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追上将军,然而下雾了,在你走着的时候饿着的时候想趴下不走的时候,野人山的一场巨雾又降临了。在雾里你不可能不走,野人山的雾有一种诡异的力量驱使你朝前走,我就是那个被雾朝前推动着继续往前走的人。雾中行走时,你会失去同行者,几秒钟前兰枝灵还在我身边,现在就看不见踪影了。也许在雾降临前,我看见了将军的背影,这是一段来自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意想不到的插曲,它使我回忆起将军身体中的十三颗子弹,而这被我以一名战地记者的名义申请收藏过来的一颗子弹,就在我的包里,这本书开始的第一序篇,我没有声张这个秘密,是因为我不想告诉任何人,我想将它带到很远的地方去,待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我也许会交给一家博物馆,也许会再私自收藏下去。将来是看不到的,不要说是将来,就现在的我来说,走在雾里的我也看不到自己的脚,也看不到自己的一双手,以此类推我当然也就看不到周围的人,而且,就连离我最近的兰枝灵也在这咫尺间不见了踪影。
巨雾的降临,使我中断了与将军面对面谈论十三颗子弹的回忆。我们在雾中行走,甚至饥饿也消失了,剩下的是害怕,你不可能停留下来,这些灰白色的林中雾中仿佛行走着一个个看不见的幽灵,是的,也可以说这里是幽灵之家。虽然幽灵,大都是人类凭借着自己的想象力虚拟出来的幻影,但我还是能够触到它们存在的空间。以往,幽灵大都会在夜间及阴郁的环境中存在,它们存在是因为时间是轮回的,幽灵的再现,充分表达出了地球人对生死之谜的想象力以及对自身他人原罪的恐怖,从某种意义上讲幽灵是在生与死的界线中出现的,代替生者和死者复述灵魂使命的异灵。不过,多数人是看不见幽灵的,只有少数人会看见幽灵穿行在阁楼上,也会在屋顶上行走,在角落中的坛子里隐居。
此时此际,我隐约看见了野人山的幽灵,它们是用指甲来触摸雾中有呼吸和身体灵魂的另一种生灵,我们理所当然应该是它们的幽灵之手所触摸的对象,因此,我感觉到了身体上有一阵阵的惊悚;它们还有呼吸声,这是最令人惧怕的,那些从雾中飘来的呼吸仿佛利刃,可以直抵你的咽喉,我已失语,咽喉仿佛已被泥沙堵住……
我奋力地行走,因为我深知,如在巨雾中离我们的人太远,那么凭我自己的力量是无法走出野人山的。幽灵们穿梭在野人山,但并不阻止我前行,幽灵也是良善的,它们在这雾中行走更多是嬉戏或奔赴目的地。像人类一样,它们有触须分良善和罪恶,同时也有人类管理自身的时间观念,而且,我与幽灵之间不存在冤缘,它们用不着在此阻止我的远行。
我不再害怕幽灵了,我的某种灵魂似乎醒了过来,这真的让我好舒畅。即使一个人身陷野人山的巨雾中我依然能往前走,这使我不仅仅忽略了饥饿,也同时忽略了恐怖。我发现再往前走时,巨雾突然移开了,也许是被那群幽灵们带走了。
我又想起了将军,不知道为什么,从现在开始只要一想起他也在野人山撒离,我的脚就增加了几分力量。我在上面已经叙述到了那十三颗子弹中的第一颗和第二、第三颗的故事,现在,趁着我刚刚穿越了野人山的巨雾,我体内保持的那种雀跃的激情还在我脚下穿行,让我将那场与将军的对话再叙述下去……也许,我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了:趁着时间的光亮将生命中遇见的、铭心刻骨的叙事记录下来,除了让它留存在纸质笔记本中,也应该在合适的时间公开那些撼动人心的记录。我相信,记录这种古老的方式是永恒的,哪怕这个世界有一天轮回于茫茫冰川,那些笔记本中的行文将留下人类生活的证据。
我的笔记本中有这样的记录:缅北丛林深处中国远征军的那片营地边缘有两把椅子,将军取出一颗子弹后的第三天,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了两把椅子上,关于十三颗子弹的对话就从这里开始……
我说:将军,你刚才说过,你是被你的叔叔拉进军队的……这很有意思,能回首一下这段往事吗?
将军说:我的叔叔是一位军队中的营长,那一年我十八岁,正处于无所事事前景迷惘的年龄,我的叔叔带着他的军队途经了我们的小镇。叔叔说,跟我们走吧,男人应该去打仗……只有在战场上你才会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就这样我跟着叔叔的军队离开了故乡小镇,离开了我十八岁前生活过的地方。
我说:请讲讲你身体上另外的子弹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战乱的岁月,一个人身体上承载着十三颗子弹需要多少勇气和力量?
将军说:作为一个军人,以不同的时速辗转于不同区境的战场……紧随着到来的是第四、五、六、七、八、九、十颗子弹,它们穿入了我的手臂大腿的肌肉中,非常幸运的是,没有射穿我的大脑和心脏,否则的话,我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与你对话了。我并非钢铁之躯,但每次子弹进入肉里想做手术时,时势的变幻总是改变了我躺下取出子弹的时间,之后,是我带军队进入了缅北战场……等待我的将是第十一、十二、十三颗子弹的降临……就这样,我躺下了,因为有一周的时间我可以离开战场……我躺下了,一颗子弹来到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医生告诉我一定要做手术取出子弹,否则伤口一旦感染就会影响心脏的跳动。这一次,我说服自己必须躺下了,手术之前,当医生为我的身体做全面的检查时,惊讶地发现了我身体中竟然有十三颗子弹的痕迹……外科医生竟然用手就触到了埋在肉里面的那些子弹……之后,等待我的是一场取出一颗子弹的手术时间……
我说:我知道这场手术用了十个小时的时间,而残留在你身体中的那些子弹却悄无声息地在你身体中,与你生活了几十年的时光……能谈谈那些子弹在你身体中时你与它们是怎样相处的吗?
将军说:人这一生很快,我几十年前穿上军装,从那一天开始,就感知到穿军装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用身体去迎接子弹的到来,你如果害怕子弹的话,你就无法做一名军人……我似乎还隐约记得第一颗子弹从空中射来的时间,那是人生一个最为荒谬的时间,我置身在一群人中,子弹本应该射穿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恰好又靠近他,于是,子弹就那样毫不留情地过来了……人群突然混乱起来,旁边的人跑了,所有人都开始跑了起来,我也跑了起来,顾不得子弹已在我手臂的血肉里,跑在我旁边的一个人边跑边把我拉进了一条小巷并在慌乱中低声地告诉我说,听我的话,赶快躲起来,千万别去医院取子弹……你知道吗?你惹麻烦了,你用你的手臂为你旁边的那个人挡住了子弹,而那个人却跑了,所以他们一定会到处找你,你千万别到医院去取子弹,否则麻烦会更大……他说完后朝着小巷尽头跑远了,我也开始在跑……我用手捂住了受伤的手臂也在跑……我转眼就自己动手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之后就去了美国。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手臂中有一颗子弹,看上去,我表面上是听了那个陌生人的告诫,其实,我是没有时间去让医生取出子弹,久而久之,子弹就长进了肉里……
他说:我的身体也许天生就该迎接一颗颗子弹,除了第一颗子弹是来历不明的,其余所有的子弹都与战争有关系。就这样,那些子弹仿佛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进入了我的肉体,它们给予我疼痛,你刚才不是说过用什么样的勇气与力量承载那十三颗子弹的,也就是说我是怎样在几十年中与那些身体中的子弹和谐相处的?几十年从北到南,大都是在战乱中度过每一天,只有在夜深人静,我能感觉到这些子弹在肉里在离骨骼最近的地方,悄无声息中在折磨着我的意志,我甚至能感觉到每颗子弹在倾诉着它们的欲求,似乎它们也希望穿越出我的身体,而每一颗子弹无论它是镶嵌在肉里还是漂浮在肉体的路线中,它们都在告诉我每一颗子弹的黑暗历程。
他说:现在好了,而当我身体里那一颗危险子弹在漂游出身体时,我感觉到了某种召唤,也许还有新的战争和子弹在等待着我……
雾散去了,就像舞台上的层层帷幕拉开了。
我第一个看见的人是那名耳朵被蛇咬伤的士兵。
他倚靠在一棵云杉下,紧闭着双眼,我走上前,他是我穿越这场巨雾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尽管他闭着双眼,我仍然寻找到了我的盟友。我蹲下,伸手放在他前额,这时候我还没有忘记他在发高烧,说明饥饿、疲惫、恐惧和迷失方向都还没有摧毁我清醒的理智,我还醒着,包括我的良知和经验都在陪伴着我。在这些东西的支配之下,才可能让我去帮助另一个人,在此处,当我与他独处时,才知道他比我更需要帮助。我的经验在此开始发酵,沿着他清瘦面颊上的前额,我又触到了一丝丝火苗,它随时可以上升到这具身体中的所有器官,而人之器官无论它是大是小都在肩负着生命存在的元素,没有它们身体就顿然间失去了活力。他前额依旧处于发烧状态,我将他搀扶而起时再次发现他被蛇咬的耳朵比之前更肿胀了,如果从模糊中看这只耳朵,就像一朵红色的鸡冠花。他已力不从心,脚步很软,站起来时就像踩着一团团棉花,每一次移步都似乎很艰难。我几乎是拖着他在前移,终于,前面有了声音,确实是声音,是前方林子里的声音。
他似乎也同样被这声音所召唤,他仰起了头,他喃喃自语道:飞机,这是飞机的声音……我的心被召唤了一下,仿佛扇面将一阵风语带给了我,我有一个发自内心的惊喜和焦虑,天空中确实有飞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但不知道是敌机还是我们的飞机?
不管怎么样,飞机的轰鸣声已经给予了我们足够的力量,人在最为困难的时候,确实需要借助于外在的力量推动自己的身体,当外在的声音召唤我们时,证明我们与这个世界还保持着生命纽带般的联系。耳朵受伤的战士似乎感知到了飞机轰鸣声的魔力,他的脚步较之前向前跨得更大了,这样一来我们朝着前面的树林走去时感知到了除了我们在奔向前方的树林,还有从不同方向过来的人也在奔向那片树林。前方的树林离我们五六百米远,我们到了,我们终于到了。这是进入野人山之后看到的相对平缓的树林,而且这是一片矮树林,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的人们突然间涌满了矮树林,飞机又来了,只要仰头就可以看见树林上空有几架草绿色的飞机在盘旋,这是我们的飞机。
飞机开始抛下了一袋袋黑色的物体……我们开始叫嚷着奔向那些落在树林中的物体,我看见一双双已经饥饿了好几天的手慌乱中撕开了一袋袋从空中抛掷下的食品袋,里面有压缩饼干等等。一幕幕饥饿众生相突然就在眼前,这些空中掷下的食物成为了汇聚在这片小树林中饥饿者们最好的食物,我们已顾不得吃相,我们都是饥饿者,只要手中有一点点食物就会被我们送到嘴边,人的嘴在这一刻似乎会异常地亢奋……你如果是一个局外人,当你突然观望到这一张张饥饿中吞噬食物的嘴巴时,你的内心一定会涌起一阵阵酸涩不堪的念头,想将你手中可能有的食物全部馈赠给他们。
尽管这愿望美好良善,但最终只是一种愿望而已,因为在我们之间,相隔巨大而辽阔的野人山的屏障。其次,是时间的隔离,时间是无情的,它再不可能让你回到从前,无论你现在有多少财富粮仓,都无法施舍给昨天的饥饿者;也无论你现在有多少汹涌的起伏荡漾的爱情,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与旧日的恋人互诉衷肠。时间是回不去的,在这里,只有语言可以带领我们回去……而此刻,当我历尽苍茫的语言重又来到这里,我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嘴正在饥饿中吞咽着那些枯干的压缩饼干……我还将那些饼干分给耳朵受伤的士兵,我记得他吞咽最后一片饼干时眼睛里的哀伤无助,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吃东西,之后等待他的将是昏迷和死亡。飞机空投下的食物分到每个人手上,也就每人一包压缩饼干,我们不敢一口气吃完,每个人都预感到了走出野人山的渺茫,这渺茫使想一口气吃完一包压缩饼干的欲求顿然锐减。饥饿会产生两种功效和经验,其一,会将手里仅有的粮食短时期内全部消耗,然后等待着饥饿将体内的细胞杀死,让血液干枯,等待着死亡;其二,尽可能地省下有可能不吃的一小团食物,就能用这省下的食物在饥肠开始萎缩的时候去安抚你的胃,然后携带你仅剩一口气的身体一步步地走出野人山。我省下了手中的压缩饼干,天空之上空投食物的飞机已远去,剩下的是我们自己。我重又携扶着耳朵被蛇咬伤的年轻战士往前走,刚才的两片饼干似乎给他增加了脚力、因为他的存在,我没有心思去寻找出发前的队友。当一个人离你最近,在你视线下成为生命最垂危者时,你只可能向他伸出手,从而忽略耳边的风,甚至天空下更大的浩劫,同时,也会忽略你念想中一个个的幻影。我将他携扶而起,野人山的森林中晃动着一个个的有头有脚的生命具象,他们是真实的,我自己的存在也是真实的,等待我们的更漫长的煎熬也将是真实的。正是这些真实,使我们朝前走,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走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想死。当然,在野人山死是容易的,就像在战场上死同样是容易的,但我相信,从缅北战场中撤离到野人山的人们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我自己当然也想活下去,每当我抬起头,透过树梢看见冠顶上的一束阳光时,我感觉到身体在奋力地向上跃起,说实话,我还没有活够,因为我的生命才刚开始。在野人山每每遇到泉水,我就会珍惜这一次偶遇,因为野人山并非到处是溪流缠绕,很多时候口渴的滋味就像成群的蚂蚁在口腔中噬咬住你的咽部和舌苔,所以,每遇到溪流时唯有将自己的军绿色水壶灌满(而这时候,总是会嫌自己的水壶太小,容不下多少水,走在路上时,又会感觉到自己的行囊太沉重),除此外,是将脸及所有可以裸露在外的手和胳膊洗得干干净净。看见水,人就会心生喜悦,尤其是当你突然间发现了一条从原始森林中已经环绕到你脚下的溪流时,你会弯下腰让身心融入溪流,这时候,你所经历的所有磨难似乎也都被你忘却。一个想死的人,如果面对野人山的一条溪流,那么无论死神怎样召唤自己,他们都会从死神召唤自己的咒语中发现一条生的通道。
又走了将近一天后接近了黄昏,这一天走得比任何一天都艰难万分,因为除了我自己行走,我还要搀扶住耳朵被蛇咬伤的年轻战士。我不可能抛下他,如果我一松手,他就不可能再往前走了。我已发现了他被炎症所笼罩后身体的无力感,支撑他身体的一根根骨骼仿佛在他体内已经弯曲了。他的每一步行走,都是我用手臂将他拽着往前走半步或一步,我们又渐渐偏离了人群。在野人山的逃亡录中,存在着一个残酷而真实的现象:每个人的行走既是独立的,也是被他人所捆绑的。之前,我是独立的,尽管与两个队友已分离,但我一直在往前走。而现在,我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所捆缚,他已像一根绳子般拴住了我,我要一直使用我身体中残留的、无论怎样艰难都将激荡在我血液中的本能,将他搀扶着继续往前走,这本能就是良善和悲悯。它使我没有松手抛下他,所以,我们终于又走到了黄昏。再往前走半步都是不可能的,黄昏是我们寻找营地的时辰,一旦错过这个时间段,天空顿然会黑下去。
所谓寻找营地,就意味着要在眼皮底下尽快搜寻到有大树支撑的一小片灌木丛,大树可以作为屏障,也可以在猛兽袭击时作为攀爬物,但这只是我们内心跃起的避难台阶而已,如果真的有野兽突如其来,那是一个无法预先想象勇气与搏斗的事件。还有灌木丛,它几乎可以成为我们天然的睡床,因为野人山的灌木丛中央总是会出现一小片长满了野草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借此躺下去。我听别人告诉我,如果你身不由己不得不在原始森林过夜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去后,尽可能屏住呼吸,并且要将自己的身体气味融入植物之中,这样会混淆猛兽的嗅觉感,以此减少它们对人类肉体的侵犯。
我找到了几棵云杉树,它们已在天空筑起了屋顶,之下就是灌木丛和里面柔软的野草,我将身边的他搀扶到了野草中让他躺下,他似乎太需要躺下去了,我从他无神的眼睛中感觉到了某种垂头丧气的不再想攀援的勇气,他就像一只散了架的盔甲已经没有斗志。其缘由是又一轮高热开始降临,我的手触到了从他呼吸的鼻腔中荡来的气息,而他的耳朵已肿胀得像一只拳头。我已无力替他降温,水壶中已再没有一滴水。而且黑夜让我感到迷茫而又恐惧,我躺在离他有一个枕头的距离之外,面对他的高热,除了陪伴守候,再无别的选择。这时候,风声从巨大的野生灌木丛中过来了,野人山的夜晚温度骤降,躺在野草中的我最大的祈愿:第一,是让年轻战士的高烧退下,第二,是让我战胜恐怖和不安尽早进入睡眠,第三,是请野兽们放过我们,别惊扰我们的梦,也别来吃我们的肉和骨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借助于夜色在睡前以自己尽可能有的力量做了三件事:我摘下了一些树枝,上面的云杉叶枝茂密,我有一个美好的既取暖而又有防御功能的愿望,睡前让这些树枝盖在我们的身上,它既能挡住一些凉风,更为重要的是倘若真有猛兽途经此地的话我们睡在树枝下会更安全些。树枝会让野兽视觉模糊,野人山是野兽和植物王国的天下,而如今我们不得已闯入其中,所以,在很多不测的黑夜之中,我们要伪装成这座王国中的一棵树,一些与它们殊途同归的形象相似的存在。之外,我站起来倾听了一会儿,从四面而来的风声中,是否挟裹着野兽们突袭而来的脚步声,但我欣慰地告诉自己,风声是平静的,没有凶险的预兆。除此之外,我再次蹲下并屈膝,在夜色中端详着年轻战士的面孔,他安静地睡过去了,也许是已经昏迷过去了。他就像孩子,又像我的弟弟,如果我有弟弟的话。我突然诞生了一个愿望,在他醒来之后,告诉他,如果愿意的话就做我的弟弟,我们就以野人山为背景,结拜为姐弟,这样我们好相互关照,多一些力量,就能使我们更早地突围出去。我为他身体上盖上了一层刚折下的树枝,又为我自己的身体也盖上了一层树枝,之后,我就躺下去了。
夜空真美啊,人在任何逆境之下的陌生背景中都能寻找到自己的安寝之地,我躺下后因为太疲惫,很快就又睡着了。这个下半夜,我无任何梦,一觉竟然就睡到了天亮。我发现了树枝上的露水正抖落在我身体上时,我开始醒来了……也许是因为在战乱中长久迁移,每每醒来,睁开眼睛的第一种习惯性本能是环顾四周,弄清楚我置身在哪里。
他竟然没有了呼吸。这是我面对现实中触抚到的第一件事情,这件事真实得使我没了任何迂回的路线。醒来后,我掀开了身体上的树枝,我叫唤着他,我叫他兄弟,我想在他醒来后告诉他,我没有弟弟,如他愿意,从此刻开始我们就结盟为姐弟吧!他没吭声,我用手靠近了他的前额后发现,昨晚的高热已退下,因为他前额已是一片冰凉,然而,我慢慢地发现了,这是一种接近冰的冷,一种全身心的冰冷从他口腔中弥漫而出……我渐次被一种过往经验中的记忆所包围,因为我虽然年轻,却已经历了太多的与冰冷气息相关的记忆。我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就连鸟语也无法听到,我似乎和他待在了另一个星球上。
来自死亡的经验通常都是冰冷的,这冰冷源自肉体,他的手脚已经冰凉了很久很久……我在试图寻找到来自他身体的一点点体温和气息,哪怕一点点都会证明他还活着。手的感知力量在这顷刻间显得非常重要,只要有可能触抚到他体温的地方,我的手都在尽力探索着,我在绝望之中总是心存一点点侥幸的期待,哪怕他手腕上有一点点脉跳,都可以证明他还在活着。
人如果活着,就一定会有脉跳,它在身体的血液中穿行。
而人一旦失去脉跳,就像一条树藤面临着衰竭,在缅北的原始森林中,植物们也有生死状态:刚刚获得新生的植物是鹅黄色向青绿递嬗的过程。鹅黄,是春天所有枝头初绽芽胚的颜色,当它们迎着初生的太阳而上时就会将自己的身体演变为青绿色。而当植物经历了纷繁时间的沧桑之后,其姿容将呈现疲惫萎靡,如果再经历一场突发其来的磨难,其身心气息已散尽。一路上,我既看见了新生的野生植物欢喜得像人类的幼儿们在糖果积木房中跳着舞唱着歌的状态,也同时看见植物们死亡前夕的挣扎,当植物临近死亡时,满身的树叶将逐次凋零,比如人的毛发突然从黑变得枯燥后开始脱落的状态。我曾看见过一根巨大的树藤在盘旋着另一根青绿色的巨藤时的死亡状态,它的藤心已空,就像地球上的空心人已失去了灵魂,同时也失去了人身体中的血液循环和有节奏的脉跳。
而当他的脉跳再也无法被我的手触抚到时,我已感觉到了他的死亡。面对死亡,也就是面对一个人身体失去再生之后的现实。我用双手扒开了层层叠叠的落叶,我的心告诉我,只要有可能,我都要用尽我全部的力量为他的身体寻找到安息之地,落叶下我触到了缅北原始森林中的泥土,我仿佛用手指触到了他躺在这片泥土之下通往天堂的路线。于是,我将他的身体迁往那片长方形状的泥土,我知道就我个人的力量来说,虽然显得渺小,然而,我却已经用心地为他搜寻到了这片看似安静又温暖的床榻,之后,他将在此安息。我伸手将土覆盖在他年轻的身体之上,再从头顶的树枝上折下了许多鲜绿的树叶铺洒在泥土上,然后从包里掏出笔在一块落地的树桩上写上这两句话:他的灵魂已在此安静,请附近的飞禽走兽们别打扰他。
若干年后的某一时辰,我曾将星期六的玫瑰献给了自己,那一刻,所有的烦忧仿佛都被一轮银白色月光卷走了。我仍然爱着黑夜的面貌,任凭这个世界在人妖间周转不息,只要暗含幽香,我们就能在荆棘密布中遇见另一朵玫瑰。
我亲手将一个人埋在了野人山的原始森林中,我很想摘到空中花园中的一朵玫瑰,最好是红玫瑰……然而,你知道,野人山从不诞生玫瑰,它只诞生望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中的人与兽妖怪搏斗的场景。当然,它也诞生了蔓生的青苔、复杂而难以掌握的气候特征。这不是人类可以穿越的一座原始森林,所以它不可能预先为人类的逃亡准备好粮食、药品和床榻,更不可能为逃亡在野人山的几万人准备好抵御死亡疾患和饥饿的特殊武器。
当我亲手埋葬了一个年轻的战士之后,我似乎又变得勇敢了一些。既然你已经成为了进入野人山的一名逃亡者,那么,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仅仅谈论勇敢这个词汇是空洞的,它需要来自野人山的熔炼。对我而言,能够独立地将一个已失去脉跳的中国远征军战士掩埋在泥土下,本身就是一次熔炼。若干年以后,当我回首这件事时,仿佛仍在使用我那双没有皱纹和老年斑的手,伸向那落叶下的泥土,我用手掘开了一层层的泥土,看上去这些土质很肥沃,所以它才诞生了野人山众树的灵魂。我的手,忘却了疼痛掘开了泥土,因为一个严峻而残酷的事实已在面前,年轻战士的身体再也不可能站立起来,跟我们去穿越野人山,当脉跳停止,人的生命就停止了歌唱。我是见证他死亡的唯一在场者,所以,只有我可以将他埋葬在泥土下。独自一个人将他气息也尽的身体移向泥土,这座属于他自己的小房间将为他抵挡暴风骤雨,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避难所,再不会有蛇的毒液进入他的耳朵,也再不会有饥饿高烧分裂他的身体。我曾听别人说,人一死,也就开始了轮回……当林子里又荡来了树枝的芳菲时,我从他的墓地上重又站立起来,我经历了一个人的死亡,我同时经历了通向勇敢之路的磨砺。我离开了一个人的死亡,面前的路仍然是看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要走多远才能遇到他们,在这里,他们这个词就是我身边的侣伴,经过了死亡的体验,一个现实结束:那个被蛇咬伤了耳朵的士兵,同样在这条路上历经了几十次高热的侵袭,还是被死神带走了。
我知道,我已在冥冥中感悟道:死神是另一个阴界之神,他肩负职责来阳界收走那些饱受痛苦和罪孽深重者。在野人山的巨大丛林深处,死神们游走在我们中间,稍不留神,我们中的另一个人就会被死神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