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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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波凯尔的驿车上

我初次到磨坊去的时候坐的是波凯尔的驿车。这是一辆破旧的乡村驿车,虽然跑的只是短途,可一路的颠簸倒让这辆老爷车看起来仿佛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车上除了车夫之外只有五个乘客。其中一个是卡玛格的民兵。他毛发浓密,戴着银耳环,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泥土的气息。还有两个是波凯尔的村民——一个糕点师傅和他的揉面工。这两人脸色红润,喜欢闹腾,看起来和他们的身份很相称。尽管他们的工作不见得怎么高贵,这两人的侧影倒与古代罗马皇帝颇有几分形似之处。此外还有一位乘客,他戴着巨大的兔皮帽,乍看上去只见帽子不见人。他几乎不说话,只是一脸阴郁地看着车外的风景。

看来这几个乘客彼此认识,一路上只听见他们大声喧哗,谈论自己的各种琐事。那民兵说他是要前往尼姆,是当地的治安官召他去的,只因他用干草叉捅伤了一个牧童。卡玛格人从来都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热血汉子。至于那两个波凯尔村民呢,他们正在进行宗教辩论,为了圣母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糕点师傅的教区把圣母当成神圣的慈母来供奉,他们教堂里的圣母形象通常是怀抱圣婴耶稣的慈祥母亲。而那揉面工则是新式教会的在俗司祷,供奉的是感怀圣孕的圣母。在他的教堂里,圣母面带微笑,张开双臂,仿佛要带领教众拥抱光明。这两人就为了不同的圣母形象吵了起来。他们越吵越大声,越吵越激动。看到这一幕我还以为自己身处好勇斗狠、鱼龙混杂的那不勒斯码头。眼看这两人就要为这个宗教问题拔刀相向了,这时马车夫插嘴了:

“别吵了,两位!这本来是娘儿们的事,与爷们不相干,何必大动肝火!”

他在车夫的位置上坐直身子,呵呵一笑,轻轻巧巧地扬个响鞭。他似乎希望自己那漫不经心、半开玩笑的语气能平息这场争斗。果不其然,整个车厢静了下来。

关于圣母的争论到此为止,可是那糕点师傅意犹未尽,他一张嘴可闲不住。他看向那个戴兔皮帽的可怜人,只见他黯然神伤地蜷缩在车厢的一角。糕点师傅用嘲弄的语气对他说:

“嘿,磨刀匠!你妻子呢?她属哪个教区的?”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语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戴兔皮帽的磨刀匠并没有笑,他对这一切根本无动于衷。这时那多嘴的糕点师傅转过来对我说:

“来自巴黎的先生,您不认识这家伙的妻子吧?实话告诉你,他妻子真是个人物,在波凯尔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车厢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可是那磨刀匠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他双目低垂,嘟嘟囔囔地说:“做面包的,别说了。”

可这怎么堵得住糕点师傅的嘴呢?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这家伙是个白痴!无论什么人,娶到这样一个老婆都该心满意足了吧,跟那女人在一起总不会有腻烦的时候。想想吧,先生,那真是一个尤物啊!只不过呢,每隔半年左右,她就要跟人私奔一次。每次回来还能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说得天花乱坠的……这夫妇俩可真是一对活宝。不瞒你说,他们刚结婚不到一年,那女的就跟一个巧克力商人跑到西班牙去了。”

“唉,那做丈夫的可惨喽!他成天一个人喝闷酒,哭得稀里哗啦的。还好,过了不久那女人回来了,打扮得跟个西班牙人似的,手里还拿着个铃鼓。村里人都叫她快离开,‘快走吧,他肯定会杀了你的!’”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两人又和好如初了,那女人还教他玩西班牙小铃鼓呢……”

车厢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那磨刀匠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嘴里嘟囔着:“做面包的,别说了。”

可糕点师傅根本不理他,继续说下去:

“先生,您或许会想,这小妖精从西班牙回来之后总会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吧。哈哈!您要真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丈夫实在太好骗了,所以不久之后她又跑了。在那之后,她还跟过一个军官、一个罗讷河上的水手、一个音乐家……谁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人把她拐跑呢?不过每一回都是同一幕闹剧,戏码大同小异:妻子跑了,丈夫哭了,妻子回来了,两人和好如初了……这家伙头上的绿帽子都绿得发黑了,可他还是那么耐心地等她回来。不过话说回来,那磨刀匠的娘子当真漂亮,皮肤白白的,两只褐色的眼睛很会撩人。唉,这个甜美活泼的小东西!就算是配个国王也当得起……来自巴黎的先生,听我一句话,如果你路过波凯尔……”

这时磨刀匠开口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求求你,别说了!行行好吧!”

这时驿车停了下来,安格洛斯农庄到了。两个波凯尔人下了车。说实话,我还真巴不得他们快点离开呢。那糕点师傅真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他下了车走进农庄里头,我们还能听到他充满讥讽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糕点师傅和揉面工下车之后,整个车厢就安静多了。驿车行驶到阿莱的时候,那卡玛格民兵也下了车。这时车夫跳下马车,牵着马慢慢往前走。车里只剩下我和磨刀匠两人,我们默默坐着,一声不吭。那天天气炎热,皮革做的车棚摸上去很烫手。炎热让我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我想打个盹儿,可是每回我即将步入黑甜乡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那凄厉的话语:“求求你,别说了!行行好吧!”那可怜人看来也没睡着。我坐在他后面,可以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不停颤抖。他把一只粗糙的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那只手看上去苍白老迈,正在不停地哆嗦……他正在哭泣……

“巴黎来的先生,您的家到了。”车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用马鞭指指远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磨坊矗立在小山顶上,仿佛一只蝴蝶安详地在一堆稻草上休憩。

我站起来准备下车。我走过这个可怜人身边时,还不忘仔细看看他。我想记住那顶兔皮帽下面的脸庞。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在我经过他身旁时,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用低沉的嗓音说:

“朋友,看看我,记住我的样子。如果哪天你听说波凯尔发生了什么惨事,你大概就能猜出是谁干的了。”

这是一个伤透心的可怜人。他那深陷的眼眶中嵌着一对泪光闪闪的小眼睛,可是他的声音中却饱含着恨意。这弱者的愤怒和怨恨夹杂在一起,我不禁为磨刀匠的娘子暗暗担心,她可得多加小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