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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大汉

从破篾席上翻爬起来,李大汉就听见咕咕的呻唤声,侧耳一听,又是自己的肚子在作响,忍不住骂道:“你哟,天天怨我,我又怨谁,饿死活该!”他习惯地摸摸干瘪的肚皮,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脑门撞着了椽阁板。这近一米八的身子,真叫他吃尽了苦头。费米食,费布料,就连任宝荣这间灯影子架架,也常欺负他。怨爹娘只会生不会养?不,他怨自己。要不是这张馋嘴,两个老人兴许能熬过办食堂那阵霉气日子。老人们在世,再穷也算有个家,或许还能讨个女人。女人,他心里只有郑幺嫂,一想着那白净的瓜子脸,黑亮的杏仁眼,李大汉就浑身热乎。郑幺嫂的娘家就在李大汉的生产队,他们从小一起下河摸鱼,上山捡柴,像对亲兄妹。后来,郑幺嫂跟一个眉目清秀,聪明本朴的师范毕业生到新宁镇成了家。李大汉先为自己痛苦,后为她高兴,但此后,任何女人也引不起他注意了。

他把麻布片缀成的“衾被”,给旁边熟睡的任宝荣加上一层温暖,便抓过煤炭挑子,猫腰钻出屋来。向着青白色的夜空,他伸了个大懒腰,又用手摸摸腰间,乐滋滋地笑了。裤腰带下夹着张纸片,上面盖有“新宁镇革委”的大红印章,是他花了张“大团结”,拜托唐疯儿弄来的。这事连任老爹都没告诉,那老头人和心善,就好讨点便宜。大汉生性憨厚,经不住快乐的颠簸,忍不住把纸片掏出来。他识不了几个字,便把大红印章细细端详一阵,再瞄瞄四周,慌张而又愉快地把纸片藏好,又美美地笑了一回。

他盘算着:粮食一到手,就设法换辆平板车,一回拉它千把斤炭,就不愁肚儿不圆了。除了请房东任宝荣灌几盅,这回无论如何要扯块阴丹士林蓝布。这个愿他少年时就许过。那年,同湾住的一个青年娶亲,新媳妇就穿了件簇新合体的阴丹士林蓝布衫,把还是妹娃的郑幺嫂看呆了。“幺妹,那布料好看?”“嗯,又素净又好看。”“你当新媳妇时,我送你一件。”“哪个要你送哟!”幺妹红着脸嗔大汉一眼,钻出人群跑了。九年以后,幺妹出嫁了,真的穿了一件阴丹士林蓝布衫,但不是大汉买的。去年他曾扯过一块布料,先是没勇气送,后来肚子不争气,换吃的了。给清娃买点啥呢?郑幺嫂最疼她这宝贝儿子。帽子?对!一顶八成新的灯芯绒帽,任老爹的“百宝摊”上有……想着想着,他的脑瓜子有点不济事了,摸摸臂上的肌肉,昏糊地想:总算有了口粮。

李大汉踩着浪步,上了拱桥。他想找郑幺嫂赊几斤发糕,再闲扯几句。河风悠悠,依山傍水的新宁镇死一般沉寂。凉风撩动衣片,他打个寒噤,才晓得自己只顾欢喜,起来早了。抬眼一望,全镇只有幺嫂家的一团亮光。她是镇上起得最早的人,这阵大概才起身推米浆吧?光团里浮出幺嫂的身影,二百来斤的石磨,她每推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气力。大汉很想帮她的忙,可光棍寡妇交往过密,总招流言飞语,他只好忍住这感情的煎熬。他出神地望了一阵,不觉心灰意懒,便靠着黄桷树打起盹来。

突然,鼻孔一阵搔痒,他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接着耳边响起几声欢叫:醒啰!醒啰!他刚睁开眼,一个细娃儿就跑开了。是清娃,手里拿根麦草,正开心地望着他笑。

哟,太阳已露出黄亮亮的脸,桥头飘散着蓝浸浸的烟。三十来岁的郑幺嫂,正麻利地在火炉前忙这忙那,蒸笼上腾着一团白气。大汉猛一阵心跳,感到羞愧:“嗨,咋个跑到这里来挺尸嘛,在她眼里,我不成二流子啰!”他见清娃已退回桥头,开始读书了。这个贫家小户的儿子,穿得朴素干净,一副机灵样儿。跟清娃亲热,幺嫂总是高兴的,大汉轻声喊着他,朝他招招手,露出一副温和的笑脸。

“呵,李大叔,今天不去挑炭呀?”

“不啰,歇它几天再说。”李大汉得意地眨巴着眼,“过来,你看大叔有了盖红印的手续哩!”

“手续,啥手续嘛?”清娃张大了好奇的眼。

从裤腰带下抠出纸片,大汉快意地抖抖:“镇革委开的。咋样?生产队这回再不发口粮,就闹它娘个鸡犬不宁!”他有意抬高声调,想叫郑幺嫂也听见。

李大汉今年三十六岁,是镇外李家湾的社员。六〇年爹娘双双过世,只给他留下一间空荡荡的草房。开初几年,正值农村经济回升,他凭一手庄稼把式,一身牯牛气力,挣得饭饱衣暖。可闹开了“文化大革命”,庄稼人糊里糊涂跟着瞎起哄,生产队一切乱了套,靠劳力吃饭,成了老皇历。老实巴交的李大汉,挨不起饿,只好锁了茅草房,担着煤炭挑子,赖在新宁镇挂了“编外户口”。他方脸浓眉,强壮慓悍,自从在任宝荣的破屋里落下脚,便起早贪黑,到山里煤窑挑炭。他气力大,一挑三百三,吃得多,一天三斤半。挣的几个力气钱,仅够买高价粮。他挑的炭价钱公道又好烧,只要哪家一缺炭烧,就会说:“快去找李大汉,叫他送一挑好炭来。”在农民眼里,上街就跟发财差不多,他那份口粮就理所当然扣下了。他回去闹过几次,队上的干部也老奸:“你回来做一天活路,就发一天口粮。”大汉又怕了,天,那几两粮食塞牙齿缝缝都不够哦!这回买通唐疯儿的门路,弄到了镇革委的手续,队上还敢不发门粮吗?几百斤粮一到手,日子就会伸抖啰!他真想唱一曲歌子,可脑里没调,肚里没词,只好眉飞色舞了事。

他那神气劲,把清娃逗乐了,跑过来一把抢过纸条:“我看看,它有好关火。”

“轻点轻点,清娃子,这不比你那书本儿,值几百斤粮哩!”大汉生怕他揉坏了具有权威的纸条,慌忙关照道。

清娃抖开纸条一看——

李家湾生产队:

你队社员李大汉长期流窜我镇,严重干扰文化大革命,现遣送回队,望严加管制,否则,一切后果,概由你队承担。

此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新宁镇革命委员会(盖章)

196×年×月×日

“哈哈,啥手续哦!”清娃捂着肚子,差点笑倒在地。

“这,这白纸黑字,加红盖印,还能有假?”李大汉给笑懵了,瞪直眼,瓮声瓮气地说。

清娃强忍住笑,小声地说:“李大叔,我给你讲——”

“啪!——”冷不防清娃脑门上挨了一记,纸片被从背后伸过来的一只鹰爪夺去了:“他娘的,你娃娃又乱讲啥?”戴大红袖套的唐疯儿,一脸阴气,突然出现在面前。清娃被吓跑了。

“呃,李大汉,”唐疯儿板着脸说,“这手续,是老子求神拜佛请来的,你龟儿子还猜七猜八。哼,哪个稀罕你几张烂票子,新宁镇你莫想落脚!”

“唐,唐……”李大汉急得叫不出他的尊号来,“我就走,就走。”

唐疯儿把纸片塞给他,狡黠地一笑:“要快,手续有时间管倒的,你队上那几爷子,软顶硬抗,就麻烦啰。”

李大汉的腮帮抽搐了两下,不再说什么,挑起煤炭挑子就走了。

“李大哥,莫忙嘛,”郑幺嫂从背后赶过来,伸出丰腴细白的手臂,递给他一包发糕,“饿肚子上路哇?拿去吃了,两天再说。”

李大汉捧着热乎乎的发糕,不觉鼻酸眼热,忙背过身去,像逃似的跑过了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