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想约一二位朋友来演讲的,但是都不能来,故只好自己稍谈自己。现在一学年快完了,自己在学校内一年以来,每星期除了在课堂上与同学会面外,其余接谈时间已不能多,暑期以后,有许多同学,不能再来了,即能再来,也暂时有三四月的分别,所以借此地,约大家来玩玩。本来此地是风景最美的地方,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先后同学的一个纪念的地方。
大约三十年前,我二十余岁,在长沙,与几位同志办了个时务学堂。学生先后两班,每班各四十人,办了一年多,遇着戊戌政变,学堂解散了。第一班同学中有位蔡松坡(锷),那时他只有十余岁,在班中算是年龄最轻的。想起三十年前的事,令我很有感触;那时算是中国最初办的学校,功课简单得可笑;但我现在回忆,还是非常有兴趣;因为人数很少,所以感情易融浃;而功课简单,也就有简单的好处。现在学校功课是多极了,试问学生终日忙于机械的训谏中,哪有深造自得的机会?在那时功课是很少的,而同学也就各专习一科,而且精神非常团结。同学们都成了极好的朋友,共了多少次患难,几十人,几乎变成了一人。功课因专做一两门,精力集中,故比较地能深造,最少可以说物质的、功利的观念,比现在不知浅薄多少。当时同学于“书本子”学问之外,大家对于“做人”方法,非常注意,所以后来人材很多。
蔡松坡在全班四十人中,也算是高材生之一,当时的批评:最好的是李炳寰,其次是林圭,蔡松坡可以轮到第三,李、林二人,都是于庚子革命之役殉难了。那一役主持的人是时务学堂教员唐佛尘先生才常,他是中国第一次革命的领袖,成仁于汉口,我们同学随同殉难的有二十多人,与唐先生同为中国第一次革命的牺牲者。那时因蔡松坡年纪还小,唐先生不许他直接加入革命事务,叫他带信到湖南给黄泽生先生。黄先生是当时在湖南带领新军的,他是罗忠节公(泽南)的再传弟子,生平一切私淑罗忠节公;他虽然和我们同志,却认为时机未到,屡劝唐先生忍耐待时。他不愿意蔡松坡跟着牺牲,便扣留着不放他回去。松坡当时气愤极了,后来汉口事完全失败,黄先生因筹点学费,派松坡往日本留学。从日本回来,方入政界,卒至为国劳瘁而死;于护国之役这一次,总算替国家办了点事业。他死的时候,不过三十五岁,假使他多活十年,也不过四十五岁,至少国内局面,比今天不同一点。
当时我们看松坡,也不过是个好学的小学生罢了;他自己也想不到后来成为国家的大材。一个人将来是什么样人谁也不能料定的,此不独蔡松坡为然,例如:诸葛武侯(亮)在隆中的时候,曾文正公(国藩)在四十岁以前,胡文忠公(林翼)在三十五六岁以前,他自己也就没有料到将来会做这样伟大的事。不过国家需要人材,那是时时需要的,而人们当时时准备着,以供国家的要求。遇到相当的机会,便立刻可以替国家服务。所谓事业也不必一定限定于政治的军事的,才可算事业;所以一个人,能抱定为国家服务的意旨,不会没有建设的。就怕自家没有准备着,则机会来了,当然只有放弃的,所以我们当修养着,自己认清自己的责任。
反观现在的学校,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上课下课,闹得头昏眼花。进学校的人大多数除了以得毕业文凭为目的以外,更没有所谓意志,也没有机会做旁的事。有志的青年们,虽然不流于这种现象,也无从跳出圈套外,于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迫切了。我这两年来清华学校当教授,当然有我的相当抱负而来的,我颇想在这新的机关之中,掺和着旧的精神。吾所理想的也许太难,不容易实现,我要想把中国儒家道术的修养来做底子,而在学校功课上把它体现出来。在以往的儒家各个不同的派别中,任便做哪一家都可以的,不过总要有这类的修养来打底子;自己把做人的基础,先打定了。吾相信假定没有这类做人的基础,那么做学问并非为自己做的。至于智识一方面,固然要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而我所希望的是:科学不但应用于求智识,还要用来做自己人格修养的工具。这句话怎么讲呢?例如当研究一个问题时,态度应如何忠实,工作应如何耐烦,见解要如何独立,整理组织应如何洽理而且细密……凡此之类,都一面求智识,同时一面即用以磨炼人格,道德的修养,与智识的推求,两者打成一片。现世的学校,完全偏在智识一方面,而老先生又统统偏在修养一边,又不免失之太空了,所以要斟酌于两者之间。我所最希望的是:在求智识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可以为修养的工具;而一面在修养的时候,也不是参禅打坐的空修养,要如王阳明所谓在“事上磨炼”,并不是等到出了学校入到社会才能实行,因为学校本来就是一个社会,除方才所说用科学方法做磨炼工具外,如朋友间相处的方法,乃至一切应事接物,何一不是我们用力的机会。我很痴心,想把清华做这种理想的试验场所。但照这两年的经过看来,我的目的,并非能达到多少。第一个原因,全国学风都走到急功近利及以断片的智识相夸耀,谈到儒家道术的修养,都以为迂阔不入耳,在这种氛围之下,想以一个学校极少数人打出一条血路,实在是不容易。第二件,清华学校自有他的历史,自有他的风气,我不过是几十位教员中之一位,当未约到多数教员合作以前,一个人很难为力的。第三件,我自己也因智识方面嗜好太多,在堂上讲课与及在私室和诸君接谈时,多半也驰惊于断片的智识,不能把精神集中于一点。因为这种原因,所以两年来所成就的,不能如当初的预期。
我对于同学诸君,尤其万分抱歉。大学部选修我的功课的,除了堂上听讲外,绝少接谈的机会,不用说了,就是在研究院中,恐怕也不能不令诸君失望。研究院的形式,很有点像道尔顿制的教育,各人自己研究各人的嗜好,而请教授指导指导。老实说,我对于任何学问,并没有专门的特长,所以对于诸同学的工作,中间也有我所知道的,我当然很高兴地帮帮他们的忙;也许有我们同学的专门工作,比我还做得好,这倒不是客气话。外国研究院中的教授,于很隘小的范围内的学问,他真个可以指导研究,而除此隘小范围以外,他都不管;而我今日在研究院中的地位,却是糟了!同学以为我什么都懂得,所以很亲密地天天来请教我;而我自己觉得很惭愧,没有充分帮助。不过,虽然如此,而我的希望,仍然很浓厚着,仍努力继续下去。什么希望呢?假定要我指导某种学问的最高境界,我简直是不能,可以说:我对于专门学问深刻的研究,在我们同事诸教授中,谁都比我强,我谁都赶不上;但是,我情愿每天在讲堂上讲做学问的方法。或者同学从前所用的方法不十分对,我可以略略加以纠正。或者他本来已得到方法,而我的方法,可以为相当的补助。这一点,我在智识上对于诸同学可以说是有若干的暗示;也许同学得到我这种的暗示,可以得到做学问的路,或者可以加增一点勇气。
还有一点,我自己做人不敢说有所成就,不过直到现在,我觉得还是天天想向上,在人格上的磨炼及扩充,吾自少到现在,一点不敢放松。对于诸同学我不敢说有多少人格上的感化,不过我总想努力令不至有若干恶影响到诸同学。诸同学天天看我的起居,谈笑,各种琐屑的生活,或者也可以供我同学们相当的暗示或模范。大家至少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我已有一日之长,五十余岁的人,而自己训练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肯放过,不肯懈怠;天天看惯了这种样子,也可以使我们同学得到许多勇气。所以我多在校内一年,我们一部同学,可以多得一年的熏染,则我的志愿,已算是不虚了。
现在中国的情形糟到什么样子,将来如何变化,谁也不敢推测。在现在的当局者,哪一个是有希望的?哪一个帮派是有希望的?那么中国就此沉沦下去了吗?不!决不的!如果我们这样想,那我们便太没有志气,太不长进了!现在的一般人,做得不好,固然要后人来改正;就是现在一般人,做得很好,也要后人来继续下去。现在学校的人,当然是将来中国的中坚;然而现在学校里的人,准备了没有?准备什么样来担任这个重大的责任?智识才能,固然是要的;然而道德的信仰——不是宗教——是断然不可少的。现在时事,糟到这样,难道是缺乏智识才能的缘故么?老实说:什么坏事情,不是智识才能分子做出来的?现在一般人,根本就不相信道德的存在,而且想把它留下的残余,根本去划除。
我们一回头,看数十年前,曾文正公那般人的修养。他们看见当时的社会也坏极了,他们一面自己严厉地约束自己,不跟恶社会跑,而同时就以这一点来朋友间相互勉励,天天这样琢磨着,可以从他们往来的书札中考见。一见面,一动笔,所用以切磋观摩规劝者,老是这么样坚忍,这么样忠实,这么样吃苦,有恒,负责任……这一些话;这些话看起来是很普通的,而他们就只用这些普通话来训练自己。不怕难,不偷巧,最先从自己做起,立个标准,扩充下去,渐次声应气求,扩充到一班朋友,久而久之,便造成一种风气,到时局不可收拾的时候,就只好让他们这班人出来收拾了。所以曾(国藩),胡(林翼),江(忠源),罗(泽南),一班书呆子,居然被他们做了这样伟大的事业,而后来咸丰以后风气,居然被他们改变了,造成了他们做书呆子时候的理想道德社会了。可惜江公、罗公,早死一点,不久胡公也死了,单剩曾文正公,晚年精力也衰了。继曾文正公者,是李文忠公(鸿章)。他就根本不用曾胡罗诸人的“道德改造”政策,而换了他的“功利改造”政策。他的智力才能,确比曾文正公强;他专奖励一班只有才能不讲道德的人物。继他而起的,是袁项城(世凯),那就变本加厉,明目张胆的专提拔一种无人格的政客做他的爪牙,天下事就大糟而特糟了。顾亭林《日知录》批评东汉的名节,数百年养成不足,被曹操一人破坏之而有余,正是同出一辙呀。
李文忠公功名之士,以功名为本位,比较以富贵为本位的人还算好些,再传下去便不堪设想了。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袁项城就以富贵为本位了!当年曾、罗以道德、气节、廉耻为提倡的成绩,遂消灭无遗。可怜他们用了大半世的功力,像有点眉目了,而被李文忠公以下的党徒,根本划除一点也不留,无怪数十年来中国的内乱便有增无遗了。一方面又从外国舶来了许多什么党,什么派,什么主义……譬如孙中山先生,他现在已死了,我对他不愿意有什么苛论,且我对于他的个人,也有相当的佩服——但是,孙中山比袁项城总算好得多了。不过,至少也是李鸿章所走的一条路。尤其是他的党派见解,无论什么样的好人,不入他的党,多得挨臭骂;无论什么坏东西,只要一入他的党,立刻变成了很好的好人。固然,国民党的发达,就是靠这样投机者之投机;而将来的致命伤,也都尽在这般人之中,这句话似乎可以断定吧。
现在既然把什么道德的标准,统统破坏无遗;同时,我们解剖现代思想的潮流,就不出这二股范围之外,一是袁世凯派,二是孙中山派,而一方面老先生们,又全不知挽救的方法,天天空讲些礼教,刚刚被一班青年看作笑话的资料而瞧不起他。我们试看曾文正公等,当时是什么样修养的?是这样的么?他们所修养的条件:是什么样克己,什么样处事,什么样改变风气,先从个人,朋友,少数人做起,诚诚恳恳,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做去;一毫不许放松,我们读曾氏的《原才》,便可见了。风气虽坏,自己先改造自己,以次改造我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找到一个是一个,这样继续不断地努力下去,必然有相当的成功。假定曾文正胡文忠迟死数十年,也许他们的成功是永久了;假定李文忠袁项城也走这一条路,也许直到现在还能见这种风气呢。然而现在的社会,是必须改造的!不改造他,眼看他就此沉沦下去,这是我们的奇耻大辱!但是谁来改造他?一点不客气,是我辈!我辈不改造,谁来改造?要改造社会,先从个人做人方面做去,以次及于旁人,一个,二个,以至千万个……只要我自己的努力不断,不会终没有成绩的。江、罗诸公,我们知道他是个乡下先生,他为什么有这样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点上,我对于诸同学,很抱希望。希望什么?希望同学以改造社会风气为各人自己的责任。
至于成功么?是不可说的。天地一日没有息;我相信我们没有绝对成功的一日。我们能工作一部分,就有一部的成绩,最怕是不做。尤其我们断不要忘了这句话:社会坏,我们切不要“随其流而扬其波,哺其糟而啜其醴”。不然,则社会愈弄愈坏,坏至于极,是不堪设想的。至少我有一分力量,要加以一分的纠正。至于机会之来不来,是不可说的;但是无论有没有机会,而我们改善社会的决心的责任,是绝对不能放松的。所以我希望我们同学不要说“我的力量太小”,或者说“我们在学校里,是没有功夫的”。实际上,只要你有多少力量,尽多少责任就得。至于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社会的一份子,你也尽一份子的力,我也尽一份子的力,力就大了。将来无论在政治上,或教育上,或文化上,或社会事业上……乃至其他一切方面,你都可以建设你预期的新事业,造成你理想的新风气,不见得我们的中国就此沉沦下去的。这是对于品格上修养的话。
至于智识上的修养——在学问著述方面,改造自己,那么因我个人对于史学有特别兴趣,所以昔时曾经发过一个野心,要想发愤重新改造一部中国史。现在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可办到的。非分工合作,是断不能做成的。所以我在清华,也是这个目的:希望用了我的方法,遇到和我有同等兴味的几位朋友,合起来工作,忠实地切实地努力一下。我常常这样地想:假定有同志二三十人,用下二三十年工夫,终可以得到一部比较好的中国史。我在清华二年,也总可说已经得到几个了;将来或聚在一块,或散在各方,但是终有合作的可能。我希望他们得我多少暗示的帮助,将来他们的成绩比我强几倍。归纳起来罢!以上所讲的有二点:
(一)是做人的方法——在社会上造成一种不逐时流的新人。
(二)是做学问的方法——在学术界上造成一种适应新潮的国学。
我在清华的目的如此,虽不敢说我的目的,已经满足达到,而终已得了几个很好的朋友,这也是使我自己可以安慰自己的一点。
今天,是一年快满的日子了,趁天气清和时候约诸同学在此相聚,我希望在座的同学们,能完全明了,了解这二点——做人,做学问——而努力向前干下去呀!
还有与朋友之间,最好是互相劝导切磨,所谓“相观而善”。一个人生平不得到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的痛苦,比鳏寡孤独还难过;但是朋友可以找出来的,还可以造出来的。我去改造他,他来改造我。一方面可以找朋友,一方面可以造朋友。所以无论何人,终该要有朋友的,然而,得好朋友,是何等不容易啊!得到了朋友,要看古人对于朋友如何的劝磨,如何的规正;最少不要像现在“功利派”利害的结合:因了一点无聊的纠葛,或者互相团结,或者互相闹翻,日后想起来,只有可笑,没有话说。我情愿我们同学中永远不会发生因一点无聊的事情,而感情发生裂痕,类似这一类的事实。我情愿吾们同学大家以至诚相待,不忘了互相改造与策勉,亲密到同家人父子兄弟一样,那是何等痛快!因为朋友是很难得的,日后散了,回想当时聚在一起做学问的快活,是不能再得的了!
我今天所讲的话,很无伦次,本来不过既然约诸位到此地来玩,随便谈谈罢了。不过,总可算是很真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