哥哄来的,捡来的,唱山歌唱来的。她呀,是天王地母专门为我生的,人家十八抬大轿都抬不走,我轻轻一唤,跑都跑不赢,粘到就不丢手。哼,你娃娃不信,去问她嘛,老哥吹壳子,就把她吹来了,你又咋个嘛。嘻嘻。”
山里人不好管闲事,更不愿为这种事刨棍寻底。光棍儿能找个女人过日子,也是全队人的一桩乐事。但莲子嫂样儿心性都那样好,偏落在昌银这号人手里,队里的年轻人暗地有点愤愤不平,哼,这个混世鬼,艳福不浅呢。
有一件事的发生,又引起一些人对她的来历的种种猜测。昌银老哥有了莲子嫂之后,这个女人却管束不了他,任他和胡玉儿胡闹。当一些好心的婆婆大婶,把这些丑事委婉地告诉她时,她的脸色是不好看,可只是把眉眼低下去,连责怪她男人的话都不肯多讲一句,默默地干她的活,于是有人说,她可能是二婚嫂,在她老家做过伤风败俗的事,想避人眼目,就随便抓个人嫁了,要不然咋会看上昌银这号角色;又有人说,她肯定是被人贩子拐骗到河南卖了的女人,在那边吃了苦头才逃回来的,回老家又怕人耻笑,急于找个窝儿安身,偏偏昌银这家伙福分好;还有人说,她呀,跟昌银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风流种……总之,莲子嫂在有些人眼里成了作风不正的下贱女人,有的女人还吓唬自家女儿:“看她不把你推下悬崖,就要把你骗去卖了,娘都叫不到一声,哼!”
这些流言飞语,莲子嫂肯定听见的,但她像没听见一样,照常平平和和地待人处事,和昌银老哥也没吵过打过。她身上有一股魅力,队里的年轻人都乐意同她接近,可又碍于她的处境,不敢太和她亲近。
不知怎么的,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个女人聪慧正派,值得信任,她流落到斑竹沟来,一定有一段难言的生活经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一个外乡女人的秘密,也许是她做人的精神支柱,何必硬要揭穿呢?这一点上,我有点欣赏昌银老哥的处世态度,不闻不问,自得其乐,也许正是这点,才促使莲子嫂和他的结合吧。
用各种心思来猜度一个女人,我还是头一次。大约我的举止有点失态,莲子嫂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好厉害,惊得我心尖发颤,忙转过脸去,说:“老哥子,包榨菜的纸哪儿来的?”
“纸?”昌银老哥闷了半刻,搔搔头皮说,“我晓得哪来的,见你娃娃饿肚子,送点吃食,信手这么一抓,就有了。”
“哎,老哥,话讲多了一包水,再找找看,我有急用。”
“揩屁股么?”他扮了个鬼脸,笑道,“老哥给你根竹筷儿,也比那纸片强哩。”
说话间,我们满屋子找,弄得桌椅板凳“砰砰”作响,连床底脚都爬进去看了,一无所获。
“哎,鸡巴毛,生出翅管飞了么?我的城里哥儿,几张破纸纸找它捞?。听老子的劝,心头不爽气,灌它一碗包谷酒,倒床就睡,啥都不想,保管你心静体安,如何?”
他根本没把那纸当回事,话说得轻飘飘的。
我固执地摇摇头,面色一定很难看。
说实话,我的心已随那个柏子,摇摇荡荡上船了。书这东西,真有股说不出的魅力,就在岩石一样坚硬的心里,也能生出葱绿的春草来。
昌银老哥不耐烦了,“哎呀,你这老弟嘛,把几张破纸看得那样金贵,老哥明天到面房偷它一大捆,够你用的。”
我又火了:“你晓得啥嘛,除了灌野猫尿,就是找女人……”
话冲出口我才一惊,忙看一眼莲子嫂,她稳稳地坐着,对我的话无动于衷。一阵惭愧,我不想久留,拔腿就走。这时,背后传来一个细细的柔柔的声音:
“大明兄弟,你想找的,是这纸纸么?”
妈呀,几张黄纸片,在她纤长的指尖上晃动。我忙转身去捧过鞋篮,从篮底翻出半卷书来,大气都不敢出。
我一头扑在油灯前,也顾不得莲子嫂做针线活要光,平心静气看起来,直到灯油快熬干的时候,我才搞清楚。这是一本二三十年代作家的小说合集,其中有沈从文的《柏子》、许杰的《赌徒吉顺》、高世华的《沉自己的船》等十来篇。可惜不缺就残,有的仅留个篇名。兴奋转为懊恼,一股无名火在心房乱窜,只想骂人,却不知骂别人还是自己。
灯骤然暗淡,油快干了,灯芯仅闪着黄豆般的火斑,莲子嫂看看丈夫,提来小瓦罐很小心谨慎地加了点油。然后坐在我对面,温和地望着我,明亮的眼睛里似隐着些心思。
昌银老哥对我的举动有了敌意,一屁股坐在内房门槛上,吧嗒吧嗒抽闷烟,偶尔刺我一眼。
再也无法忍了,我直冲冲地说:“老哥,这书哪来的?”
他翻翻眼白:“记不是啰。”
我有些发急:“求你再想想,找不到它的来路,我会急疯哩。”
他突然笑了,像大人听了小孩子讲谎话一样发笑。
“没饭吃,日子难熬;没书看,日子照过。你这小老弟嘛,找些事来怄干气,何必哟。”
我不再争辩,只用眼光逼他,眼光一定又冷又狠,他慌张起来,不抽烟了,求我似的看着莲子嫂。
这一瞬间,我猛地觉得,在这个家里,莲子嫂并不像有人说的那样任随昌银老哥摆布,她身上有股潜在的力量,稳定着这个有点畸形的家庭。这个闪念很短,印象却很深刻。她那水一样清亮的眼睛轻轻流转,两道柔光从我们脸上抚过,屋内的气氛缓和多了。
“昌银,我看就告诉大明兄弟嘛。”她平静地说。
“不,不成!肯定不成!”
昌银老哥好像挨了一刺,蹦跳起来,气呼呼地瞪着她,有点怪模怪样。
“昌银,人家大明兄弟是城里来的读书人,没书读的苦,够他受的,你该成全才对呀。”
她的语调依然很平很轻,却含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昌银老哥似受到感化,无奈地对我说:
“唉,你老弟挖孔寻蛇打,总要弄出祸事来嘛。实话对你讲,这书是你嫂子同姓兄长罗清顺的,他来帮我家修猪圈,带了这本书来读。咳,这年头,一个农二哥读啥书嘛,又这么黄巴巴的,我怕他惹事,就悄悄藏了。想不到他老弟为这本书冒了火,活没干完就气冲走了。那家伙人高马大,浑身疙瘩肉,做哪样活都是一把好手,偏好当书虫,你看怪不怪。”
我记起来了,前不久有个健壮的青年汉子,在昌银家帮忙干活,却没听说过他是莲子嫂的亲戚呀。大约莲子嫂不愿暴露家世,有意瞒下的。这下书有了路子,我暗自高兴,不露声色地问:“那位罗大哥家住哪里?”
昌银老哥脸上的肌肉一颤,又不吭声了,只拿两眼探询莲子嫂。
莲子嫂略略迟疑,眼底里浮出淡淡的阴云,可很快面色开朗,笑笑说:
“我的娘家在鹞子沟,翻过二重岩往东走十来里就是。清顺大哥是单家独屋,门前有棵红樱桃树,眼下樱桃正红了,老远一望就知。不过,大明兄弟,有一句话我说在前头,他爱书如命,你去就像虎口夺牙,难啊。”
我很感激这个女人,更坚定了我早先对她的想法。事到如今,再难也得去。我道了谢,刚出门,昌银老哥赶来拉住我,悄声说:
“老弟,你去鹞子沟的事,切记莫在队里胡吹哟,听到你嫂子啥闲话,回来切记莫乱讲哟,这世道,祸从口出哩。就给老哥这个面子,行么?”
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理解他话中潜藏的担忧,就庄重地点头答应了。不知怎么的,他还是叹了一口气,又长又无力,全不合他平素放任不羁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