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敬业与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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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清华研究院茶话会演说辞

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

今天是研究院第一次茶话会,本来早就要开,因为王静安先生有不幸的事发生,到上海去了,所以缓后了许久。到今天,大家有个聚会的机会,我很高兴。

我们研究院的宗旨,诸君当已知道。我们觉得校中呆板的教育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想参照原来书院的办法——高一点说,参照从前大师讲学的办法——更加以最新的教育精神。各教授及我自己所以在此服务,实因感觉从前的办法有输入教育界的必要,故本院前途的希望当然是很大的。但希望能否实现,却不全在学校当局,还在诸位同学身上。我所最希望的,是能创造一个新学风,对于学校的缺点加以改正,固然不希望全国跟了我们走。但我们自己总想办出一点成绩让人家看看,使人知道这是值得提倡的,至少总可说,我们的精神可以调和现在的教育界,使将来教育可得一新生命,换一新面目。

现在的学校大都注重在知识方面,却忽略了知识以外之事,无论大学、中学、小学,都努力于知识的增加,知识究竟增加了没有,那是另一问题。但总可说现在学校只是一个贩卖知识的地方,许多教员从外国回来,充满了知识,都在此发售,学生在教室里若能买得一点,便算好学生。但学问难道只有知识一端吗?知识以外就没有重要的吗?孔子说过:“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又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又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这都是知仁勇三者并重的,不但中国古圣贤所言如此,即西国学者也未尝不如此。所谓修养人格,锻炼身体,任何一国都不能轻视。现在中国的教育真糟,中国原有的精神固已荡然,西洋的精神也未取得;而且政治不良,学校无生气,连智识也不能贩卖了。故我们更感到创造新学风的必要。

本院同学一部分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一部分是从名师研究有素的,在全国教育界占最高位置,受这种最高教育的人,当然不能看轻自己,从本院发生一个新学风,是我们惟一的责任。若仍旧很无聊地冒充智识阶级,便不必在此修学。既到这里,当立志很高,要做现代一个有价值的人,乃至千百世的一个有价值的人。孟子说:“士何事,曰:‘尚志。’”孔子说:“吾十五而志于学。”立志高的人犹恐未必成功,何况立志不高的人。诸同学既在这全国最高学府内修业,必当发愤做一个伟大的人——小之在一国,大之在世界;小之在一时,大之在千古。

所谓伟大的人,必如何而可,不能不下一解释。这并不看他地位之高低与事业之大小来断定。若能在我自己所做的范围以内,做到理想中最圆满的地位,便算伟大。从前日本一个老学者,在日俄大战以后,说东乡大将的功劳与做皮靴的工人一样,因为没有大将固不能战胜俄国,然没有好的皮靴也不能战胜。所以不能拿事情的大小来比较价值的高低,只要在自己所做的事业中做一个第一流的人物,便算了不得。诸位同学出校后若做政治家,便当做第一流的政治家,不要做一个腐败的官僚;若做学问家,便当做第一流的学问家,能发前人所未发而有益于后人;若做教员,便当做第一流的教员;中小学教员不算寒酸,大学教员不算阔,第一流的小学教员,远胜于滥竽的大学教员。总之,无论做何事,必须真做得好,在这一界内必做到第一流。诸位必须把理想的身份提高。孟子说:“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又说,“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他说狂者“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孔子门弟子如曾点,年纪与孔子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狂者,然孔子很奖励他。所以我们要把志气提高,自己想这样做,做不到不要紧,但不要学一般时髦人,必要自己真有所成就,做人必须做一个世界上必不可少的人,著书必须著一部世界上必不可少的书。这是我们常常要提醒的。

本源既立,我们便要下一番绵密的工夫来修养,大约有两个方法:一是因性之所近的来扩充,二是就自己所短的来矫正。第一法是孟子的主张,第二法是荀子的主张。我们当二法并用,一方面要看出自己长于哪一点,竭力去发挥,便容易成功。修养道德是如此,砥砺学问也如此。但一方面要注意自己的短处,我们总不能没有缺点,或苦于不自知,或知而怯于矫正。孔子说颜回死了便无好学的人,而所谓好学,即“不贰过,不迁怒”二句,这是说缺点当勇于改正;自己不知,若经师友告知,当立刻改去。这是古圣贤终生修己教人的工夫,也是学问天天进步的基础,便是年纪老了,也不停止,尤其在青年的时候,当如何磨砺,才把底子打好。

现在学校教育真可痛心,无法令青年养成这种习惯。小学教育,我不很明了。中学教育,从不注意到修养方面,整天摇铃上课,摇铃下课,尽在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转来转去,安分守己的青年尚可得些机械的智识,然出校后便无处找饭吃,找不到便要颓丧下去,幸而找到则混了几十年便算过了一世;还有对于政治运动很热心的,连机械的功课也无心听了。政治固当注意,但学无根柢,最易堕落,或替官僚奔走,或勾结军阀,承望他们的颜色,做个秘书,这算最糟的。激烈的便只知破坏一切以攫取政权,若能达到目的,便什么坏事都可做,这派人的领袖既如此,青年自然也跟着这个方向去。

在此黑暗时代,青年以为实力派更糟,与其向这“黑”的方面走,不如向“赤”的方面走。不要说青年如此,便是我五十多岁的人,觉得既无第二派,自然不趋于黑而趋于赤。青年若能心地洁白,抱定正当目的去干破坏的事业,坚持到底,也还不妨;但千百人中恐无一人能如此,少有成功便趾高气扬,偶有失败便垂头丧气,或投降军阀,什么坏事都能干出。这黑与赤的两条路都是死路,青年人不入于彼,即入于此,若将来的青年仍如此,则国家便没有希望了。我们五十多岁的人不要紧,至多不过二十年,好事也做不多,坏事也做不多,青年日子正长,青年无望,则国家的文化便破产了。

全国青年都在这状态之下,本院同学的责任特别重。诸君在全国青年中虽占少数,但既处于最高地位,自当很勇敢地负此担子,跳出来细察一般青年的缺点,从事于移风易俗的工作。若大家有此志,当可成功。古圣贤一二人可开一新风气,何况我们有三四十人。三人为众,三十人便十倍了。且学校生命是很长的,一年三十人,十年便三百人。出校后若能互通声气,立志创造新学风,不怕一般青年怎样堕落,我们发心愿来改正,终有成功的一日。诸位在此切实预备,在智识外要注意修养,或同学间互相切磋,或取师长的行动做模范,将来在社会上都能做第一流人物,便可不辜负学校当局创办本院的好意及各位教授在此服务的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