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绿水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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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碧溪一带,民风淳厚,至今还保持着一些古老的乡俗。每到端阳,家家户户门前要挂一束石菖蒲和苦艾叶,人们还用它们熬汤洗澡,洗去身上的积垢,使皮肤在酷夏不生疮疖。有的人家还要在门楣上挂面镜子,说是明镜高悬,无恶不作的鬼怪不敢进门。正午时刻,山上的牛角号一响,家家一齐点燃薰筒,片刻问,整个镇子黄烟腾腾,充满呛人的硫黄味,据说这样一来,毒虫恶蛇都被驱逐镇外了。每到这天,镇里照例要请县剧团来唱一台川戏,剧目永远是《白蛇传》,人们似乎也百看不厌。不过,碧溪镇端阳节的高潮,还是上午十点钟在河街下面一段河湾里举行的龙舟竞赛和抢水鸭子,那才真正是庄重、欢乐的时刻。

可是今天,黄家的气氛却有点不同寻常。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唯有几只脚颈上系着红绒线的北京鸭,偶尔叫唤几声,打破了这冷寂。

高考又临近了,秋阳的妈妈卢京华慵懒地靠在楠木躺椅上,在为儿子的前途担忧。为培养秋阳,她倾注了一腔心血,几乎是竭尽所能创造着条件,让儿子学画。秋阳去年高考未中,对她是个打击,但她从未流露过做母亲的懊丧,反倒用各种方法给儿子消烦解闷。可是近来,镇上流传着秋阳和水苗的一些闲言碎语,使她深深不安了。今天一早,秋阳悄无声息地背着画匣出了门,他上哪儿去了呢?

在镇上,卢京华是很受人敬重的。那原因之一就是她来到了碧溪镇。她虽不是生自书宦人家,却是道地的北京人。当年,谁也不曾想到,她这个端庄俊秀的北京姑娘,会恋上一个来自外省僻乡的普通大学生黄三泉。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在一场政治运动中黄三泉被列为“中右”,大家以为他们爱情的花朵很快就要枯萎了,她却公然同黄三泉结了婚。随后,黄三泉几经风波,屡受委屈,他们才决定举家迁回大巴山。她的朋友为她惋惜,她却说:“三泉本朴厚道,博学多才,我心甘情愿。”从来不为自己的抉择后悔。

人们说她性情乖戾,其实并非如此。回到碧溪镇后,她把诗书气息很重的黄家老屋,改造成了中西合璧、舒适宁静的院落。花台里栽种了四季花木,书房中那个黄家祖传的足有两尺高的天青碎瓷瓶里,也常插着各色鲜花。她爱花,还会一手刺绣,家里的床单、枕套、窗帘、桌布,都是她亲手制作。那些出嫁的姑娘,生下孩子的媳妇,只要得到她赠送的绣品,都会兴高采烈,止不住赞叹:“卢老师这一手花呀,绣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啧啧,才美气哟!”

在过去近二十年间,卢京华没有回过一趟北京。她把自己的主要精力用在这偏僻乡镇的小学教育事业上去了。她对待自己的工作,严肃而又认真,无论是学生或是家长都对她充满着敬意。但在她私心里,还希望自己的儿女更有出息。前年,秋岚考上了大学走了,如今秋阳的命运却还是个未知数。她其实并不怀疑自己聪慧机敏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展翅高飞,可眼前她却不能不担心,那个带着野性的姑娘会拴住秋阳的翅膀。

“京华,你怎么啦?病了么?”刚从学校回家的黄三泉,发现妻子恹恹独坐,忙伸手去抚她的前额,关切地问。他的声音轻柔温和,还带一点慌张。

卢京华拂开他的手,叹息一声。

黄三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京华还在为他们夫妻间发生过的一场争论怄气。卢京华偏爱油画,认为它技巧丰富,表现力强,油画家的名气也气派得多。她是希望儿子在这方面取得成就的。黄三泉则不然,在他看来学油画,在这僻乡小镇找不到指导教师,难以上路;而秋阳的美术气质和文学修养,更适宜钻研国画。家里有藏画存书,黄三泉自己也有些经验,因材施教,儿子不难走上正途。因为父母的主张不同,秋阳学画三年,油画国画都学,又都不见功底,每每应试只能名落孙山。去年报考油画系,失败惨重,秋阳因此倒有了主见,决心专攻国画。卢京华对此既失望又生气,虽一点不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却不免怪怨丈夫,以致夫妻间发生过争执。

黄三泉觉得无须再为这事争论不休,笑着宽慰道:“京华,秋阳喜爱国画,就让他去考嘛。我看准了,这半年他有很大长进,只要不一曝十寒,会有前途的。”

“哼!”卢京华愤然地瞪了丈夫一眼,“前途?我看他是想跟杀猪匠学手艺,哪里还有心学画!”

黄三泉一怔,随即悟出了妻子话中的含义。近来,他也听到些有关儿子和水苗的传闻,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他不想和妻子顶撞,坦然地说:“这有啥呢?秋阳创作参加考试的作品,要找模样好的姑娘写生,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糊涂!”卢京华神经质地站起身,脸色都变了。

在家庭的重大问题上,她并不是一切都依顺丈夫的,对儿女婚事,更不允许有半点轻率。凭她的人生经验,她深知婚姻同一个人的前途关联很大。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往往不瞻前顾后,吃了亏还不知道所以然。但这些话她从不对丈夫说,怕引起他误解。她自己为爱情心甘情愿地作出许多牺牲,承受过巨大的精神压力,秋阳这一代年轻人懂得什么呢?能让他们把终身大事当儿戏吗?

她冷静下来,对丈夫说:“三泉,你别以为这是小事。秋阳真要是找个模样儿好的姑娘写生,我倒不担心。我是怕他们现在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山盟海誓。万一将来秋阳到外地去念大学,看上了才貌双全的同学,或者漂亮多情的城市姑娘,酿成变故又怎么办?何大胡子是镇里有名的鲁汉武夫,何水苗的性情又刚直倔犟,惹出祸事,引起两帮争端,谁又担当得起?三泉,你仔细想想,何水苗再纯真善良,毕竟是杀猪匠和妓女的女儿。黄家是镇里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和那样的人家结亲,就算我们不说啥,镇上人不笑话吗?”

黄三泉默然了。妻子的话虽然感情多于理智,不无偏见,但有一点却提醒得对,秋阳的个人问题不能草率,这对镇里两帮人的心理影响很大,稍不留意可能会闹出事来。

古老的碧溪镇是几省移民杂居的镇子,各地移民为保护自己的利益,都拉帮结会。其中川帮和黄帮人多势众,是主要的帮会。

所谓黄帮,是指从鄂西黄州、麻城一带迁来的湖北人。他们的祖辈多系小商小贩,因到碧溪做生意而世居下来的。黄三泉的祖上就是两百年前从湖北来的米贩子,传到他祖父黄瘦泉在清末科举考取了拔贡,才演变为诗书之家。黄老先生为开化民智,在镇上首创私塾。嗣后,新学崛起,辛亥革命以后,他外出考察归来,又将私塾改为碧溪中学,被校董们举为校长。“七七事变”后,校长一职由他儿子黄子泉接任。六十年代初,黄三泉带着卢京华从北京回来不久,这职务又落到他的肩上。开明通达的黄家无论在黄帮人中或在镇上,都可谓独一无二。由于黄帮人商贾居多,颇有钱财,早年便集资在镇中心修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地祖宫,雕梁画栋,涂金抹彩,有书楼,有戏台,飞檐翘角上系着铜铃,风吹铃响,气派不凡。

川帮是指土生土长的大巴山山民、茶工、船家水手和挑二哥,当然也有拥占大片山林土地的土老肥。何大胡子何青林的祖父,就是碧溪镇出了名的挑二哥,靠扁担打杵,挑茶叶下湖北,再挑盐巴回四川来打发时日。川帮人大都耿直义气,信奉关帝,在镇里修了一座关帝庙,又叫川祖宫。这宫宏大森严,进门就是握刀持印的文臣武将,大堂中的神龛上,坐着红脸黑须的关二爷,关平、周仓护卫左右,好不威风。一排九鼎香炉,终日香火缭绕。屋梁上悬着许多匾额,黑漆金字,一片辉煌。

多年来,黄、川二帮常常明里暗里争强斗劲,双方都不肯示弱。有一年端阳节赛龙船,他们竟打破镇里的老规矩,私下各组成一队,要赛个输赢。两帮人都自吹自擂,要夺第一名。结果黄帮人夺了魁首,气得川帮人吹胡子瞪眼。后来露了馅,原来黄帮人用钱暗暗买通了川帮的划船手,要他们明提劲暗不使力。对此川帮人记恨在心,到了元宵之夜的龙灯会,暗使顽童绑了两包火药在黄帮的龙头龙尾之中,在铁水浇龙时,黄帮的龙灯轰然起火,烧得只剩几节身架子,闹出一场笑话。两帮人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争端年年不断,不过也没引起大的械斗和血案。

六十年代末,两帮各成立一派组织,争斗格外激烈,从打笔墨官司到刀枪见红,还弄出了人命案。月妹子的投河,尤其令人欷歔。那时何青林是川帮组织的小头目,一对铁拳使黄帮人吃亏不少。黄帮人则使用高音喇叭、漫画、大字报攻击川帮是娼妓操纵的组织,鼓噪一位当年碧乐园的老嫖客,在大庭广众中“愤怒揭发”月妹子的“肮脏罪行”,还得意地吹嘘他亲眼见过月妹子的身体,知道她乳下腹上有两颗朱砂痣。对这种鲜廉寡耻的行径,黄三泉是深为愤慨的,怎奈他作为碧溪中学的校长,正戴着一顶“走资派”兼“反动文人”的帽子,无力制止。黄帮人趁机起哄,叫嚷着要剃月妹子的阴阳头游街示众,有些川帮人也吵闹起来,要把何青林清洗出组织。血旺气盛的何青林哪受得了这种气,想拿杀猪刀砍人。月妹子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丈夫受羞辱,就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她狠心抛下了丈夫和幼女,满怀悲愤投进了碧溪……

这些,虽然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月妹子含冤之死,像一个噩梦,不时出现在人们的心头。这个饱尝人生苦水的善良女人,有谁给她平反呢?正直的人们谈起这件事,都感到是一桩难以弥补的遗憾,眼看她丢下的幼女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像一株含苞欲放的山茶花,人们都唯愿这姑娘能有比她母亲更好的命运,仿佛这样才能告慰于死者。镇上人们的这种心理,现在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黄三泉不能漠然视之了。

“京华,你的心情我理解,秋阳的事我们晚上再谈吧。”黄三泉安慰着妻子,岔开了话题,“今年端阳节非同往常,停了十多年的龙船赛重新举行,大家都很高兴。我还邀了几个朋友来喝你的雄黄酒,看你放鸭子哩!”

“这还要你操心吗?早准备好了。”

卢京华站起来,走到临河的后楼,想看看河滩上准备龙船赛的情形,使心情舒畅一些。可她刚抬眼望去,就看见那对小冤家的影子依偎在河对岸的石盘上。她才泛起血色的脸庞,立即又变得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