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硬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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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经过多年苦涩而固执的努力,终于在公元一九九二年寒冷的一月全家人连同大半卡车书籍,由川东到川西七八百里坑洼不平的省级公路颠晃喘爬近二十个小时,方从九眼桥进入平坦整洁生机勃勃的现代化都市成都。

当风尘仆仆的东风牌载重车总算驶入又宽又平尚有绿色植物点缀的环城大道,我和妻子都有一种带得意的翱翔感,心里发出感叹:到底把那块古朴雄浑闭塞沉闷的山地留在遥远东边一团明亮阳光下了!儿子冉冉在书堆里睡得很香,眼角还挂着细小晶莹的泪珠,九岁的孩子根本不明白父母为啥不辞辛劳搬家去另一座陌生的城市,迫使他和他喜爱的老师同学朋友永远分离,当卡车在新家楼下空地停稳,我拖着麻木双腿惆怅地望着车斗内上百个装书的纸箱淡淡笑了,用跟妻子说了多次的话宽慰自己:为了事业嘛。妻子水润无怨的目光也重复着这句话使疲惫的我相当振奋。

至于冉冉我们都不多虑和担心,他在这座有娱乐场游泳池卫星电视全新学校的城市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把那座州河边的小城淡忘了。从山乡到省城的七八百里路我足足走了十多年才真正抵达,而到这个西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发展自己事业的愿望七十年代末期就产生并且一天比一天强烈。而要实现这一人生战略目标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以毫不夸张肯定地说比我写一部长篇小说还要费力十倍。

公元一九八八年夏天成都非常闷热,那热法有点像把人放置在蒸笼里稍一动弹大汗淋漓,我和妻子满身轻松如有清风从心底吹来。在一个朋友热忱帮助下我们用不高的价格买下一套住房,地点在新建不久的抚琴小区,房子不大又位于顶楼我和妻子还是心花怒放,年复一年的努力实在没有白费,到底在人人羡慕的省城有了立锥之地了啊!于是以后每年夏天一家人便到成都来住,算是适应和预习来省城住家的生活,全家男女老少感觉良好得难以置信。只有我一个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新家三间房除了饭厅兼客厅那间勉强可以容下几张床做寝室,我的书房被彻底排斥掉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只有怀揣不满故意拖延让省城光环年年在心头闪烁。

公元一九九〇年夏天我们一家又开始游荡巴蜀首府,明显领会到它日趋富丽繁荣似乎跟我们距离拉得更远,心中的懊恼不满可以想象。

那天妻子去岷山饭店买绸料,我因穿拖鞋被列入衣衫不整之辈道貌岸然若皇家走卒的门卫严肃拒我进宾馆,无奈何便蔫蔫地坐在外面水池边作末等游客状。不料从宾馆走出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见我即大声武气喜形于色道:“哇呀!雁宁,咋个在这儿撞上你老兄啦!刚才我还想给达县挂长话呢!”见到这个确实想见的朋友我抑郁心情陡然爽快,握住他的手:“小郭,这叫缘分你咋也在这儿哟!”小郭说:“你不晓得我在北京安了家啊?我到西南民航买机票回北京,口渴到岷山饭店喝点水就来运气把你撞上了。”我帮他出主意挣过钱所以这老友恭维我,他那么精明能干着一身名牌和左手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大钻戒,我不止一次闪过“他是百万富翁了吧?”这个念头。

凭这点我又与他拉开了距离,文化人清高一些总不为过吧。我说:“我们几年不见各忙各的事情,你何必给我挂长话呢?”他笑道:“老兄你真一竹篙把船撑老远,我找你还是想请你出好主意挣大钱嘛,那二年你帮了我大忙咋能忘哦。”他直言不讳我也免得转弯抹角,几年前他挣钱足有我一份功劳可平心而论还是他自己苦干加聪明,话说回来他给我报酬也足够的。我说:“小郭,你是心明眼亮的人还要我帮啥哟,抓着你熟悉的老本行踏实干,还怕不东山再起财源重来吗?”“哈!你老兄一下迷糊多久的心点透了。”他击掌大喜,“对头!干老本行,雄起猛干有的是钱赚。”

我不想搭腔朝玻璃自动门里张望,想妻子快点出来也找个和小郭再见的借口。小郭却热情高涨不肯轻易放过我,说要请我全家吃饭还要陪去武侯祠草堂望江楼游玩被我一一婉绝。他盯着我说:“雁宁,看你眉头打结有啥不快么?人家说你在抚琴小区买了房子住得咋样?有困难对老朋友直说或许我有点办法呢。”既然讲到房子我又忍不住了:“那房子小弄不出一间书房,你晓得我那么多书……”“哈哈!”小郭笑了我个莫名其妙,“雁宁呀,你是个很聪明的书呆子,这种事咋不找我嘛。听我说,我有钱那阵在玉林小区买了一套房子,肯定比你的大保证有书房;我讨了北京老婆它一直空着,你一句话拿去住不就行了吗?”

我严肃起来一本正经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小郭,你按市价卖给我可以,白住我不干。”小郭说:“好嘛,你把抚琴小区的房子抵一大半房款,剩下的分期付清,不过用你的智力偿还我更欢迎。”于是我便拥有了一套较为宽敞的住房,又经讲排场的朋友教唆把它装饰一番,全家就自告奋勇成了半真半假的省城人。

玉林是成都建设较早的生活小区,商场菜市粮店学校文化站邮电所样样俱全,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到省城来之前我对自己约法三章,第一以事业为重少交朋结友不去作协不去杂志社不去报社,出版社除了非去不可尽量少去,因为那些地方往往是某些大爷海的码头不拜山门堂口装成瓜娃子看他们狐假虎威听他们山南海北吹也难受,不如待在家里心清耳静。第二不要冒充精明混迹省城文化圈子,尽管学习写作近二十载也认识了不少才华横溢人士,有的还情谊非浅鱼雁传书不乏一腔真情,我也当敬而远之以免耽误人家宝贵时光。第三是绝不参加这样会议那样座谈尤其不许好为人师,因为我已到了无须人家点拨教育指引的不惑年岁,而自己更无须给别人唠唠叨叨那些自以为机灵其实很蠢笨的所谓经验。我要学会拒绝别人,也乐意别人拒绝我。立下约法三章,住入玉林小区一幢房子的一楼,坐在三面书架的斗室之内,我整个人相当轻松愉悦。每天读点名著佳作新到报刊,再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虽不是什么神仙日子却对一个靠写字为生的文化人来说很惬意了。

一天我正聚精会神读《容斋随笔》想获取一点古代圣人贤士的智慧来适应都市生活,电话铃声惊得我一阵心悸本不想接可它一直顽固地响着,我抓起来问:“哪位?”

对方用带电流感的亢奋声叫道:“我是大洋哇!”哪个大杨大羊或者大洋?我一头雾水木讷道:“大洋……哪个大洋?”大洋又热忱又气恼道:“贵人多忘哇!我是中文系八〇级的大洋啊!”

我猛然记起一张清俊面孔和一对机灵眼珠,他进中文系念书我快要毕业,短短几个月他对文学事业的执著追求和远大抱负使我们成了朋友,不知为啥后来联系少了,我仅晓得他不安心当教师用心思调到省城党政部门工作有点春风得意。我笑道:“大洋哦,你小子会投机钻营当官了吗?”

大洋说:“当个小官有啥搞头哟?我在一家外资公司当总经理助理。老兄,先不讲这个,有位朋友想通过我结识你,务请卖个面子给老弟。”

我无奈道:“我不官不商只会写几笔让人讨厌的文字,那老兄怕是烧香找错了庙门哟!”

大洋哈哈大笑:“老兄还不晓得自己就是尊菩萨呀?想来给你烧香的人不少哩。闲话少讲,他叫东风是大巴山插队的老知青如今在做生意,东风托我请你吃饭地点随你定最好是成都最气派的海鲜酒楼。‘富都’怎么样?那儿的老板是东风的朋友,时间就是今晚七点整,请嫂夫人一起到场。”

大洋混迹省城商界已经掌握一整套公关艺术,我只好答应:“好嘛。”放下可恼的电话我把情况告诉妻子,她那温柔明丽的眸子浮出一丝忧郁:“你看看,文化圈的朋友都打发不完又来些生意圈的人,还说抓紧宝贵时光写东西呢。”我显出心情沉重的样子来寻求她的谅解。富都大酒楼在锦江之畔繁华食街,装饰品位菜肴精美堪称一流价格当然也一流,它还用歌舞时装表演轮盘摇奖等手法吸引食客,再配上五彩灯光漂亮女侍把吃饭弄成了一种高档文化享受。幸好我和妻子是可在街头买烤红苕一路吃起来又可进豪华酒店一点不自得兴奋的人,到了几乎全是政界商界名流和伴随而来的俏靓女郎云集的场合还算从容不迫。我们七点整准时到达,穿金利来毛衫的大洋和一位西装革履手握大哥大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迎候,已经今非昔比的大洋一见我们笑得一脸稀烂,用优雅得体的姿势介绍道:“这是我的老兄雁宁和嫂子,这位是啥生意都做的老板东风。”“哈哈,久闻大名幸会幸会。”东风拱拳做了个很江湖的手势,腔调洪朗热情。我看他浓眉方脸体格强健双眼炯炯有神是个豪爽之人,心情一下宽松许多应酬道:“认识东风大哥我们也高兴。”

东风西装上有皮尔·卡丹的标记皮鞋肯定是意大利原装货,单他结那根彩色领带价格也应在三百元以上。商界很讲究包装的,东风把自己包装得精致洒脱不带俗气,其个性气质便可以想见了。他已在酒楼安排好一个由彩绘玻璃不锈钢管柱构成的华丽雅间,里面有个更华丽的妙龄女郎一见我们就站起来露出妩媚微笑,她是那种像妻子所说的经看不经老年轻的风韵迷人的女人,眼前的确是她生命刚成熟正美好的时期。我和妻子都在猜测她的身份,东风那宽大巴掌已搭在她浑圆肩头一把搂在胸前面不改色道:“她叫莎莉,因为她姓叶又是叶倩文的歌迷所以跟着人家起洋名,不瞒你们莎莉是我的生意伙伴生活密友像雪米莉小说上写过的——她是我泡的马子!”莎莉在他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娇态,我们当然明白了他们的关系对她礼貌地点头,心里不免嘀咕:东风这家伙四十好几了吧还泡这样一个玲珑俏丽的小美人看来也是风流情种。素不相识的东风把我当一个可交的朋友对待,酒宴丰富得有点奢华,什么XO法国名贵干邑日本生啤雪碧七喜姜葱大蟹基围鲜虾盘龙清鳝鲍片鱼翅应有尽有,五个人一餐消费数千元我不咋舌却觉不必要不值得,他老兄送我一套名著也比这强。想来这是生意人的平常应酬对文化人来说不太习惯,如果去品评是非真有点不识抬举了。莎莉对我妻子一见如故夹菜交谈十分周到得体,大洋为成功撮合我与东风结识而得意大喝XO,我想人家真诚地盛情邀请你还花费如此钱财你就莫摆啥臭架子了,便问:“东风,你咋个要认识我呢?生意场中人讲究实利我未必能带给老兄啥实利哟。”东风端一杯酒在手里旋动着,乌黑浓毛下的眼珠闪烁吐辉,饱满唇角溢出很有个性的笑纹,朗声道:“我来个老实坦白吧,在大巴山当过几年知青熬受苦难也多少有些感情,读你写山民和知青的小说比较亲切和喜欢。还有个机缘是小郭,他跟我是一条街长大穿叉叉裤的朋友,前几年他发财发得我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他有你这么个脑袋瓜好使的朋友,我一直想结识你没机会最近认识大洋才了却心愿。”我淡然说道:“你莫听小郭胡吹,他挣点钱是靠机缘和自己头脑灵活肯苦干实干,我只不过在旁边看着他干呢。”“嗨!”东风一巴掌拍在桌上笑呵呵道,“我这人敢作敢为敢当看准了就莽起干,做生意交朋友有得有失面子绷起财路一般,真想有个眼光敏锐脑筋清楚的好朋友在旁边监督我提醒我,干起来会心头有底膀子有劲得多啊。”我说:“你挑我可能是重大失误哦,文化商人思路不大相同,小郭的事八成是我撞上的呢。”这时莎莉甜柔一笑插话道:“雁大哥好谦虚哟,我们东风是你的书迷,老跟我讲你能把香港新加坡台北大小老板黑帮警察的争斗手段写得活灵活现,对大陆各方面情形也看得透哦,请你当参谋莫得错。”大洋说:“晓得你老兄痛惜时间,东风说平常打电话有大事才碰个头。”

我看看妻子她用很安详柔和的眼光注视我,好像说愿不愿意随便你,我明白她对东风的印象还不错否则她那细细柳眉要打结了。答应了和东风交朋友,我们也请他和莎莉到家中做客进一步相互了解。

东风是个坦率得让人吃惊的家伙,有时讲话赤裸裸无遮无拦还流露出顽童似的天真,连待人严谨的母亲对他也有好感。他的身世简单而又复杂,生于一个世代有诗书古风的大家族,父母均是名牌大学高才生本来清高自许殊料在灰色的一九五七年双双被划为右派分子而离异。父亲去西昌偏僻劳改农场脱胎换骨,母亲四处奔走好不容易利用海外关系到了香港然后找个老公定居遥远的法属留尼汪岛。他高小毕业即失学,先在街道做糊纸盒的小工慢慢长壮便去建筑工地抬石头,“文革”前后则天南海北流浪找粗重活路干几天又走一个地方,饱经风霜熬炼成为肌肤黧黑透亮浑身腱子肌肉起疙瘩的壮实汉子。东风成了一个地地道道靠出卖劳力为生的人,和家族父母唯一的牵连是他仍然酷爱读书,抓到一本中外名著就如饥似渴爱不释手有时为一个男人或女人的不幸命运热泪盈眶。三十出头回到生养他的省城,是性饥渴也是流浪汉想找个安适小窝,他和一位女工结婚很快生下酷似他的儿子。儿子起名红旗,他自嘲地对我说:“父亲给我改名东风,以为时代要东风劲吹他可以大展才华结果成了右派,我儿子叫红旗是不是我的生意可以做得红旗招展鬼才晓得,我不过想给老头子开个小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