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西南
15594400000002

第2章 天堂般的野人山

上部:前世

活下来,就意味着你的肢体有了语言……噢,语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通过身体我们才会言说那些流逝在岁月中的生与死的苦难。

谨以这部书献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缅北战场;谨以这部书献给中国远征军的大撤离;谨以这本书献给野人山的生死之逃亡肉体蒙难史;谨以这部书献给野人山的人鬼情未了的玄幻传说。

逃,是需要玄机的,就像生需要依附于母体,细细想来,母体是一个多么复杂而又温暖的世界。如果说寄生于母体让我有了生命的渊源,那么游离于母体之外,却让我寻找到了与世界周转不息的纽带。这是在第二次战争笼罩下的缅北战场,我们将逃往野人山。你无法深究野人山在哪里,环顾四周,这座四野间的屏障已经来到身前身后,成为我日后漫长时光中活下来的一座黑色的原始森林的古堡。而逃往这座古堡里的原始森林同样需要一种勇气。在进入森林之前,我就看见了一条巨蟒仿佛全身闪烁着纯银色的碎片,以目光中的寒冷的利刃在逼近我们几近败北的身体,仿佛在宣布死亡的证书。而我们的身体就是在这银色的惊悚中进入了野人山的第一道屏障,这是巨蟒筑起的王国,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绕开或从巨蟒的身体下进入野人山的森林。

我们是三个中国远征军的女兵,因为大撤离,所有女兵汇聚在一条路线中并分别组队开始撤离。事实上,我们均是陌生的队员,来不及细诉自己的历史,在之前此刻或之后的历史,也许是从细枝末叶中编织出的一道花环。然而,此刻,我们可以选择的只有大撤离,而撤离说穿了就是逃亡……我不知道这撤离有多远,我是历经逃亡的女人,虽然我才二十二岁……这些历史现在来不及吐露,我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我是随军的记者,包里有我参加中国远征军以后记录的全部文字。之前,我们在大撤离之前,曾接到上级军令,让所有撤离野人山的兵士销毁并抛弃身体上负载的累赘,其中包括远途撤离中不能负载的重型武器。那是一个特殊的时刻,一只掘开的大坑出现在眼前:所有人排队走向大坑,这仿佛是一场撤离之前隆重的仪典,它或多或少都充斥着悲壮的气氛旋律。尽管旋律是无法听到的,每个人都在走向这只土坑之前仔细掂量着身体中所有携带的物件和武器,这只掘开的土坑将秘密埋葬中国远征军在撤离野人山之前的物品或巨型武器,这也是逃亡的前奏曲。

土坑很大,可以埋葬很多沉重的武器和私人小物品,可以埋葬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战场的诸多悲壮的记忆。我走在中间,我和他们所有人一样带着我的肉身。这肉身在之前并不明确,我只有感觉到它是支撑点,也是我母亲给予我的生命,之后,作为西南联大的学生,在南渡于长沙昆明的艰难旅程中我才慢慢地意识到了肉身的存在。这肉身此时此刻已感觉到了撤离于野人山的艰巨,然而,我们没有时间去卜占命运的又一次撤离,这显然是一次中国远征军集体的大撤离。我看见经过土坑前的将土们已将物品和武器不断地抛在土坑中,它们相互摩擦,发出并不悦耳的声音,土坑中有沉重的枪支有背包有手风琴有衣装……就要到我了,我身上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换洗的两套行装就是肩上挎着的那只包,里面有一个笔记本……这是我从西南联大报名参加远征军以后的第一天就开始的记录……很显然,黄色的笔记本是不可能抛弃的,它们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重要。那么,要抛弃的只有衣装了,里面有三套衣服,第一件衣服是蓝色碎花的布裙,我衡量着它的轻重,它虽然不重不轻却是母亲在我赴北京大学国语系之前送我的,我曾在逃亡夜穿着它到了长沙,并在赴昆明后的联大校园中穿过它,它的存在能充分让我感觉到母亲的存在。第二套衣服是远征军制服,参加远征军后我配制了两套服装,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换洗用。此刻,我想将包里的这一套被我穿过还来不及浣洗的军装留在这土坑里。就要到我了,我从包里取出了军装,我用双手捧着这套充满我气味却在事先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迎来了这场庆典。这庆典显得忧伤,当我将手中的军装放在土坑中时,我同时从包里掏出了一支笔放在了军装之上……之后,我们围在土坑外围,很快地,一层又一层原来被掘开的尘土重又落在了堆满了武器和衣物的土坑之上……我相信,从那一刻开始,这进入野人山路口的一座巨大的土坑将埋葬中国远征军撤离野人山之前的物件,我坚信这是一场战争中悲壮的秘密,自此以后,这土坑之上将会长出巨树和灌木……

站在我前后的两个人将与我形成一个三人小队,踏上通往野人山的道路。当身后有追杀的敌人时,我们来不及选择……在不同的时间、地貌和背景我们选择着生命中必然选择的现实。时间是第一要素,如果你视时间为神咒,那么,你就会在有效的时间中安排好生命中必定经历的几件大事,具体点说,当你早上醒来时,你完全应该清醒得被风声所惊醒或被鸟翅的飞翔所震撼,并开始一天中最为现实的劳动和工作。地貌是第二要素,经纬海拔中的坡度湖水植物都是陪伴你命运的伙伴,有了它们你的舞台上就有了另一种沉默或说话的同谋者,有时候,一棵树或一朵浪花都会改变你的命运。背景,则是我们置身其中的自然和居所,无论它是荒野海洋博物馆学校或城堡都有会响彻时间的过去、此在、将来的旋律,而就现在来说,我们三个女人构成了通向中国远征军撤离野人山的一个小小的集体,在拥有时间地貌背景的元素之下,我肩背着挎包里的一个黑色笔记本……自此以后,我的生命将迎来野人山茫茫无尽头的原始森林叙事曲。

你看见过红色的原始森林吗?那是落日前夕的野人山,夕阳辉映着我们面前的森林,从双脚进入野人山的那一刹那,就意味着我们的生死成为悬念。就我个人来说,悬念是从一件蓝花布裙开始的,我发现了,自从我的脚开始踩着森林中的层层腐殖落叶,就开始触到了身体中那些铭心刻骨的线索。人之所以在逃亡时善于回忆,是因为边走边看的世界让你在情不自禁中已回到了原初。

原初,就是我们曾经穿过的一件件旧衣服上的纽扣和失散的体温;原初,就是用过的杯子和使用过的情感荡漾下拥抱过的人或事物的紧密联系;原初,就是通向将来的那根纽带下出现的命定的一座座个人史的舞台。

当我的脚踩在腐叶之上时,整座野人山都被红色的夕阳所笼罩着,你根本就看不到它里面的幽深和黑暗,也看不到变幻莫测的凶险……每棵树都是红色的,也就是喜庆或吉祥的那种色彩。然而,夕阳流逝得很快,几乎就是转瞬间,那种热烈而温暖的红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色彩是什么呢?当我刚刚在红色的温暖色调中想起母亲为我缝制的那条蓝花布裙时,视线开始变得昏暗,仿佛有无数幽灵正朝我们奔来。

兰枝灵说她很害怕,之前就听人们说过野人山是一座地狱,走进去就很难走出来。兰枝灵是宣传队的小歌手,她才十九岁,是我们三个人中年龄最小的。我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很纤柔,好像刚刚在春雨之后冒出来的竹笋。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确实,我也曾听说过野人山是一座炼狱,是装门炼制活人的心跳和血液循环的。无论是地狱或炼狱都是为了迎候那些正在走进来的人们。与兰枝灵相反,白梅走得很快,且一直都走在前面,她之前是一位卫生护理员,看她行走的姿态就能感觉到她的从容,她比我大一些,进入野人山之前已经二十五岁了。

面对野人山,我害怕吗?现在我来介绍自己,我叫苏修……这本书之所以有开头,是因为我想起了这座曾经被我们穿越过的野人山……有了开头还不够,最为重要的是要将故事讲下去。故事就是从夜幕下的宿营地开始的……在一座原始森林中逃亡,前方的宿营地非常重要。打个比方,蜜蜂飞累了要回到自己蜂巢中去,万千溪流奔腾向前是为了汇入大江大河,人要有居所是为了休整身体,获得明天的力量。前方的营地很重要,它像是逃亡中的一面旗帜,哪怕是在原始森林中也能让我们感觉旗帜拂过了面颊,召唤着我们前行。

旗帜是从遥远的古战场延续而来的……我一边走一边想起在不同的世纪中的旗帜飘扬于半空中……而我们的脚在移动,闯入野人山的第一天黄昏,我们就看见了被夕阳所笼罩的一座原始森林,相比那传说中的鬼门关,当原始森林蜕变成红色时,我想起了炉火中发明的熔炼术,好像最原始的人类咒语就出自神秘的熔炼术……在那一时刻,我遗忘了战争。

我们并不孤独,有陆陆续续的人们已经开始进入了野人山。简言之在大撤离中已经有好几万中国远征军自不同的方向汇聚在野人山的灌木林中……野人山很大很大,大得令人眩晕,这是我后来才慢慢感觉到的。而在当时,除了见证夕阳中一座红色的原始森林,黑夜就降临了。红色令我们心跳,我能首先感觉心脏的搏击使血液顿然畅流起来,这红色甚至让人欣喜和忘却了战争赋予我们逃亡中的那种使命。

红色顿然逝去就在弹指间,你知道的,弹指下有露水融化,弹指下白昼逝去,夜晚染黑了视野下的所有世界。

兰枝灵走在中间道上,她说一生中最怕鬼。小时候母亲早逝她就与外婆相依为命,因为父亲一直在外征战,她从母亲去世后似乎就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了。外婆供养她上学,而她每晚与外婆睡在一张木床上时,最喜欢让外婆给她讲鬼故事。

鬼故事是什么?我小时候也喜欢母亲给我讲故事,越害怕越喜欢听,更多时候听完鬼故事后就会钻进被子里面去。

这原始森林中有鬼吗?我想应该没有,因为很少有人会与这座森林产生生与死的关系,而我们则是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开始撤离进野人山的。

“野人山”这个称谓,与中国远征军的大逃离的传说相关,野,就是野史,野人,野鬼,野魂……此刻,在夜幕之下,有几万人正在黑夜的掩饰下开始了大撤离。我开始慢慢地正视这个现实,我们确实已无退路可走,而当我们闯入了野人山,已就摆脱了身后的追杀。

营地在一座高坡上,我们看见了少许的篝火……在我们进入野人山时就有明确的规定,如升火,不可以大,因为很大的篝火会让敌机在空中巡飞时发现,小堆的篝火会被空中天然的枝蔓藤架所遮挡。发现火,也就看见了旗帜,这是来自第一个夜晚的希望和召唤,我们三个人几乎很快就加快脚步奔向了有火焰飘荡的营地上。一屁股坐在营地的山坡上,仿佛就回到了家,我们三个人肩靠肩,一路走来,我们几乎不敢歇脚,因为这一夜的撤离很重要,要尽全部力量走出敌人的追杀区域。我们做到了让脚下速度随同星月在移动,实际上我们根本就来不及抬起头看一眼星空在树枝上变幻的速度,我们低头往前走,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在我们看来,当我们走得越来越远的时辰,我们就摆脱了追杀,拥有了逃亡的自由速度。

我们肩靠肩竟然就睡着了,这或许是我们进入绵延不尽的野人山之后,最安详和没有饥饿的一夜……在我们旁边有许多人就背靠着树身睡着了,营地上没有一顶帐篷,只有几堆零星的篝火。所谓野人山的营地就是升起像双手捧住的一饼火热的向日葵,从而告诉人们我们是一支由几万人汇集而来的逃亡者,我们并不孤独,每天无论走得有多远,在天黑以后只要朝着原始森林深处那些闪烁的火苗走去,就会寻找到我们的集体核心。

这一夜,野人山相比传说和想象中的要美好得多。首先,是来自野人山的万千屏障,当我们从黄昏走到半夜肩靠肩开始小歇脚时,四周沉寂的空气似乎已经让我们摆脱了缅北战场的硝烟弥漫……简言之,我们似乎已经就开始逐渐地摆脱了敌人的追杀……再就是野人山的凉爽,这是久违的凉爽,它使身体有一种舒适的感觉,而在黄昏前夕进入野人山之前,我们的身体从早到晚几乎均在汗淋淋的世界中挣扎。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那些从肉体中涌出来的汗水使肌肤变得黏稠,所以,在缅北最最向往的生活就是能够每天洗一次冷水澡。当然,有淋浴的卫生间是永永远远不可能出现的,作为随军记者,我们基本上就没有长久居住地,来自战争的变幻莫测逼使我们的营地,半个月或者更短一些的日子就会在迁徙中被改变。

我是一个喜欢洗澡的女人,这种习惯哪怕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会促使我寻找到洗澡的水源。在从长沙到昆明的旅行团中,哪怕在旷野乡村我也会克服种种困难去实现自己生活中的梦想:记得那天黄昏旅行团抵达了一座望不到尽头的荒野,再往前走是不可能的了。当炕事班开始用石头搭起了锅架时,我和另一个女生便开始走向荒野去寻找洗澡的水源。这个女生叫凡晶莹,像我一样喜欢洗澡,总是幻想让劳顿了一天的身体变得干干净净,所以,从一开始凡晶莹就是我的同谋,我们沿着星群的照耀走了很远……耳边突然响起来了细流的汩汩声,在逃亡生活中,你的听力非常关键,它会在特殊的时刻让你分辨生命可以出入的道路,也可以分辨敌人和野兽的声音。

耳边响起的细流使我们劳顿了一天的身体开始雀跃,我和凡晶莹向水边走去。这是荒野深处的溪流,两边竟然还长满了野草,仿佛天然悬挂的浴帘使我们具有安全感。于是,我们开始站在水边脱衣服,那是春天的水流,它显得有些寒冷,而当水流经过肌肤时我们又会感受到一阵喜悦。

还有一次关于洗澡的难以忘却的记忆来自一座古老的村庄,那天黄昏抵达村庄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将在村庄里的小学校过夜。晚饭后,我和凡晶莹又开始寻找可以洗澡的地方,我们走完了这座有五六十户人家的村庄,发现了好几口水井,但水井是裸露的,没有屏障可以遮挡。就在我们徘徊于村庄小路时,一个女人提着水桶来到了一口水井边,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这个年轻女人头上盘起的发髻,还有那双大红色的绣花鞋。女人看见我们就笑了,邀请我们到她家去坐一坐,这是一座乡村特有的宅院,女人说她是从邻村嫁过来的,婚后不久她的男人就参军打仗去了,留下她和婆婆经营着村庄里的几亩地。在她说话时,我朝堂屋里的另一间房瞅了一眼,突然就看见了一只大浴盆……那一时刻你们知道我有多么喜悦吗?女人似乎触到了身体中最敏感而需要的那部分,这是身体的触觉,我们是女人,我们都需要在时间的他乡寻找到一只装满洗澡水的浴盆……那天晚上,我和凡晶莹很幸运地在这个乡村女人的浴盆中洗过了一次热水澡,直到如今我还记得这个女人从井中来回三次用水桶打来了水,又倒在铁锅中烧温,我似乎又看见了女人弯下细腰从炉灶中点火的模样,而她的那只浴盆足以满足我们在那一夜对洗澡水的渴望。

关于洗澡的渴望从我进入缅北战争中以后,便成为一件艰难的梦想。每次随军迁徙到新的战略营地,在安顿下来以后通常也是黄昏。这时候,身边不再有凡晶莹陪伴,当然,除了有对于在任何艰难环境之中对于洗澡的渴望和追求,凡晶莹同样在那一年联大动员学生从军时,同我一样成为了中国远征军的一员,但我们奔赴缅北时就分开了,她好像成为了一个话务员。在没有凡晶莹的陪同下,我自己开始寻找着可以浴身的水源。起初,我显得很孤单,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实现自己小小的梦想。每个黄昏,通常我已从前线采访回来,关于战争前线的故事放在下面不断递嬗的故事中,而现在,我只想回忆洗澡的故事。或许是野人山的凉爽让我头一次以局外人的目光审视着我的过去,在我每天汗淋淋的身体迎来了一场黄昏以后,我独自潜游在营地的外围,渴望着一条溪流同时也渴望着一道屏障……

我们迎来了野人山的第一个黎明时,我看见了一张张似曾相识而熟悉的面孔,但在晨雾的笼罩下我们都来不及驻留辨认:在突然涌向我的雾障中,一些本来可以立足回忆的线索仿佛被一束束银灰色的雾飘带紧紧缠住,而当我再将目光看远,一些人已经在我之前走了。野人山的雾来临了,它来得如此之快,我刚好在营地的一条溪流洗漱过,雾就来了,看上去,雾是飘过来的,它从树枝藤架上飘过来,雾是无形的,你无法抚摸,很像空气……这是进入野人山的第一场雾。在缅北的营地上之前我们经常面临着雾幔的干扰,尤其是在前线,我曾经出入一场雾战的原址,在一场大雾中的肉搏以后的山冈,缅北最热的温度仿佛火炉烘烤着山冈上的一大片血迹,几乎就是血迹覆盖着血迹……在这片山冈上日军趁雾而来空袭没有来得及防御的远征军的一个连队……整个连队无一人存活。雾中之战结束后,我奔赴这片战区。那天午后,有成群的兀鹫飞翔在半空中,也许是它们远在天空的另一端就已经窥嗅到了这片山冈上人肉相交的血腥味。它们集体而来,饥饿是属于群体的,战争也同样是属于群体的,最终,死亡也同样是属于群体的。我抵达时,参加了一个连的士兵的安葬仪典,在这座山冈之上的松树林中,有一个连的战士将葬于这片土地。对于缅北战争中来自中国远征军的征战,我是见证人之一,由于我的职业,我有机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每一个现场都很重要:因为战争中的每一个现场就是死亡和生存的数字,我记住了那些用鲜血和生命浇铸的数字,那不是一个数字化的年代,而是一个扳着手指计数的时代。

你无法想象我独自一个人待在那片刚刚结束了雾中肉搏战的山冈……大雾早就撤离,我不知道那些充满魔咒的雾又到哪里巡游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来不及知道也没有研究雾与人类相处的更多关系。我站在山冈上目睹着空中的那一群黑黢黢的兀鹫,因为我正在走动,阻止了它们从空中落下来的时机,我想它们很快就会明白的,这片山冈只剩下了血腥味,已再无肉体可供它们饥饿的利齿咀嚼……

大雾中只有我们小队的三个人可以清晰可辨,而其余的世界已被野人山的雾障隔离……认识并走进野人山的雾也很重要,它起码教会了我们不要轻易远离我们的小队,虽然我们只有三个人,却可以相互捆绑好视线和身体,以此从雾中向着野人山的深度走去。我们开始前行,而我们将凭着什么样的方向前行,这时候我们会在雾中仔细回忆昨夜抵达营地时,大撤离的一个分队长站在营地的一块石头上告知大家的话语,他说:由于这次大撤离缺少更多的向导,我们要尽可能地跟上队伍,通常情况下向导都会在前面,走在前面的小分队都会在每一个需要拐弯的路段上将红布条系在树枝上,大家记好了,如果看见树枝上系着红布条,请一定要沿着红布条指示的方向走下去……切忌偏离路线,如离开集体规定的路线,那就会意味着迷路,在野人山迷路是很危险而麻烦的……如果迷了路,一定要设法寻找到有红布条指示的路线……路线构成了野人山大撤离最关键的链条,而通常我们想到那些活生生的链条就会想到通过火和水铸造过的,那一根根锈迹沉重的、用来锁住我们自由之心的那种铁器。而在野人山,构成链条的是开始变得诡异的天气,这从雾开始笼罩我们的网状般游离的雾世界……这根链条之下是树枝上的黑色大蜘蛛开始出现,在雾游离过去以后,我看见了一只黑色的蜘蛛就像红枣那样大,它栖在树枝上织网……蜘蛛是安静的,仿佛不会受到外界影响,我们经过它身边时,它趴在已经织出的网状中也许是在休眠。

随身携带的口粮是我们唯一的粮食,所有撤离于野人山的人每人只有七天的口粮,也就是说我们要竭尽全力在七天时间内走出野人山。在饥饿没有完全到来时,我们都舍不得动用口粮……饥饿是战争年代最主要的问题之一,我在随旅行团南渡而下时曾看见了除我们之外更多逃亡者的饥饿,几乎每个逃亡者都会将口粮藏在离心窝最近的地方,我想那应该就是人一旦走在逃亡路上时,人用身体建构的仓穴,这些口粮似乎比黄金白银更珍贵。仓穴中有玉米面粉装在一只口袋中,至于大米是很少的,它只可能掺杂在玉米面粉中。进入野人山之前,后勤给我们每人发了一袋口粮,告诉我们这口袋里的粮食只够一星期用,所以大家一定要尽可能地分配好粮食与饥饿的关系,在粮食未用完之前一定要走出野人山。

一星期并不长也并不短,我们当然是满怀壮志走进野人山的,而且初进入野人山我们视野下相遇的世界都是美妙绝伦的,与传说中的那个有地狱和炼狱的世界完全不同。尽管如此,诸多来自身体中的经验告诉我说,地狱和炼狱往往都是具有隐藏性的,只有走得更远的人才会遇到。在我的人生经验中,能够在波光变幻莫测的旅途中与地狱和炼狱相遇者,要么是勇敢的探险者,要么就是伟大的哲人。因此,我坚信如果我们能够遇到野人山的地狱和炼狱的话,我们就会寻找到去天堂的路线。

树林开始变得幽秘起来时,我们三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巨大的饥饿……如果说这饥饿来自一张嘴,这证明生命是存在的,细细观望宇宙星空之下居住着人类的地球,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存在,创造历史的是来自我们吟唱的语言,这语言中有音韵和旋律,因而我们要为这吟唱时间之神的嘴唇补充食物以给予它巨大的永不消失的能量,或许这就是人类简史中的一部分,因为嘴而创造了历史,而同时这嘴里散发的饥饿给人类的历史带来了浩劫和战争。

我们三个人开始坐下来,这是午后的野人山……我掏出了一块怀表,这也是母亲给予我的,除了蓝花布裙之外的第二件礼物,再就是一只褐色的皮箱……想起来,这三件东西都是具有隐喻的,人们虽然很少谈论隐喻却遵循着生命中那些神秘的现象朝前走。在这三件东西中的隐喻,分明是:蓝花布裙是母亲赋予我青春的第一种隐喻,它告诉我说,所谓青春就是应该像这条蓝花布裙一样盛开;怀表带着时间清晰可辨的指向,它似乎在暗示着我,我个人史的分分秒秒在朝前走时,也在不断地记录着过去的时间;箱子,那只褐色的皮箱跟随我从北到南,因为参加了远征军,那只箱子不可能跟随我来到缅北中的战争前沿,于是,它不得不寄存在西南联大校园的储藏室里。那里面不仅有我的箱子,也有联大所有参加中国远征军的同学赴前线后留下的行李、书籍和箱子。箱子的隐喻是沉重的也是轻盈的,在箱子中有曾经读过的书籍,用过的物品……当箱子敞开就会看见它的主人,而当箱子合拢,就会为主人保存着秘密。

现在,我们将开始解决饥饿的问题。坐在一棵可以依倚的树身下,我们逐渐感觉到了安全。树,在野人山多得就像繁星,不过,找到一棵可以让脊背依倚的树,在逃亡中尤其重要,因为一路上,脊背是最为辛苦的,脊背的挺立可以让我们看到路是无尽的。我们三个人都寻找到了三棵不同的树依倚着……饥饿就这样来临了。我们解开装有口粮的布袋,里面有炒熟的燕麦粉,我们伸出右手抓了一把燕麦粉喂进嘴里……很香浓的味道,只是太干燥了,现在我们所需要的是可以饮用的水。

随身携带的那只军用水壶中已没有一滴水,这就是我们三个人所面临的现状。我们决定马上到附近去寻找水源,我们商议了片刻,决定分头行动,最终又回到这里,我们在头顶上的树藤上做了标志,我将包里的一根红布条系在了半空中的树藤之上,我们相约半小时后一定要到这里集合。

还好,在雾散以后,林子里显得很明亮,透过树梢可以看见晴朗的天空,好天气使我们三个人都显示出了独立的力量,就连有些怯懦的兰枝灵也雀跃地说她要到林子里去寻找到一条水源。

天气晴朗的野人山宛如天堂之境,每棵树上的藤架都像天堂中的空中花园……人如置身在这样的好天气中自然会忽略许多之前的训诫。我们分别向外围走去,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在我们看来来去三十分钟寻找水源并不遥远,而且我们早先已摆脱了敌人的追杀,是的,逃亡的身体似乎从来就没有像此刻这样轻松过……是的,松弛是忽略一切危机警令的前提,也是在野人山迷失方向的前奏曲。

我们三个女人以身体中不同的松弛正在阳光朗照的野人山寻找着各自的水源,临出发前我们再次相互嘱咐:半小时后,无论寻找水源结果如何,都要到这棵云杉树上的红布条下面汇合,这似乎是我们带走的唯一的契约……而在这小小的契约之下衍生而出的将是我们各自寻找的路线。这路线使我们的身体显得很欢快,也许我们相信野人山是不会缺少水流的,来回半小时的路上寻找到一条水路是简单的。我们在这梦幻与现实的交织之中以三个不同的方向往前走……我向着西边的丛林深处走去,越往深处走才发现满树的松鼠正在树枝上演奏着音乐,地上的腐叶越来越厚,走在上面时身体仿佛在踩着弹簧床垫,我继续往前走,突然就发现了地上有块状的大面积的潮湿诱人的青苔……正是这青苔将我引向了一条溪流……常识告诉我说滋生潮湿青苔的地方,附近一定有水源,因为青苔的生长是离不开潮湿土壤的。果然朝前再走了五十米,就感觉到地上的腐叶植被不像刚才脚踩上去会发出声音,有水渗入的腐叶层,当你的脚落在上面时是没有声音发出来的。

沿这条被水弥漫的腐叶层往下走五十米就倾听到了溪流声。这是我最喜悦的时刻,在野人山我第一次通过自己的探寻竟然发现了水流,之前,我们曾接受训诫,在野人山只可以喝流水,没有流动的水里有毒气细菌是不可直接供人饮用的。这也是在摆脱了敌人的追杀以后,我所看见的第一条清澈无忧的溪流。面对这条溪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会忽略掉之前我们所接受的训诫。那天午后,我们不得不在大撤离之前的紧张空气和短暂的时间里接受训诫,其中,在关于进入野人山后饮用水的训诫中我记住了腐水不能喝,无流动的湖水不能喝……水,尤其重要,在更多时候也许比粮食更重要,一个人也许可以忍受三天的饥饿,但不可以忍受三天的口渴……人在无限饥饿时会全身无力,没有任何欲求可以付诸践行,而人在无限的口渴中嗓里里仿佛冒着烈焰,身体仿佛接近灰烬……

我趴下身,将嘴唇靠近野人山深处挟裹中的这条小溪流,我想,我一定是寻找到了世界上最甜最纯净的甘露,我喝到了最甜的水……水流中漂着绿色的青苔,很像青苔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