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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权与女权

诸君看见我这题目,一定说梁某不通,女也是人,说人权自然连女权包在里头,为什么把人权和女权对举呢?哈哈,不通诚然是不通,但这不通题目,并非我梁某人杜撰出来,社会现状本来就是这样的不通,我不过照实说,而且想把不通的弄通罢了。

我要出一个问题考诸君一考:“什么叫作人?”诸君听见我这话,一定又要说:“梁某只怕疯了,这问题有什么难解,凡天地间‘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自然都是人。”哈哈,你这个答案错了,这个答案只能解释自然界人字的意义,并不能解释历史上人字的意义。历史上的人,起初范围是很窄的,一百个“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之中,顶多有三几个够得上作“人”,其余都够不上。换一句话说,从前能够享有人格的人是很少的,历史慢慢开展,“人格人”才渐渐多起来。

诸君听这番话,只怕越听越糊涂了,别要着急,等我逐层解剖出来。同是“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自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做得到,你享有的权,我也该享有。是不是呢?着啊,果然应该如此,但是从历史上看来,却大大不然,无论何国历史,最初总有一部分人叫作“奴隶”。奴隶岂不也是“圆颅方趾横目睿心”吗?然而那些非奴隶的人,只认他们是货物,不认他们是人。诸君读过西洋历史,谅来都知道古代希腊的雅典号称“全民政治”,说是个个人都平等都自由;又应该知道有位大哲学家柏拉图,是主张共和政体的老祖宗。不错,柏拉图说凡人都应该参与政治,但奴隶却不许。为什么呢?因为奴隶并不是人。雅典城里几万人,实际上不过几千人参与政治。为什么说是全民政治呢?因为他们公认是“人”的都已参与了,剩下那一大部分,便是奴隶,本来认作货物不认作人。

不但奴隶如此,就是贵族和平民比较,只有贵族算是完完全全一个人,平民顶多不过够得上做半个人。许多教育,只准贵族受,不准平民受;许多职业,只准贵族当,不准平民当;许多财产,只准贵族有,不准平民有。这种现象,我们中国自唐虞三代到孔子的时候便是如此,欧洲自罗马帝国以来一直到十八世纪都是如此。在奴隶制度底下,不但非奴隶的人把奴隶不当人看,连那些奴隶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人”。在贵族制度底下,不但贵族把平民当半个人看,连那些平民也自己觉得我这个人和他那个人不同。如是者浑浑沌沌过了几千年。

人是有聪明的,有志气的,他们慢慢地从梦中觉醒起来了。你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我也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为什么你便该如彼我便该如此。他们心问口口问心,经过多少年烦恼悲哀,忽然石破天惊,发明一件怪事,“啊啊,原来我是一个人。”这件怪事,中国人发明到什么程度,我且不说,欧洲人什么时候发明呢,在十五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他们一旦发明了自己是个人,不知不觉地便齐心合力下一个决心,一面要把做人的条件预备充实,一面要把做人的权利扩张圆满。第一步,凡是人都要有受同等教育的机会,不能让贵族和教会把学问垄断。第二步,凡是人都要各因他的才能就相当的职业,不许说某项职业该被某种阶级的人把持到底。第三步为保障前两事起见,一国政治,凡属人都要有权过问。总说一句,他们有了“人的自觉”,便发生出人权运动:教育上平等权,职业上平等权,政治上平等权便是人权运动的三大阶段。

啊啊,了不得,了不得,人类心力发动起来,什么东西也挡他不住。“一、二、三,开步走”“走、走、走”,走到十八世纪末年,在法国巴黎城轰的放出一声大炮来——《人权宣言》。好呀好呀,我们一齐来。属地么,要自治;阶级么,要废除;选举么,要普遍;黑奴农奴么,要解放。十九世纪全个欧洲全个美洲热烘烘闹了一百年,闹的就是这一件事,吹喇叭,放爆竹,吃干杯,成功,凯旋,人权万岁!从前只有皇帝是人,贵族是人,僧侣是人,如今我们也和他们一样,不算人的都算人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凡叫作人的都恢复他们资格了,人权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中,还有一大部分“圆颅方趾横目睿心”的动物在那边悄悄地滴眼泪。这一部分动物,虽然在他们同类中占一半的数量,但向来没有把他们编在人类里头。这一部分是谁?就是女子。人权运动,运动的是人权,她们是Women不是Men,说得天花乱坠的人权,却不关她们的事。

眼泪是神圣不过的东西,眼泪是从自觉的心苗中才滴得出来。男子固然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有什么贵族、平民、奴隶的分别,难道女子又只有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吗?当人权运动高唱入云的时候,又发明一件更怪的事,“啊啊,原来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有了这种发明,于是女权运动开始起来。女权运动,我们可以给它一个名词,叫作广义的人权运动。

广义的人权运动——女权运动,和那狭义的人权运动——平民运动,正是一样要有两种主要条件,第一要自动,第二要有阶段。

什么叫自动呢?例如美国放奴运动,不是黑奴自己要解放自己,乃是一部分有博爱心的白人要解放他们,这便是他动不是自动。不由自动得来的解放,虽解放了也没有什么价值。不惟如此,凡运动是多数人协作的事,不是少数人包办的事,所以要多数共同的自动。例如中国建设共和政体,仅有极少数人在那里动,其余大多数不管事,这仍是算他动不是自动。像欧洲十九世纪的平民运动,的确是出于全部或大多数的平民自觉自动,其所以能成功而且彻底的理由,全在乎此。女权运动能否有意义有价值,第一件就要看女子切实自觉自动的程度如何。

什么叫阶段呢?前头说过,人权运动含有三种意味:一是教育上平等权,二是职业上平等权,三是政治上平等权。这三件事虽然一贯,但里头自然分出个步骤来。在贵族垄断权利的时代,他们辩护自己惟一的武器,就是说,我们贵族所有的学问知识,你们平民没有;我们贵族办得下来的事,你们平民办不下来。这话对不对呢?对呀!欧洲中世纪的社会情状,的确是如此。倘若十八九世纪依然是这种情状,我敢保《人权宣言》一定发不出来,即发出来也是空话。所以自文艺复兴以来,他们平民第一件最急切的要求,是要和贵族有受同等教育的机会。这种机会陆续到手,他们便十二分努力去增进自己的知识能力。到十八九世纪时,平民的知识能力,比贵族只有加高,绝无低下。于是乎一鼓作气,把平民运动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他们是先把做人条件预备充实,才能把做人的权利扩张圆满。

他们的女权运动,现在也正往这条路上走。女权运动,也是好几十年前已经开始了,但势力很是微微不振。为什么不振呢?因为女子知识能力的确赶不上男子。为什么赶不上呢?因为不能和男子有受同等教育的机会。他们用全力打破这一关,打破之后,再一步一步地肉搏前去,以次到职业问题,以次到参政权问题。现在欧美这种运动渐渐地已有一部分成功了。

我们怎么样呢?哎,说起来又惭愧又可怜,连大部分男子也没有发明自己是个人,何论女子?狭义的人权运动还没有做过,说什么广义的人权运动。所以有些人主张“女权尚早论”,说等到平民运动完功之后,再做女权运动不迟。这种话对吗?不对。欧洲造铁路,先有了狭轨,才渐渐改成广轨。我们造铁路,自然一动手就用广轨,有什么客气,欧洲人把狭义广义的人权运动分作两回做,我们并作一回,并非不可能的事。但有一件万不可以忘记,狭轨广轨固然不成问题,然而没有筑路便想开车,却是断断乎不行的。我说一句不怕诸君怄气的话,中国现在男子的知识能力固然也是很幼稚很薄弱,但女子又比男子幼稚薄弱好几倍。讲女权吗?头一个条件,要不依赖男子而能独立,换一句话说,是要有职业。譬如某学校出了一个教授的缺,十位女子和十位男子竞争,谁争赢谁?譬如某公司或某私人要用一位秘书,十位女子和十位男子竞争,又谁争赢谁?再进一步,假使女子参政权实行规定在宪法,到选举场中公开讲演、自由竞争,又谁争赢谁?以现在情形论,我斗胆敢说,女子十回一定有九回失败。为什么呢?因为现在女子的知识能力实实在在不如男子。天生成不如吗?不然不然,不过因为学力不够。为什么学力不够?为的是从前女子求学不能和男子有均等机会,没有均等机会,固然不是现在女子之过。然而学力不够,却是不能讳言的事实。诸君在英文读本里头谅来都读过一句格言:“Knowledge is power”(知识即权力),不从知识基础上求权力,权力断断乎得不到;侥幸得到,也断断乎保持不住。一个人如此,阶级相互间也是如此,两性相互间也是如此。

讲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得一个结论了,女权运动,无论为求学运动、为竞业运动、为参政运动,我在原则上都赞成,不惟赞成,而且十分认为必要。若以程序论,我说学第一,业第二,政第三。近来讲女权的人,集中于参政问题,我说是急其所缓缓其所急。老实说一句,现在男子算有参政权没有?说没有吗,《约法》上明明规定;说有吗,民国成立十一个年头,看见哪一位男子曾参过政来,还不是在选举人名册上凑些假名,供那班“政棍”买票卖票的工具。人民在这种政治意识之下,就让你争得女子参政权,也不过每县添出千把几百个“赵兰、钱蕙、孙淑、李娟……”人名,替“政棍”多养几票生意。我真不愿志洁行芳的姊妹们,无端受这种污辱。平心而论,政治上的事情,原来不能因噎废食。这种愤激之谈,我也不愿多说了,归根结底一句,无论何种运动,都要多培实力,少作空谈。女权运动的真意义,是要女子有痛切的自觉,从知识能力上力争上游,务求与男子立于同等地位。这一着办得到,那么竞业参政,都不成问题;办不到,任你搅得海沸尘飞,都是废话。

诸君啊,现在全国中女子知识的制造场,就靠这十几个女子师范学校,诸君就是女权运动的基本军队。庄子说得好:“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诸君要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又要知道想尽此责任,除却把学问做好知识能力提高外别无捷径。我盼望诸君和全国的姊妹们,都彻底觉悟自己是一个人,都加倍努力完成一个人的资格,将来和全世界女子共同协力做广义的人权运动。这回运动成功的时候,真可以欢呼人权万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