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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宁阳遗调(4)

一会儿,白鹤飞撩帘儿出去解溲。庆五儿这才赶紧凑过来说,祝少爷,兴许是我多嘴,在你这明眼人跟前班门弄斧,你看出这幅画儿的名堂了么?

祝三荷摇摇头说,我还真看不出这画儿有啥名堂。庆五儿说,要按理说呢,这里边的底细我是不该露给你的,你我虽是朋友,可三哥毕竟是我的本家哥哥,俗话说本家亲辈辈儿亲,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东西搁我三哥手里他虽知道值两钱儿,却也并不怎么稀罕,更看不出好儿来。

祝三荷听出庆孟儿这话里有话,就说,五仁兄,你要有话,只管说给我无妨。

庆五儿又寻思一下,好像才咬牙下定了决心,遂对祝三荷说,其实这幅画儿可不是一般物件儿,你仔细看看这画儿上的人物儿,它就是那幅著名的“点秋香图”啊!祝三荷一愣说,“点秋香图”,那不是唐寅唐伯虎的手迹么?

庆五儿说,谁说不是呢,这“点秋香图”可是唐伯虎的得意之作。

祝三荷说,可这不是唐伯虎的画儿呀?

庆五儿朝画屁股指着说,你看这底下落款儿是谁?六如居士其实就是唐伯虎啊!

祝三荷这些年毕竟给人坑的多了,虽然吃亏上当却也多少长了点儿心曼。遂又对庆五儿说,五仁兄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唐伯虎是有个别号叫“六如居士”,却不知那白三哥,又是如何将这幅“点秋香图”弄到手的呢?庆五儿一听便笑着说,这就是祝少爷多虑了,听你这话,倒像是透着不信的意思,这幅画儿要真说起来,原本跟你也没多大关系,更没打着要卖你,今儿我三哥请你来,也不过是因为大家都好喜这个,有了好东西聚一块儿欣赏欣赏而已。

祝三荷一听脸就红起来,赶忙解释说,五仁兄误会了,小染决没有不信的意思,既然白三哥请小染来帮着甄别,刚才这样问,也是想从它的来路辨一下真伪。

庆五儿这才告诉祝三荷,说这幅画儿本是白鹤飞一个朋友的,那朋友一时急等着用钱,向白鹤飞借了五百大洋,为有个信誉便将这幅画儿押在了这里,说这幅画儿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如今值多值少也就不讲了,倘若三月之后无力还钱,这画儿便归了白鹤飞。后来这朋友果然拿不出钱来,画儿自然也就没再要回去。

庆五儿说,三哥今儿请祝少爷来看画儿,其实也是心里不塌实,怕上当的意思。

祝三荷想想说,那五仁兄,何不将你刚才说的话,就直接告诉白三哥呢?

庆五儿一笑说,俗话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一样的话我说三哥不信,可从你祝少爷的El里说出来,他就信了,这也才是我将实底儿告诉你的真正原因。庆五儿说到这里又朝跟前凑了凑说,眼下他正想着找主儿把这幅画儿卖出去,我要劝他是劝不住啊。

祝三荷点头道,这也就是他请我来鉴别真伪的原因?庆五儿一拍大腿说,这您才刚明白过来,眼瞅着这么好的东西让他随手就卖出去,我能不急么,他刚才跟你表示如何如何珍惜这幅画儿,那不过是装装样子的。

二人这里正说着话,白鹤飞便撩帘儿走进来。他一边让伙计给沏上茶来,随口就问祝三荷说,怎么样祝少爷,我这幅画儿,您看出有啥闪失没有?

祝三荷想了想说,白三哥,小染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白鹤飞听了一笑说,祝少爷有话只管说,怎么一下客气起来了。

祝三荷这才说,今天你请我来的意思,我多少也明白了,说实在话,这幅画儿我挺喜欢,三哥要真拿着不当好的,还嘀咕它是真是假,不如干脆就让给我,我要出四百大洋让你吃亏,心里不落忍,要出六百大洋让你赚我点儿,估摸你也不会答应,不如干脆这样,五百五十块大洋,那五十就算是你的利息了。

白鹤飞一听这话连忙说,祝少爷误会了,我今儿请你来,可不是要把这画儿卖你。

祝三荷摆摆手说,我明白,都明白,不过刚才我说的,可也都是实在话。

白鹤飞寻思了一下说,只有一样事,不知祝少爷肯不肯明说给我?

祝三荷问,哪样事?

白鹤飞说,你出的这价钱可是怪有意思的,五百大洋一个子儿不多,一个不少,余外还给我算了五十块利息,我就不知你这数儿是怎么来的。

祝三荷一笑说,我祝小染在街上玩儿这点儿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说眼上没准儿,可架不住捣腾多了,心里多少也有点儿准谱儿。

白鹤飞一下便笑起来,说好,如此看来祝少爷还真是明眼人了,俗话说货卖识者,就按老兄你开的价儿,五百五十块大洋,今儿我就让给你了。

陈古柳叹口气说,就这样,我家少爷禁不住庆五儿和那姓白的花说柳说,到底掏了五百多大洋,买了幅假唐伯虎点的假秋香回来。

玄机子听了微微一笑说,你今天来这儿,不会是只为跟我说这些的吧?

陈古柳愣了愣问,怎么,难道大师还给算出了别的不成?玄机子略一沉吟说,占卜算卦这一行儿,历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从古至今谁都拿不出真凭实据来,咱先把话说的头里,我玄机子初来宁阳人地两生,可不想在街上跟谁结仇儿,今儿我说给你的话,咱是嘎说喔了,你可万不能再给我传出去。

陈古柳听了立刻拍着胸脯说,这些事儿我自然都明白,大师只管放心,您说的话我除了回去告诉我家少爷,剩下的让它都烂在肚里就是了。

玄机子点点头,这才说,此事恐怕还不算完,你家少爷后面还得破财,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不过这回要破财可就不是三头五百了,弄不好就得倾家荡产。陈古柳一听连头发根都竖起来,遂跺脚道,果然是么,我今儿来的真正目的,其实也是为的这一层,眼下我家少爷又让那俩人给缠上了,这回说要拉他一块儿做买卖呢!

玄机子摆摆手说,别的你不要再说,我能跟你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陈古柳本想再细问玄机子两句,却见命馆又来了算卦的人,也就只好告辞出来。

这一晚回来,陈古柳便将自己去西街命馆的事如实都说给了祝三荷。祝三荷听了先是一惊,不相信这世上竞还真有如此神算的人。待一听说那玄机子还算出自己马上又要破财,而且这回要破得倾家荡产,心里便有些突突地发虚了。

陈古柳见状,赶紧趁机劝祝三荷说,既然如此,少爷不如亲自到西街命馆去一趟,索性让那玄机子当面儿再给算一算,看他还会如何说。

祝三荷寻思了寻思,便点头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陈古柳就陪着祝三荷又来到西街命馆。祝三荷一走进来,见这命馆拾掇的像个古玩铺。迎面是一张花梨木的八仙桌子,两边各有一张太师椅。桌子的当问儿摆着铜卦盘儿,上面码放着两摞铜卦子儿,跟前是一只铜签筒子,两边还各摆着一尊铜狮子。墙上高挂一幅中堂,上写三个大字:“问心处”。祝三荷这里正朝四下看着发愣,玄机子却已闻声走出来。

玄机子一见祝三荷便哈哈笑着说,贵人到了,不知祝少爷今天来有何见教?

祝三荷听了,心下先就一愣,自己从未与这玄机子见过面,他怎么会认得自己?于是爽性撂下面皮说,既然大师慧眼洞明,我也就都不隐瞒了,您昨儿个给小染测算的,家人回去都说给我了,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今天特来当面求教。

玄机子略一摇头说,祝少爷是听了倾家荡产这四个字,才跑来的吧?

祝三荷的脸上一红,赶忙说,实不相瞒,今儿个想要请教的,也确实就是这件事,眼下我正与两个朋友商议着要做一桩大生意,却又一时拿不准该做不该做。

玄机子立刻冲他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下去。然后取过笔来微微一笑说,我只写下一个字,便是你这桩买卖了,你先看对也不对,倘若对了,我才能接着给你往下算。

一边说着,便在手掌心里工工楷楷地写了一个“斋”字。

祝三荷伸头一看,脸上顿时大惊失色,连声说对,对对,这桩买卖里确实有这个“斋”字。跟着就又问,那大师看这桩买卖,做得做不得呢?

玄机子稍沉吟了一下才说,照说呢,算卦的也有规矩,我们讲的是嘴上要留口德,无论婚姻生意还是朋友交情,向来说合儿不说破,这桩买卖儿做得做不得,祝少爷不要问我,就是问了我也无可奉告,在下只送你四个字,“只进不出”。

祝三荷将这四个字在嘴里转了几转,却一时咂摸不出滋味儿。

玄机子说,这么说吧,这几个字放的生意上自然好懂,先不要轻易朝外扔钱就是,另一层,祝少爷也可先向那两位朋友借几个钱花一花。

玄机子说到这里,见祝三荷仍是一脸的困惑,就问,这段日子,祝少爷从那姓白的手里买名人字画儿,前后总共花过多少钱,有数儿么?

祝三荷想想说,连大件带小品,约摸着有个八百大洋吧。

玄机子说,好,这些字画儿是真是假且不去管它,你只跟那姓白的朋友说,眼下手头儿正紧,要向他借八百大洋,就拿这几件字画儿做抵押。

祝三荷一听连连拨楞着脑袋说,不行不行,这样一来人家会以为我是买了这几幅画儿又后悔了,存心去找后账,这么借钱肯定借不出来的。

玄机子一笑说,祝少爷要信我的话,可去试一试,借不出来我赔你八百大洋就是。

祝三荷一听愣住了。

玄机子说,祝少爷想一想,倘那姓白的朋友不肯借钱,岂不是自己就承认这几幅画儿不值八百大洋了?这种不打自招的事儿,他如此精明一个人自然是不会干的,况且后面还有那宗大生意在等着,他也就更没驳你的道理了。

祝三荷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玄机子写在手掌心的这个“斋”字,确实一笔就算准了。

祝三荷正与白鹤飞商议着要在西街上开一问名人字画儿店,店号就叫“春远斋”。这一阵祝三荷原本心气儿正高,整天家里外头忙着四处筹钱。祝三荷觉着,这样一桩好买卖儿就如同是一块葱花儿羊肉大馅儿饼,愣格怔地就从天上自个儿掉到嘴里来。先是庆五儿跑来找祝三荷,向他透露说,最近白三哥那儿正心烦,整天价心急火燎嘴上都起了一层潦泡。祝三荷问为什么。庆五儿这才告诉他,说是西街上有一家洋杂货店,老板是个西洋人,最近想着要关张回国了,就打算将店面盘出去。可这店铺规模忒大,楼上楼下足够开四家买卖儿的,有想要的一个人却又没这么大底,最后跟那洋:人一商议,就想着再找几家儿有意的,大伙儿合着盘下来。

庆五九摇头啧啧地说,也搭着那洋人急着要走,牙出的价钱是贱得没法儿再贱了,白三哥有心想盘下一块,在那儿开个名人字画儿店,可手头儿的钱又都压在别的生意上了,一时半会儿周转不开,眼瞅着一块肥肉吃不到嘴你说能不着急上火么。

西街上的这家洋杂货店关张,祝三荷是早有耳闻的。他原本对生意上的事没多大兴趣,这时一听要开名人字画儿店,眼就立刻活动起来。低头在心里一核计,遂让庆五儿回去转告白三哥,说自己对此事倒有点儿兴趣。不想第二天白鹤飞就将祝三荷请了去,当面表示说,

此事虽是个绝好的赚钱机会,却也不敢保证只赚不赔,话说回来,生意场上的事变化莫测,从古至今也没谁敢保证只赚不赔的。白鹤飞说,反正他是看准了西街上的这块地角儿,买卖儿早给做热了又不是块凉地皮,不敢说日进斗金,也该是个生财之地,只是自己手头儿的钱都被占住了,眼面前儿实在挪动不开,眼瞅着煮熟的鸭子就是没法儿下嘴。

白鹤飞叉很知己地说,现在倘若祝少爷也有此意,自然是再好不过,肥水终没流了外人田去,自己帮他将这铺面盘过一块也是一样的,日后等开了字画儿店,自然就是祝少爷的老板了,自己在生意上还算熟门熟路,平时和庆五儿一起帮他打理就是。

祝三荷寻思了一下问白鹤飞,要开这间字画儿店,总共要多少底钱。

白鹤飞算了算说,连盘下铺面上的货底儿,怎么也得两万块。但跟着又说,只是不用一下拿出这么多,先拿一万盘铺面的钱,后面的慢慢儿再说就行了。

祝三荷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遂一咬牙说,干。白鹤飞赶紧说,那在五日之内,头笔钱一万大洋可就得拿出来,眼下盯着这铺面的人不老少呢,要给旁人捷足先登盘了去,咱可就鸡飞蛋打了。

这时陈古柳站的旁边,脸上就已急得蜡碴儿白。他过来暗暗拽了一把祝三荷的衣襟,又挤眉又呶嘴地提醒他,意思是小心别上当。

祝三荷却啪地打掉他的手,想了想转过脸来对白鹤飞说,五日之内恐怕拿不出来,一万大洋终不是笔小数目,我总得去想办法筹措一下。

白鹤飞听了赶忙说,那就,那就十天吧,只是不能再晚了。

祝三荷说,好吧,就十天。

庆五儿又在一旁说,祝少爷,先给咱这买卖儿取个宝号吧。

祝三荷略微寻思了寻思,眉毛一扬说,嗯,就叫个“春远斋”吧。

白鹤飞自然不知道祝三荷去了西街命馆的事,更想不到那玄机子已给他出了主意。这两天,白鹤飞的日子几乎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眼看到了十天期限,这天一早儿正想着让庆五儿去催促祝三荷,不想祝三荷竟自己来了。

白鹤飞笑着说,祝少爷真是君子啊,一言九鼎,说好十天就是十天。

祝三荷却苦着脸说,白三哥先甭夸我了,我今儿可不是送钱来的。

白鹤飞闻听这话,登时就是一愣。

祝三荷又说,眼下我不光还没凑上那一万块钱,您还得先借我晤救救急,不过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等我那儿一倒腾开了立刻就还您。

这时庆五儿闻声也走过来,与白鹤飞相视了一下。祝三荷回身一指家人陈古柳怀里抱的东西,又说,着您白三哥讲话,咱是亲兄弟明算账,八百块钱虽不算多,可数起来也得一会子了,我要押旁的东西怕您担心有假,所以干脆,就先把您让给我的这几幅画儿押的这儿,咱哥儿俩也来个心明眼亮。

白鹤飞忽然冷笑了一声,看看祝三荷说,祝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谁背后说了什么话,挑出我这画儿的毛病,你又回我这儿退来了?

祝三荷连忙说,白三哥真误会了,我这人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甭说八百,要真有假了就是两个八百,三个八百,也不值我回来找您一趟,眼面前儿我是真手窄了。祝三荷又给白鹤飞解释,说那讲好的一万块钱他原本都已筹措好,就等着今天一早儿自己的几处买卖家儿把钱给送过来。可有一个铺子昨儿没收上账来,光这一处就差了四千块,不光是这,就连这铺子付人家货款也都没了钱,今天一早儿铺里的柜上就急其忙慌地跑来让给想办法,说人家货主子那儿还瞪眼等着呢。

祝三荷说,眼下自己手头儿上,自然还有那已经凑来的六千大洋,可这笔钱是开“春远斋”使的,不能动,万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来向白鹤飞张这个口。

白鹤飞寻思了一下,试探着问,这么说,祝少爷的意思“春远斋”还照开?

祝三荷立刻说,当然照开,等我这铺子一收上账来,四千大洋立刻就让他们送过来,最多也不过耽搁一两天,只是不知白三哥这里,会不会误了大事?

白鹤飞立刻说,误是不会误的,既然如此说,八百块钱祝少爷先拿去用就是了。

祝三荷说,那这几幅画儿,就还是先押的这儿吧。白鹤飞只朝陈古柳的怀里瞥了曼,便淡淡一笑说,这就不必了,我还信不过你祝少爷么。遂起身去取来八百块钱,交到祝三荷的手里,又叮嘱说,只是那一万大洋的事还须再快些,这两天洋人那边催得紧,我怕夜长了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