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绿水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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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端阳

黄秋阳在空寂的河滩上转悠了一早晨,终于选定了一块伸向河心的大石盘。这块赭色石盘,顶部平整得像水磨石一般,临水一面有挺好看的水纹,远远望去宛若名家点染的山水画。大自然的美就在朴实、自然,这块峻秀的岩石,连清清的水流也不愿匆匆离它而去,多情地依偎着它,发出轻柔的呢喃。秋阳跳上去一看,两眼立即兴奋得熠熠闪亮。角度真好,不但可以看见整道河湾,就连整个镇子和镇后那座青葱葱的山梁,也尽收眼底。一种由自然景色映起的情绪,一种由故乡风物激发的灵感,在他年轻的心中滋生。得意之情和晨风一起飞扬,他吹着口哨模仿百灵鸟的啼叫,熟练地撑开一个精巧的画架。

河对岸是碧溪镇。这个山环水抱的小镇,位于川陕鄂三省交界地的大山丛林中,凭借地理和物产的优势,在重峦叠嶂的大巴山腹地颇有名气,曾赢得“小重庆”之称。当年,它不仅是热闹的商旅之地,还是有名的文化之乡。秋阳曾祖父黄瘦泉创立的碧溪中学,便是大巴山里兴办最早,也是最出人才的学校。近二十年来,这座交通不便的深山小镇渐趋冷落了,但碧溪中学仍是大家的骄傲。去年高考,这所学校的升学率又在全地区夺了第一名。

秋阳是个怪才。中文、数理化成绩出类拔萃,老师们都认为他考个名牌大学轻而易举,可他偏偏酷爱美术,决意下三年苦功,考上一所美术院校。镇里人少见多怪,议论纷纷。一些不满黄家的人,更暗笑他有点精神病,巴望他一事无成,败坏黄家祖传的诗书之风。闲言杂语传进秋阳耳朵里,他一笑置之,仍每天背个画夹在山岩河畔写生,如醉如痴。

浑圆水润的朝阳,像个被羞红脸的新嫁娘,娇媚地依偎在青烟蒙茸的叠翠山。一片桃红色的晨光,照着秋阳的画板。河面上的淡蓝色雾幔,像柔软的纱绡在微风中轻轻飘逸。小镇的屋宇楼阁渐次明晰,几只灰色的鸽子欢快地飞出竹笼,翅膀扇得扑扑直响。一群俊俏的年轻媳妇,在码头的石滩边洗被单,嘻嘻哈哈的笑声和五颜六色的被面,一齐荡在宽阔的水面,令人赏心悦目。靠在水码头边的那艘带篾棚的渡船,开始向对岸慢慢移去。这渡船没有篙,也没有桨,一只黄杨木柄拉住横架在河面的缆索,船工立在船头,将木柄一下一下移动,小船便不快不慢地向对岸滑行。秋阳被美妙的碧溪之晨迷住了,连眼睛也带几分醉意。

秋阳就是坐那只渡船过河来的,那时东方才微微发白。守船的孤老头贪一杯夜茶,又爱听“川北铁嘴”杨春龙的评书,把早觉要得紧,谁叫船都要胃火。但他敬重黄家的老老少少,曾给秋阳看相,说他高额大耳,是文曲星下凡,将来会“金榜”题名。秋阳又曾为他画过一幅肖像素描,所以他乐意破例早起渡秋阳过河,还开了句玩笑:“小秀才吔,来日你金榜高中,走府上京,莫忘赏老头一盅水酒喝哟。”老船工善意的祝愿,使秋阳的情绪格外舒畅。

这几天,秋阳在准备去地区应试的作品,画得很勤,也十分用心。此刻,他在画一幅淡彩水墨写生,画面上出现了一道清澈见底的河湾,一排筑在鹅卵石堤岩上的木楼,两棵枝繁叶茂老根虬盘的黄桷树,整个碧溪静静卧在一片初夏清晨的烟岚露气之中,愈发显得静穆幽雅。这幅画的布局、层次、墨色都相当得体,可看出作者的技法已脱去稚气,透出些老成来。秋阳的父亲黄三泉闲时也爱弄点笔墨,曾郑重地对儿子说过:“学中国画,形似百日之功,神韵千日难得。”秋阳笔下的碧溪晨色,有了一点山灵水气,这是他三年来勤学苦研的收获。

他眯缝着眼睛,欣赏自己的画,眉宇间漾出喜气。冥目沉思片刻,决意再加点朱砂,晕染出一片朝霞,给画面增添一些暖色。用这幅画去应试,成功就不仅是希望了。他得意地举起笔,正要下落——啪啦!一颗石子飞来,恰好打中他的手腕,饱蘸朱砂的白云笔,“啪”地掉在画纸上。哎呀!一块残血般的污迹,破坏了整个画面,毁了他一早晨的心血。那些激动,那些得意,那些遐想,都被这可恶的污斑盖去了。秋阳火冒三丈,抓起一管墨彩,要掷向肇事者出气。就在这时,轻柔的河风送来一串咯咯的笑声,又甜又润,像百灵鸟的欢叫。这笑声,正是秋阳时常渴望听到的,可偏偏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又以这种恼人的形式出现,真令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哈哈,画画的,这回晓得姑娘的厉害了吧?”

又是一阵敞声大笑。放纵,惑人,像电流一样触击着秋阳。

不远的沙渚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的模样很清俊,那对眸子像甘露浸润的一般,乌光灵灵,黑瀑似的长发被一张雪白的丝绢松松软软地绾住,披散在浑圆的肩头,衬托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犹若一朵在晨风曦露中初绽的红杜鹃。山乡初夏的清晨,还有濛濛的寒气,她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浅绿布衫,裤管高挽,双足赤裸,那大胆得有些放肆的神情,毫不掩饰地带点山区姑娘的野气。

“水苗,是你老人家哟!唉——”

秋阳火气顿消,轻叹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心儿咚咚直跳,那张白皙的脸,也渐渐泛红了。

何水苗,是碧溪镇以模样好、性子野出名的姑娘。如果说秋阳的妹妹秋岚的美,是大家闺秀的气派,像牡丹一样富丽风雅;水苗则是贫家小户的出水芙蓉,纯真朴实,美得自然,带一股水灵仙气。据说,水苗的美承自她母亲月妹子。月妹子姓甚名谁,秋阳不清楚,只知道她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外乡女人,解放前饱受人间的凄苦,后来和心地善良的杀猪匠何胡子结合,才尝到一点人生的甜头。可“十年浩劫”的旋风,把这个刚直自尊的女人卷入了碧溪……

“喂,画画的,你咋个抢占我的地盘?”

河湾这么大,石盘这么多,她偏偏把这一块划入了自己的“领地”。秋阳知道她爱逗乐,觉得有趣,不和她争执,假装收拾画具,准备被“驱逐出境”。

“要走么?想得美气。你来了,就得陪姑娘玩一会儿。”水苗轻轻一跃,跳上石盘,板着面孔拦住了他,目光却是火辣辣的。

“这,这地方有啥好玩的呀?”秋阳虽常和她在一起,却难得和她贴得这么近,水苗几丝柔发撩着他的脸庞,使他感到有些局促。

水苗“扑哧”一笑,娇嗔地瞪他一眼,“你呀,十足的画呆子。想想今天是啥日子,哼,真笨!告诉你吧,端——阳——节!这儿地势好,正好看赛龙船、抢水鸭子呀。年年我都在这里看呢,比你家的吊楼子还安逸哩。哎,画家,你画张画给我,我请你吃粽子、麻花,好么?”

都过端阳节了!秋阳一心一意扑在画上,连这富有民族色彩的节日到来,都没注意。难怪近几天,他总觉得家里和镇子里都有点异样。这时他才发现水苗手中提了只编织精巧的竹篮,里面装有菖蒲、艾叶和粽子、麻花。她那饱满白皙的前额,那又黑又细的双眉之间,居然还点了一团雄黄酒,模样儿真有点像一部印度影片中的少女,烂漫妩媚中透出纯洁天真。

“咯咯……”笑声又飞起来了,它落进清清亮亮的碧溪,也落进秋阳清清亮亮的心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