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在前面说过,在野人山,迷失方向是很容易的,这是一种不知不觉的迷失,因为方向可以从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中伸展出来。地球上之所以有原始森林的存在,是因为神分割了人和兽的居住区域,简言之,原始森林应该是众兽群的居住地,人类则住在原始森林外的地平线上,在这些无垠的地平线上有半山腰、丘陵、盆地,人类就以此建立了城域,行政机构等等。
在野人山迷失方向很容易,我喝了水滋润了嗓子,再将水壶灌满,于是,我开始往身后走,我记得来时的路似乎就在我身后。记忆,任何在野人山刚刚蕴藏的碎片似的记忆都会变得模糊而不确定,这也是我们迷失方向的原因之一。我往后走,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刚刚走过的回去的路,于是,我加快速度往前走,但我走上的是一条分岔小径,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脱离了原来的那条小路。大约走了半小时,我仍然未能找到树枝上系着红布条儿的地方,我再往前走,事实上是绕着不同幅度的圈在行走……我又走了半小时,仍然无法寻找到原来的地方……
就这样,野人山,传说中的野人山,开始施展它的魔力了……它牵引我脚下的方向,因为是正午我并没有感觉到恐慌,也许是还没有到恐慌的时刻,我必须寻找到我亲自系下红布条儿的地方,这是眼下唯一的目标。只有奔向这个目标,我才可能与我的另外两个队友相遇……红布条儿到底在哪一棵树上,我发现我已经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寻找到树冠上的红布条儿,而最为关键的是,我也同样看不到兰枝灵和白梅的踪影……我陷入了这个现实中,于是,我开始使用嗓子,一旦呼喊声越过了嗓带,我清楚了,我们开始在野人山迷路了……我几乎就听不到任何片刻的回音……我们迷路了,它告诉我,我们也许再也回不到树枝上系着红布条儿的那个地方了。突然,我看到了几个人正在朝前走,我叫了一声,我不知道那声音是在说什么内容。总之,我叫了声,终于,声音传到前面去了。他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见了我,我跑上前喘着气大声说我的另外两个队友不见了,他们说,走吧,他们的队友也同样不见了。他们说得很平淡,容不得我解释其中的任何过程。于是,我们开始继续朝前走……这么说来,朝前走才是正常的,而盲目中前去寻找队伍,迷路以后往前走成为了唯一的行为。走,是我们此刻唯一的选择。于是,我朝前走,只想去追赶上我的另外两个队友。
然而,三天时间已经过去了,我根本就无法寻找到她们……在野人山的女兵很少,更多的是男人……这使得野人山充满了阳刚之气……尽管几万中国远征军进入了野人山,但是因为野人山很辽阔,几万人很快就湮没于丛林深处了。三天以后,我们在野人山迎来了第一场大雨,这是下午四点半钟的大雨,大雨来临之前的野人山,就像涂了灰蓝色的墨水,这色调很朦胧,我当时正跟随着几个年轻的大兵往前走,我很害怕离开他们,之前我跟随的那几个大兵在眨眼之间已经消失了……是的,你别害怕,在野人山如果你累了歇上几秒,就会看见走在你旁边的人往树林中走去了,你目击着他们的背影在往前走;而如果你歇上两到三分钟,你就会看见刚刚走在树林深处可以看见背影的那几个人不见了,而一旦你跑到树林中去寻找他们时,你就再也无法见到刚才与你一同行走了很长时间的那几个人了。我这样说,似乎很令人惊悚,确实,就我当时的感受来说,野人山可以在咫尺之间湮灭并幻变着,几分钟几秒钟内存在的人或事,他们或离你远去,或者就在你附近的迷雾中行走。
暴雨来临之前的野人山,首先被一层来历不明的灰蓝色笼罩着。这层层叠叠中的灰是其主色,中间挟裹着蓝,两者之间非常融洽,自然界的每一层色调类似恋人絮语中的炽热关系,似乎只有在它们的默契携手之中,才可能完成自然史的每一个历史的演变进程。当灰蓝色大面积地开始笼罩森林时,仿佛行走在史前的历史中,关于“历史”这个词汇,早些日子对于我来说就像宇宙星群一样深奥。在历史这个词汇中有无数难以触抚到的星辰存在着,并同时在距离我们遥远的时空中,给予我们猜测并探索历史的机遇。之前,我认为所谓历史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它像海洋天空那般博大而深邃,而此刻,我发现历史不仅源自过去,也同时在此际发生着。
如果说过去的历史是从无数江流中奔涌而来的浪花,现在的历史却是从无数交叉小径中衍生而出的道路。就眼下来说,我们的历史就是在被这一层层灰蓝色笼罩之下的森林中正在奋力往前走。灰蓝色开始变成了黑灰色,是眨眼间的事情,天际运动是宇宙中最无力掌控的,人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遵循天际变幻的力量去践行人类自己的行为。
先是几滴雨落下来,再就是暴雨哗啦啦从林冠上空落下来。雨落在树冠上时很像打击乐手们演奏出的混合音乐,而当暴雨再从树冠上落在我们头顶时,野人山仿佛进入了黑夜,我不可能再往前走,仿佛整座野人山有无数支打击乐团,那些来自金属的,黑键白键的,长管的乐器散发出一阵阵让你的身体惊恐不安的节奏,而在这节奏之下我们的身体很快就被暴雨淋湿了。我感觉到了自己变成一只落汤鸡的过程,整个身体从内到外的衣服在几分钟完全湿透。
我记得很清楚在暴风雨中我驻足着,站在一棵大树下,视线完全地黑下来,内心翻滚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都已后退,剩下的只有面对,我要面对这场刺骨的暴雨,它跟我在以往所感受的暴雨完全不相似,在这场暴雨中我根本就不可能挪步,哪怕移动半步都不行……我索性就闭上了双眼,人在任何时刻倘若闭上双眼,要么是在梦游,要么是在玄幻中生活……我在这两者之间重又回忆起了在不同场景的几场暴雨中,我与周围的人或事的关系:那是在北方城市的小学校门口,因为暴雨我站在门口避雨,突然我看见在倾盆暴雨中母亲撑着一把黑布雨伞正朝校门口走来,母亲看见了我,雨水正顺着伞面哗然流下,待母亲走到我身边时,我发现母亲深紫色的旗袍上溅满了雨和泥浆,而她脚上那双黑色的高跟鞋几乎全部湿透了……母亲将伞撑在我头顶,我们避了一会儿雨,但暴雨仍未停息,母亲便携着我的手,撑着伞带着我迎向暴雨向着回家的路上走去,街巷已变成水洼,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水洼中……暴雨,又让我想起了昆明城联大的铁皮宿舍,有那么一个夜晚,半夜时我们刚钻进被窝,突然间,雨从巨大的高空中落在了铁皮屋顶上,我们躺在床上目视着黑色的屋顶,倾听着雨砸在屋顶上的声音,与此同时,我们发现屋顶漏水了,而且来势凶猛,于是我们从床上起来,三个女生端着三个脸盆开始接着从屋顶上漏下来的水……
而在四点半钟后的野人山,我发现一旦下暴雨,天就渐渐地变黑了。确实,天黑了,衣袋里的指南针模糊下去了,它仿佛想让你忘却时间的规律,在野人山,时间的流逝是没有意义的,只要你迷了路,时间对你就已经失去了分秒针的流逝。那么,有谁能告诉我什么东西有意义?我的身体湿透了,布袋里的粮食湿透了,它所剩不多,但可以维系对抗三四天的饥饿;贴身的内衣内裤当然也完全湿透了,皮肤湿透了;最倒霉的是包里面的笔记本也完全湿透了……身体粮食湿透了都不要紧,最令我绝望的是不该让包里的笔记本湿透了。
我不敢去想象那一本被我舍不得埋藏在野人山之外土坑中的笔记本的命运,我拒绝去想象它们被暴雨渗透的模样……此时此刻,我是怯懦而无妄的……我完全不敢去想象它们的命运……雨水好像停下来了,我终于听不见从树冠上砸下来的雨水声了。我慢慢地往前走,在这样的时刻,我最希望的就是能看见从野人山升起的一束火光,然而,这夜,野人山是不可能有火光升起的。因为所有的松枝柴火都已经全部潮透,湿透的柴火是无法点燃的。除此外,我也希望听到林中深处传来人的声音……在这样的黝黑的森林里似乎只有人的声音能让我战胜恐怖。又走了很长的时间,耳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声音穿过漆黑的森林而来,是一群人还是一群兽?但愿我遇到的是一群人而不是一群兽。野人山过去只有野兽,这里是野兽们的天下,而现在人来了,野兽们的生命状态一定也受到了惊吓和干扰,对于长期生活在森林中的野兽们来说,人无疑也是另一种野兽。但我听到的声音来自人,来自我的同类,这不是乌有之乡,这是现实中的现实:如果这一夜,在我孤身一人的小小区境里,我遇到了一群从黑暗中走来的野兽,我会惊叫吗?如果惊叫的话,可想而知,我会成为那些饥饿野兽扑上前来撕裂噬咬吞咽的对象。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遇上了一群野兽,我是否会惊叫?在没有真正置入现实时,所有的定理都缺少真实性。但愿我今夜不要与一群来自黑夜的野兽相遇,我祈祷着,又听见了一阵声音,现在我坚信从前面林子里发出的声音来自我们人类的嗓带……你在镜子里在某个异常无聊的时辰,或者当你的嗓子发炎而疼痛时,你会用电筒面对镜面照照自己的嗓带吗?嗓带犹如一小片粉红色的坡度,你的声音无论是坚韧或柔软都是被内心暖流从那片嗓带中推动而出的。
我顺着人类的嗓音而去就看见了几个人,因为恰好是一根火柴被划燃时我在黑暗中看见了几张脸,然而,火柴很快就熄灭了。我摸黑来到了他们身边,一个男人又划燃了一根火柴,他点燃了铁皮盒中的一根香烟……之后,他们似乎在轮流吸着这根香烟,我来到了他们身边,人群中的一个人竟然认出了我,他说上次我到前线去采访时,他曾经见过我……在野人山有一点是很普遍的,我们相遇时不需要任何介绍,因为一旦陷入这座原始森林后,我们都成为肩负着同一使命的逃亡者。他们不再说话了,在分享完了那根香烟以后,我便跟随他们继续往前走。我告诉自己,这一夜,无论多么累,我都不能再落下,我已经渐次感觉到了野人山的变幻莫测。
每个人都无须介绍自己是谁。置身野人山的每个人都有一个重要的身份:逃亡者。于是,天亮了,曙色真好,在渐次涌来的光束中我竟然看见了一个人……她就是兰枝灵,她走在前面,就像花儿一样跃入眼帘,曙色中她走在另一群人中,她竟然找到了一群人……我在这里所遇到的一群人是三个五个,不会再超出这个数,从野人山撤离虽然有远征军几万人,但一旦进入野人山就不可能按照几万人统一的步伐行走,也不可能在同一首激昂的进行曲下大踏步地向前迈步。因为野人山没有路可以让几万人迈着正步行走,基于此,我们才分成了小分队,但即便是小分队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分离,我和兰灵枝、白梅正是因为寻找水源地而无法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眼下,视线中出现了兰灵枝的背影,她正走在几个人的后面,我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听见了便回过头来,我奔向前,她一见到我就叫了声姐姐,之后就变得热泪盈眶。我们紧紧拥抱后她说道:那天下午她走了不远就找到了一条水源,树林里美得让人心慌意乱,她喝了很甜的山溪水后便来找我们,然而,她怎么也无法回到系红布条的地方……
年仅十八岁的兰枝灵同我一样在野人山头次经历了迷路的序曲,之后她像我一样跟上了其他的撤离者再继续朝前走。于是,我们相遇了……直到此刻,除了经历迷路和暴雨,野人山还没有出现让我们感受到与地狱和炼狱相似的地方。
蛇,开始出现在野人山是因为它咬伤了一个士兵的耳朵,这是在夜里,我们睡在树下,几天来我们看见了一路上的松鼠,也曾经相隔巨大的屏障,听到了虎豹声,然而我们却忽视了蛇的存在。蛇是一种潜伏在灌木丛中的动物,它的隐蔽性非常强,在你无法窥视到它的存在时,它们却已经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存在就是合理的,你必须出场。夜色弥漫中,我们睡在了树丛掩映之下,几天来我们就是这样进入睡眠的。只要不是单独一个人进入睡眠,在野人山就算是最幸运者了。倘若当几个人因为缘分能汇集在夜幕之下的话,等待我们的尽头无论多么遥远,总有一场睡眠在召唤我们。当几个人走到再也无法挪步时我们就会寻找到一片看上去像屋居的小树林,我们会在小树林中将杂草当床单,将落木当作枕头,以粗壮林立的树为墙壁……我们和衣而躺下,我们已再无力气交流,我们闭上眼睛躺下……在林中,我找到了一片杂草,它们摸上去就像棉絮,于是我躺下来了,兰枝灵就躺在我旁边。我们的身体虽然压平了一片草,然而,没有被我们身体触犯的外围,那一丛丛黑夜中的野草们仿佛筑起了屏障,我们就睡在它们中央……
我们七八个人,女性就我们两人,我们睡在中间,偌大的森林王国中我们已经度过了第六天,按计划第七天降临时我们都应该走出了野人山。第七天,也就是明天,这是一个令人瞩目的日子,因而我们躺下时除了身体的疲倦,还充满了一种信念,在此刻,信念下是野人山的荒草,它是我们的床铺枕头棉被,无论我们的身体朝着哪个方向翻身,都能感觉到明天的存在,所以,没有信念的人生是荒芜的。
我们躺下,每天洗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在最黑的夜晚,只有想躺下的唯一欲求,这是发自身体的本能欲求,只需要一张床,一个角隅,当所有的床都安置于大地之上时,我们寻找到了一座避风港便和衣躺下。耳边是野草的拂动,风声过来了,草棵便漫过耳际,像洪水之后温柔的一阵阵潮汐。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根本就没有防御异类的入侵。
蛇来了,我想它是顺着灌木丛过来的,蛇的身体整个儿潜伏在大地上爬行,单独观赏蛇时你就会发现蛇皮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纹之一。蛇来了,我们已进入睡眠,在野人山只要左边右边都有人的话,是无法失眠的,因为太疲惫,躺下来就可以完全睡着了。往往是这样,当我们躺下来,双眼往树冠之上的天际巡游而去时,还没有从树枝中看见星星月亮,眼皮就合上了。
大约是在天蒙蒙亮时,我们听见了叫声,旁边一侧一个士兵的叫声,于是,所有人都翻身而起……只见叫喊的士兵用手捂住右耳,他说刚才被一条蛇咬了,另一个士兵说他看见那条蛇了,蛇身是绿色的,它已经从灌木丛跑了。看见蛇的士兵说应该不是眼镜蛇,如果是被眼镜蛇咬伤的话,毒性很大会致命的。我们围观着受伤士兵的耳朵,蛇已经咬伤了他的耳垂,血渗出来了,一个士兵用他水壶里的水帮他洗了下耳垂,但愿这条蛇没有毒性。尽管如此,这是我们进入野人山以来的现实一种:蛇咬伤了士兵的耳朵,野人山已不再平静,我们开始上路,这是第七天,按照总部的原计划,第七天应该是我们走出野人山的最后时间。于是,我们将手伸进了装粮食的那只口袋,刚开始那条装有粮食的口袋,应该像动物的大肠那样饱满,而现在它已干瘪,底部有最后剩余的一点点粮食将维系第七天的生命。
手抓一把燕麦粉放进嘴里,边走边品尝,唯恐它们很快就从我们的嘴里消失了……但即使是现在我们也同样没有考虑别的事情,我们只管朝前走,这一天我们仍然朝着偶有红布条的方向前行。但一路上并非都有红布条儿在指示着道路和方向,更多的时辰我们都会迎着早晨初绽的阳光而走,我们从未想过野人山更多的迷途,我们朝着有人声的方向走去,满怀信心地走去,并执着地相信在这七日,我们定能走出野人山。
天又黑下来了,野人山依然看不到尽头。这时候,我们的脚开始变软了,我们用力往前走,想以此寻找到一种属于主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多么需要倾听到一段宣言……在野人山我们想倾听到的宣言类似招魂的力量,所谓“招魂”,在这里就是指点迷津,让我们的灵魂不要因迷路而走错道,从而尽快地在原始森林寻找到哪怕是在黑夜中,也有一条明灯照耀的道路。
天完全黑下来时,我们依然在原始森林中行走着。兰枝灵走上前来气喘吁吁地说:姐,我的粮食没有了,他们的粮食也没有了,照这样走下去,何时能走出野人山?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现在,我们来面对粮食,我们这路上相遇的队友共八个人,但所有人袋子里都已经没有一点点燕麦粉了。粮食就是那种在饥饿时最需要的东西,当你的胃里有食物时,粮食尽可以放在任何地方,它可以不需要跟随你去历险。而一旦饥饿时,你才会知道粮食,是补给生命的最大魔法。我们正面对着几只空空的粮袋,它们垂拉下来时,多么像被婴儿吮吸完干净的母亲的乳房。粮食没有了,但必须走,到了半夜时再也无法走了,于是我们挨个儿寻找到了林子里的床铺,很快我们又在饥饿中睡着了。大概每个人的意念中都有一个强大的希望和梦想支撑着我们的身体:到了第八天,就会在曙光辉映下寻找到走出野人山的路。
这一夜的后半夜,我所梦到的都是在迷路的时空中穿越,它与身体相关:从头到脚似乎都挂了许多朦胧的枝条,它们织成了一座迷宫,我每每走动,枝条就像树藤一样捆绑着我。总之,这个有限的梦让我浑身不舒服。醒来以后,就又感觉到了野人山的缥缈,我翻身而起,我比谁都醒来得早一些,离曙光显现大约还需要半小时。亲爱的读者,请别埋怨我啰唆,我知道在二十一世纪,你们正在经历的内心战乱与我们这一代人相比,已经大相径庭,如果你们细读,也会寻找到另一代人与你们共有的苦役:无论地球的运转是怎样改变了人类的故事,有一种叙事依然存在着,这就是个人灵魂与这个世界面对面的一场审问和追忆的过程。
啰唆的过程也就是重视细节的过程,试想一想,如果这个世界失去细节,那么,毫无疑问,也就是夜莺失去歌喉,玫瑰失去绽放,恋人失去耳语的时刻。简言之,如果这个世界已不再需要细节,那么,所有时针分秒将为此失去前行的速度,远航者的大海将变成茫茫冰川,群山森林盆地将失去人类的踪迹。
我并非一个完全为了细节这个词活着的人。在这里,细节并非在前面,而是我的灵魂在前引导我,从而让我看见了黑色的野人山正在醒来。这是又一天的序幕,拉开序幕的是伟大的时间以及无处不在的我们。首先,让我将脚挪移出去,只有到了夜晚,你才会知道,如此众多的追杀者在后面,而前方是层层迷宫般的野人山,而我们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到了夜宿时只需要方寸之地就可以躺下来,与青山绿水为伴。我因为早起而看见了这细小的树丛中躺着的七个人,他们蜷缩着身体在梦醒之前,从梦神那里是否已探索到了走出野人山的道路?我将脚移动在他们身体的缝隙中,同时问上苍:既然人类身体栖居得这么小,人类又为什么要发动战争相互残杀?
第十三天过去了,我们仍在野人山穿行。而最为糟糕的一件事发生了:那个被蛇所咬伤的战士的耳朵开始发炎。炎症也是历史上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上无法避免的问题。很多人死于伤口的炎症,是因为没有抗炎药品;更重要的是伤员得不到较好的护理和休息,死于辗转不休的大逃亡之路上。他的耳朵开始发红肿胀,这是最明显的炎症状况,有人说使用盐水可以消炎,可我们到哪里去寻找盐水?我们已经有十三天没有尝到盐的味道了。而且第七天以后,我们的粮袋就变空了。他的耳垂越变越红时体温开始上升了……我将手伸向他的前额。
对于体温,我有太多的经验:小时候,我是一个喜欢发烧的女孩,每到发烧时,母亲就会端来一盆凉水,用毛巾濡湿后覆盖在我前额上。如果高烧很重的话,母亲就将半瓶烈酒倒在碗里,再将火柴把碗里的酒点燃,待酒煮热以后,将手指伸进酒碗里,取少许酒为我用手指摩擦手腕腋下等部位,我的身体充满了酒精的弥漫,再后来,我的高烧也就慢慢地降下来了。如果说人生的最初经验是母亲赐予我的,那么,这成长记忆中的经验将被我所实践。那是我们从长沙向昆明迁移的路上,一个女生的脸被一只蜜蜂咬伤了……她竟然因此而发起低烧,在一座荒野的营地,烈酒是没有的,但有水,旁边就有一条水流。我们如果没有抵达村庄,通常会在有水源的地方扎下营地。那一晚我用湿毛巾为发低烧的女生降下了温度,我很高兴,这小小的经验告诉我说:正像母亲在我穿上蓝花布裙去火车站的前夕所嘱咐我的,人生的路很长,而且并不全是笔直的路线,更多时候路上有泥浆水洼,还有魔鬼敌人,当然,一路上碰到的更多的是好人。所以,你要学会照顾并管理好自己,除此之外,也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
我需要些水,只有到此刻,我们才发现在粮食没有之后,我们几天来竟然完全在靠水维持生命的循环过程。正午时分我们走到了一条山泉水边,看上去水波晶莹剔透,宛如明珠。我们已经饥饿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刻,几个人开始蹲下去屈膝喝水,我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喝水的背影很像传说中的河马……啊,河马,是否就是像它们名字一样的,伫立在河岸上以水为生的一种马?而这些趴下喝水的是人类,是饥饿的人类,是好几天以来已经没有咽下过任何食物的人类。
耳朵发炎的年轻战士就坐在一棵树下,他的前额很烫,因为小时候发烧,我对温度异常敏感,我记得母亲在我小时候用酒精擦洗我耳垂时的低语:宝贝,听妈妈的话,你一定要将温度降下来,否则,妖魔会从窗户爬进来把你带走的。现在,我又一次地感觉到了高烧的严重性,因为耳朵发炎的年轻士兵的高热使我手指感受到了危机,我似乎已经忘却了饥饿,我不知道人应该在什么样的状态中会忘记自我?而此时应该就是我在饥饿难耐中已经忘却了自我的一个时刻,我掏出毛巾往溪水中洗干净后拧干水,走向耳朵发炎的战士,将湿毛巾贴在他前额……之后,再用另一块毛巾擦洗他的脖颈手腕……我发现了,当你的心为另一个垂危中的生命滋生起悲悯的力量时,你会忘却自我,甚至会忘却自己的饥饿……几十分钟过去后,我明显感觉到他的体温降下来了一些。天啊,这真不容易,我的心情刚变好了一些,饥饿就来偷袭我了。饥饿是一种什么东西?它让你的气息断断续续,如果一口气上不来,可想而知,我们的命就到此终结了。
饥饿到底是什么东西?从第八天断粮之后,我们已进入了第十三天。我喝了些水,水很甜,水从咽喉下流到血液中去了。我感觉到水在我的肠胃和血液深处,它们正在翻江倒海,我感觉到想吐,但吐出来的几乎又都是水。饥饿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会让我回到自我,但当你胃腔中已经没有一点点食物时,你所谓的自我只剩下了一堆松软的皮肉而已。
我竟然在路途中看见了他……隔得很远我看见了他,他身上系着一根宽宽的深咖啡色的皮带……一个多月之前,我采访过他。他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将军,在他中了十三颗子弹之后躺下了。这是缅北丛林深处的另一座营地,我走了很远,从另一座营地赶来,那正是他手术后的下午,我从护士端着的盘子里看见了被取出的一颗子弹……我找到了医生说,我想带着那只盘子里的一颗子弹明天上午去采访我们年轻的将军。医生同意了,那只盘子里的一颗子弹被我带回了下榻的营帐,这是我来缅北进行战事采访前最复杂的一个晚上。
我默默地研究着白色医用盘子里的一颗子弹。在月之辉映下,我试着用手去触摸那颗子弹……在金属铸造的每一颗子弹中布满了火药……人类为什么非要制造武器又为何要制造战争?也许人类附有原罪,只有武器和战争可以解决原罪的问题。那一夜,我将这颗子弹托在了手心……它的重量并不轻,这不是陨石的重量,而是死亡和伤口的重量。三天后,我将面对面地前去采访将军,这第十三颗子弹曾在他身体中留存了几十个小时,因考虑到将全部子弹取出的危险,只取出了一颗。当子弹离开了他身体以后,我们年轻的将军到底在想什么?三天后的上午阳光显得更加斑驳,我挎上军绿包前往将军的营帐病房,他躺在军绿色的床上,身穿军绿色的衬衣,护士在他的头下垫上了一只枕头,他说他想下来走一走,到外面谈话更好一些,警卫过来了,想搀扶他,他说可以自己走的,于是,我和他便走出了营帐,背后紧紧跟上的是护士和他的警卫。我们大约走了几米后才打开了说话的机缘,我从包里掏出了用一只白纱布口袋扎紧的一颗子弹,我将它打开,我说,这颗子弹从你体内取出来的,你能告诉我,它们在你身体中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他看了我一眼后再凝视着前方,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营帐的外围,那应该是一片寂静树林,里面有两把活动的军用椅子,也可能是早就有的,也可能是刚刚在我来之前才安置上的。总之,这两把椅子似乎在等待着我和将军的对话。从看见那颗子弹之前,我想我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不是一次寻常意义上的采访,而是一次生死之对话。于是,就有了我们下面的采访录,如果非要给这次对话起一个题目的话,它的名字就叫《第十三颗子弹》。好了,让我们回到这篇对话之中去。
我说:谈论战争是荒谬的,每一次战争总是荒谬地到来,荒谬地结束。我们就谈论子弹吧,从你身上的第一颗子弹开始说起,能开始了吗?这第一颗子弹应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能告诉我们吗?
他说:这是我二十五岁那一年,每一颗子弹都应该有它的来头……你是做记者的,我知道你对时间的过去和时间的现在感兴趣……我是二十岁离开故乡的,我的故乡在江南的一座小镇。二十岁之前我一直在读书,起初是在镇里读小学,之后是去县城读初中高中,再之后去了美国读西点军校,而在去美国读书之前,我已经穿上了军装。在一次战乱中,第一颗子弹飞来了,那时候,只是一点点疼痛,因为这是一场不能公开的战乱,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动用武器只是在眨眼间的事情,总之,第一颗子弹飞进了我的胳膊,我没上医院处理,自己动手扎住了伤口,很快就去了美国。这一颗子弹就长进了肉里,大约是我天生就有用身体收藏子弹的能力,这颗子弹竟然埋在肉里也不吭声,我也就懒得去理会它了。之后就有了第二、第三颗子弹,这两颗子弹几乎是同时射来的,这时候我已从美国西点军校毕业回到了祖国,战争一轮一轮地开始了。从我穿上军装的那天开始,战争似乎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人生和社会历史中的主题,我是被我的叔叔拉进军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