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的这本传记在大陆出版时,编辑在书后特别指出:“作者对王安石变法的评述持的是保守派观点。王安石力主‘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为抑制大地主大官僚,以期富国强兵,推行了一系列变法措施,尽管因种种缘由(其中包括保守派的顽固反对)未臻预期效果,但作为一次改革运动,在历史上是有进步意义的。”难道说因为“在历史上是有进步意义”,站在这场变法运动对立面的人士,就必然要成为蒙羞受辱的对象吗?事实上,回顾公元1070年北宋的熙宁变法,王安石想做什么和做成什么,是要两分法来看的。只是一个停留在脑海的梦幻花园,而没有随之而来的,一个展现在眼前的完美世界,所谓的“进步意义”,其实也是一句空话。如果我们逐一回顾这场持续多年的政治运动,根据当时的和后来的文献资料,很难找到成为“有进步意义”的王安石的对立面,也就必然是“有退步意义”的司马光、韩琦、富弼、吕诲、欧阳修、苏轼、苏辙、黄庭坚等人,还有王安石的两个弟弟王安礼、王安国,他们是代表着大地主、大贵族的利益,出于保守僵化,出于权力之争来反对这场改革的。他们难道不知道与王安石针锋相对的时候,实际上是和支持王安石的神宗皇帝对着干吗?他们心目中要是没有崇高的理想,要是没有值得为之牺牲个人仕途、前程的价值观,要是没有哪怕流放贬谪,也要坚持真理到底的勇气,恐怕也不会获得当世和后代如此敬仰了。
据宋人王辟之的《渑水燕谈录》:“司马文正公以高才令德,大得中外之望。”
故公之退十有余年,天下之人日冀其复用。熙宁末,余夜宿青州北淄河马铺,晨起行,见村民百人,欢呼踊跃,自北而南。余惊问之,皆曰:‘传司马为宰相矣。’余以为虽出于野人妄传,亦其情之所素欲也。据宋人张淲的《云谷杂记》:“司马公薨,京师之民,罢市往吊,粥衣以致奠。巷哭以送丧者,盖以千万数。上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其丧归葬。瞻等还奏:‘民哭公甚哀,如哭其私亲。’四方来会葬者数万人。”
为什么民众有如此拥戴的行为和举动,因为从他们的文章和言论,读出当时不堪变法之害的民众心声,也读出当时无法承受变法之害的社会痛苦,正是这种文化良知,社会责任,人类公义,道德承担,从来是民众喉舌的中国文人,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抗争,不但在当时产生广泛的影响,也是在文学史上得到不朽的原因。
李亚平先生在其新着《帝国政界往事》中,这样反躬自问:“由是观之,如果一定认为他们代表了大贵族大地主阶级的利益,代表了某种僵化、保守的政治立场反对变法的话,我们就必须同意这样一个前提,即:苏东坡在写下所有那一切辉煌文字的时候,实际上是口是心非的,在政治上,他们落后而反动,在经济上,他们贪婪而自私,在文化上,他们虚伪而心理阴暗,在个人品德上,他们狡诈而伪善。否则,我们势必无法自圆其说。然而,我们所受过的所有教育,一切历史知识和生活常识,都在告诉我们,事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理性而不是感情,更不是赌气地解读历史,既是为文之道,也是为人之道。
在被王安石辩诬者视为“恶意虚构”和“无耻谰言”的《邵氏闻见录》中,有一则关于苏东坡被王安石排挤出开封,继又遭遇诗狱的记载,大概接近于历史的真实:“介甫与子瞻初无隙,吕惠卿忌子瞻,辄间之。神宗欲以子瞻同修起居注,介甫难之。又意子瞻文士,不晓吏事,故用为开封府推官以困之。子瞻益论事无讳,拟廷试策万言书,论时政甚危,介甫滋不悦。子瞻外补官。中丞李定,介甫客也。定不服母丧,子瞻以为不孝,恶之。定以为恨,劾子瞻作诗谤讪。下御史狱,欲杀之,神宗终不忍,贬散官,黄州安置。”
这里提到的吕惠卿、李定,还有曾布、章悖、舒亶、邓绾等被王安石起用的新法支持者,无论在当时或是后代,都被视作声名狼藉,品行不端的人。虽然,近年来经过不断地漂白,不断地洗刷,诸如吕惠卿的出卖告密,诸如李定的匿丧不报,诸如邓绾“笑骂由人笑骂,好官我自当之”,都有了新的说法。看来,元人所编的《宋史》,囿于南宋士大夫对于熙宁变法的成见,受到反映民众心理的话本《拗相公》的影响,因而将其中部分人物纳入书末的《奸臣传》中,也许将来重新编写北宋这段历史的时候,有可能恢复历史本来面貌。
其实,现在为王安石重新定位于历史伟人的时候,定位为大政治家、大改革家,连同他的这些雇佣军也一一扶上尊位,实在是一种徒劳的努力。因为王安石为改革家,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抱着改革的理想;王安石雄才大略,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高瞻远瞩,纵横古今;王安石道德高尚,那些人未必都与他一样律己甚严,廉洁奉公。王安石与他们只有工作的上下级关系,而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从五湖四海聚集在一起从事这项伟大事业的。王安石未尝不希望司马光、韩琦共襄盛举,未尝不盼着苏轼、苏辙为其羽翼,然而,道不同不相与谋,这就是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性格悲剧了,那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于是,他不得不在干部的物色选择上,舍本逐末,退而求其次,求其再次,求其次之又次。连他两个亲弟弟都弃他而去,可以想见当他儿子王雱,唯一支持他新政的骨肉,不幸早逝,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了。
因此,他与他的助手和支持者的关系,说白了,就是老板和伙计。他们所以投奔王安石,因为他们在司马光、韩琦、富弼、吕诲、欧阳修那些资深政治家眼中,怎么能有苏氏兄弟那样的前景呢!所以,当这些王安石的雇佣军,有条件实施反攻倒算时,拿苏轼祭刀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林语堂并没有费太多的笔墨,去写王对于苏的迫害,但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苏调任途经南京,与王安石见面时,是有过交锋的。“王安石失败之后,苏东坡在金陵遇见他,斥责他发动战争,迫害文人之罪,王安石回答说吕惠卿当负全责。此不足以为借口,因为王安石本人坚持严酷对付反对派,而且在熙宁四年四月至六年七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期间,王安石在京师成立用以侦察批评朝政者的特务机构。”
林语堂还写到了王安石对于苏东坡公开反对新政,而给予的报复,那是这位诗人平生第一次差点吃官司的细节:“苏东坡(因反对变法,三次给神宗)上书以后,(这是颇让王安石不开心的事情,不过,因为苏东坡职卑位微,王安石可以不必在乎他。)熙宁四年一月起任告院权开封府推官,在任期间,他出了一道乡试考题《论独断》,这触怒了王安石(这当然是一次对他权威的公开挑衅),苏东坡立遭罢黜。”随后,“王安石的亲戚兼随员谢景温,挟法诬告。当时流传一个谣言,说苏氏兄弟运父灵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滥用官家的卫兵,并购买家具瓷器,并可能偷运私盐从中牟利。官方乃派人到苏氏兄弟运灵所经各省路途上,从船夫,兵卒,仪官搜集资料。”后来查无实据,此案遂告寝息。但谁都知道,谢的发难,与王的授意分不开。
在宋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亦载有此事。卷二百十四纪:“景温与王安石联姻,安石实使之穷治,卒无所得。”卷四百二十一纪:“谢景温天资奸佞,素多朋附。熙宁中,王安石用事之日擢为知杂御史。是时,苏轼方忤安石,景温迎合其意,辄具弹奏,谓轼丁忧返蜀,乘舟商贩,及朝廷下逐路监司体量,事皆无实。”在《太平治迹统类》卷十三《神宗任用安石》里这样记载:“谓范缜举苏轼为谏官,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以谤语力排之,事不实,士论薄之。”安石大喜,未有以发也。“会举谏官,范缜以轼应诏,谢景温恐轼为谏官攻介甫之短,故力排之。”政坛的事,官场的事,这种勾心斗角,机关算尽,都是属于司空见惯的正常活动。道德再高尚的政治家,绝对不趟浑水,是不可能的。
王安石还是将这位官不算大,文章声名却比他响亮的同行,逼出了京师。
看来,王安石在宋神宗的耳朵边,没有少给这位政敌,加油添醋,造谣生事。
《长编》卷二百十四纪:“司马光奏对垂拱殿,上谓‘苏轼非佳士,卿误知之。鲜于优在远,轼以奏稿传之。韩琦赠银三百两而不受,乃贩盐及苏木瓷器。’光曰:‘凡责人当察其情,轼贩鬻之利,岂能及所赠之银乎!安石素恶轼,陛下岂不知以姻家谢景温为鹰犬使攻之!臣岂能自保不可不去也。且轼虽不佳,岂不贤于李定之不服母丧禽兽之不如。安石喜之,乃欲用为台官。’”
然而,惹不起、躲得起的苏轼还是到杭州为太守去了。不过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乌台里坐着的御史,王安石提拔起来的爪牙,又将他拘押在大牢里。
在神宗强烈支持下,王安石变法诸多措施,终于一一出台。这位改革家常责备别人读书少,而他自己却未能从历史上那些改革家的命运,吸取必要的教训。商鞅、桑弘羊、王莽、刘晏、杨炎、王叔文、王1丕诸人的起伏沉浮,至少有四条经验,值得引以为戒:
第一,绝对不能低估反对派,成败系此一步;第二,绝对不能贪多求快,欲速则不达;第三,绝对不能因为你光荣、伟大、正确,老百姓会理所当然地买你的账。
尤其,第四,绝对不能由于你许诺明天给老百姓一个油饼,你今天就有权利用针线缝上老百姓的嘴,拿老百姓不当人来折腾。
看来,王安石读书虽多,但他的自大狂倾向,也就是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理论信念所产生出来的负面因素,诸如刚愎自用,顽固偏执,拒绝妥协,抵制调适的性格缺陷,阻碍着他借鉴历史上那些失败的改革,用以自勉。他把他的改革大业系于神宗陛下一个人身上,只要将他说服就万事大吉了;正如他当年上万言书,寄希望于仁宗皇帝一样。结果,上方宝剑在手,必然是一意孤行,哪怕碰上南墙,也是死不转寰。于是,政令一出,舆论大哗,朝野大乱,沸反盈天。王安石作为一个大政治家,一位大思想家,无论在当时,还是后来,都是举世公认的,但从来没有一位研究他的学者,认为他是一位具有行政能力和管理经验的CEO式的领军人物,更不是一个折冲尊俎,应变圆通,灵活机智,进退从容的政治领袖。他连自己的私生活都不善料理,焉谈其他?这样一个智商极高而行为能力极低的学者型干部,适合做领导者的智库、智囊、幕僚、高参,让他出谋划策,沙盘作业,是可以的,让他运筹帷幄,指挥全局,则不行。不要说北宋时期的那种因循保守的政治体制,也不要说北宋时期那种懑顸臃肿的官僚架构,更不要说几乎不跟大宋王朝的老百姓打一声招呼,简直让人吓一个跟头的改革大计,像雷阵雨似的倾盆而来。哪怕一个极正常的当代国家,毫无预案地让全民承受这大规模、大范围的政治、经济、文化一系列的改革措施,这种极其强烈的社会动荡,谁也是经不起折腾的。
老子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怎么能像烙大饼似的翻来覆去呢?而北宋王朝一百多年苟且生存下来,连小鲜那样还保持着一条鱼的完整形状都说不上,只能说是即将散架,还没有马上散架的,快要箍不住的一只漏水不止的木桶,你王安石不是采取小修小补的保守疗法,而是大卸八块,这只桶不完蛋,焉有他哉?王安石先生充满自信,伸出两只手,对神宗皇帝讲,陛下您看,每只手有五根手指,从理论上讲,一下子按住十个跳蚤是绝对有可能的。这是笑话,然而也是熙宁二年的真实。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觉得大宋王朝需要改革,但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赞成王安石这样的改革。’
你是在进行改革,而不是在进行革命。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改革家,都热衷于用革命的手段来实施改革,结果无不碰得头破血流。革命允许暴力,暴力可以摧枯拉朽,反对派敢龇牙,只要手里有枪杆子,二话不说,马上摆平。这只桶老子不要了,另造一只新桶,这就叫革命。而这只桶再坏再破,也不能一脚踢掉,要加固,要堵漏,要去朽,要更新,这才叫改革。因此,改革就得和颜悦色,就得和风细雨,就得由点而面,由局部而全体,润物无声地细致工作。
中国人,中国农民,特别是中国农民的小农经济所形成的求稳心态,怕乱心态,苟全心态,保守心态,没有二十年、三十年一切都做到家的扎实功夫,想收到改革的成效,想享受改革的成果,如王安石这样的冒失行事,不失败才怪?
有论者说,他是一只叫得太早的公鸡,其实,说准确点,他是一只想自己下蛋的公鸡,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北京的春天通常都是从玉兰花的绽放开始的,公元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的春天快要结束,初夏的薰风吹落了一地玉兰花瓣的6月11日(农历四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大清王朝出现了回光返照式的余晖,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后一次的“戊戌变法”正式出笼。
年轻的光绪皇帝正式颁布《明定国是诏》,举国震惊。
康有为是读过很多书的人,显然考虑过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教训,他认为很大程度上在于遭到保守派的抵制。于是,他对光绪建议:“请皇上勿去旧衙门,而唯增置新衙门,勿黜革旧大臣,而唯渐擢小臣。……彼守旧大臣向来本无事可办,今但仍其旧,听其尊位重禄,而新政之事,别责之于小臣。则彼守旧大臣,既无办事之劳,复无失位之惧,则怨谤自息矣!”
急于改革的光绪皇帝,简直等不及了,第一个行动就是废科举八股。当时,维新派第二号人物梁启超,对此举动兴奋得不能自已,说:“海内有志之士读诏书皆酌酒相庆,以为去千年愚民之弊,为维新第一大事也。”问题在于清德宗犯了宋神宗同一个错误,从五月起,他迫不及待地发出一道道诏书,下令各地方推行学堂、商务、铁路、矿务……短短三个月,其颁发的新政谕旨,比神宗还要神宗,达二百八十多件。结果,颐和园内那棵开得稍晚一点的辛荑,也就是紫色的玉兰花,还未落尽,在满地花瓣的颐和园的漪澜堂里。老佛爷像捏死一个臭虫似的,使这场百日维新,胎死腹中。虽然,她是主刀者,但她身后却是绝对不许触犯其利益的保守派所组成的铜墙铁壁。
改革派有时想得十分单纯,以为天下人都如同自己一样,大旱之望虹霓一样期盼着他们举起义旗,来挽救这只已成破木桶似的政权。孰不知朝廷内外,举国上下,拥护者甚少,反对者甚众。王安石所碰到的,也是康、梁所碰到的。
光绪只有一位太后,而神宗却有好几位太后,这是这位理想主义者,列宁誉之为“中国11世纪的改革家”,“批林批孔”之际尊为法家的杰出代表,绝对没有任何高招可以应对的女流之辈。老太太们一流眼泪,王安石只好卷铺盖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