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是个大文学家,大政治家,但也是个大怪人。
宋·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王荆公不善缘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与吴冲卿同为群牧判官,时韩持国在馆中,三数人尤厚善,无日不过从,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家各出新衣为荆公番,号‘拆洗王介甫’。公出浴,见新衣,辄服之,亦不问所从来也。”
“经岁不洗沐”,“衣服虽弊,亦不浣濯”,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宋史·王安石传》里说:“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世风好谀,大人物的一举一动,啊怕放个屁,追随者也会顶礼膜拜的,所以,才有“马屁精”这一美称。不过,一年到头不沐浴,一件衣服穿旧穿脏也不洗涤,怎么能和“贤”联系上,我真佩服那些马屁精的想象力。也许他们心目中的贤人,都是从内到外,不那么干净吧?
宋·彭乘《墨客挥犀》里,还记载了另外一个小故事,也可见此公的性格:
“王荆公为小学士时,尝访君谟。君谟闻公至,喜甚,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公,冀公称赏。公于夹袋中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中并食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且叹公之真率也。”这个烹绝品茶,希望得到王安石称赏的人,大概也属“马”派,有什么真率可叹?上好的茶加进中药,纯系糟蹋。说得好听些,一个不通晓,或者假装不通晓人情世事的怪人罢了。
不过,从古到今,文人中间,怪者也多,倒也不足为奇。
有的是本性所致的怪,有的是大智若愚的怪。有的作家,对不起,恕我不敬地说,则是装孙子的怪,矫情的怪。把怪当作一种登龙术,一种广告手段,无非都是文思枯竭以后,作品写不出来,就只好靠文学以外的名堂,向世人表示自己的存在了。
王安石是一个搞政治的文学家,在野二十多年,冷板凳坐得太久,要不作一些怪的话,也是怕人把他忘记的。所以,凡是在文坛跟头把式,出点洋相,制造新闻,兴风作浪,不那么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写作者,十之九,都有其广义上的政治企图。
因为搞真正的文学,是要费点力气的,而作怪的话,兴之所至,率意而为,那就容易多了。例如作《登楼赋》的王粲,喜欢作驴叫,实在怪得可以。他死后,安葬毕,来送丧的曹丕对一些参加追悼会的文人提议,仲宣生前爱作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于是,每人皆引吭高声效驴之吼鸣,墓前的那个交响场面,肯定令人亢奋,但也确实是怪诞不经的。同时期,还有一位阮籍,喜欢作长啸,声闻数百步。他既不是戏曲演员,需要吊嗓子,也不是美声唱法,要练发声,长啸不已的话,也会让人不得其解的。所以,由文人组成的文坛,忽而传来一声驴鸣,一声虎啸,大可不必太在意的。因为,他不这样怪一下,怎么能让大家侧目而视呢?
至于王安石的怪,到底属于哪一类的怪,千古论者,看法不一。甚至当时的皇帝,那位宋仁宗,也弄不清他是真怪,假怪,还是装怪,何况我们后人乎?
据邵伯温《闻见录》载:仁宗有一次赐宴臣下,自然也算是盛典了。但这位皇帝很讲究俭朴的,所以就不像现在拿着公家支票去吃饭,那样花钱如流水了。他举办这次宴会,倒具有一点西洋情调,既像是自助餐,又像是野外烧烤。与会者得自己在池塘里,钓上来鱼,然后或红烧,或清蒸,或松鼠,或刺身,与大家共享同乐。
王安石不喜欢钓鱼,也不善钓鱼,坐在那里,便把一碟子用面粉做成的鱼饵,一粒一粒地扔进嘴里,吃了个精光。第二天,宋仁宗对当朝宰相讲,这个王安石是怎么回事呢?他是极虚伪,还是极呆傻呢?一个人保不齐误吃一粒两粒鱼饵,但总不能把那么一大盘子的小面球,统统吃下去的。所以,宋仁宗不怎么赏识他,也不曾重用他。其实,这位皇帝曾经很在意他,也重视他,才把他从地方上调到中央工作。而且,在这以前,由于他为官政声甚佳,各方反应极好,宋仁宗多次指示宰相提拔此人到开封来担任要职。但这位怪人,就是不接受上方的好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每婉谢一次,他的呼声就高涨一次,每推托一次,许诺他的职务就提高一级。后来,他终于在差不多夹道欢迎的程度下来到京城就职,有没有洋鼓洋号啦啦队之类,不得而知,反正那时没有明星,他就是拥有许多粉丝的政治明星。
《邵氏闻见录》载:“安石在仁宗时,论立英宗为皇子,与韩魏公不合,故不敢入朝。安石虽高科有文学,本远人,未为中朝士大夫所服,乃深交韩、吕两家兄弟。韩、吕朝廷之巨室也,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韩氏兄弟,子华与安石同年高科,持国学术尤高,大臣荐入馆。吕晦叔亦与安石同年进士;子华、持国、晦叔,争扬于朝,安石之名始盛。又结一时名德如司马君实辈,皆相善。”一个人,能够如此打造环境,经营氛围,铺垫人气,放长线钓大鱼,作先声夺人的努力,没有相当智商,没有十分手腕,是难以办到的。然而,这个人居然若无其事地吃下一盘子鱼饵,真是让人很难叠合起来看王安石。
他到了中央,果然很当回事地,给皇帝上万言书,要求改革政治体制,要求改变经济方针。实际上,这一套思路,也就是被隔一代的新皇帝宋神宗,大加赏识,而推行全国的,在历史上称为“王安石变法”的设想蓝本。不知为什么,万言书上去之后,仁宗没有反应,大家觉得他调来中央,必受重用,仁宗也没有后续动作,基本上将他晒干在那儿,晾着他了。待了一些日子,王安石便借口家事,又请调回金陵。于是,有人纳闷,这对君臣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产生了什么龃龉。其实,屁事也没有。有人认为,他当着仁宗的面,吃了那一盘子鱼饵,估计让陛下觉得他这个人,若非大愚,必是大奸,因此,对这位臣下,由最初的热烈期待,变为疑虑不解,从此拉开距离,不再纳入他的视野中了。
谈到文人的怪,恐怕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有时,表象和本质会很不一致的,怪诞的背后,没准相当世俗,邀名求利之心更重,也说不一定的,谁知王安石是不是有意识吃给仁宗皇帝看的呢!因为,他的抱负很大,他是想在富国强邦的政治领域里,创功立业,他到中央来是对这位欣赏他的皇帝,寄托希望,能给予他施展才华的机会,可实际并非如此,仁宗本来就没有什么锐志雄图,登上皇位太久,也懒得革新求变,王安石睹此无可作为的现状,也就不再积极,就吃这一盘子鱼饵让陛下看看,也未可知。
但对另外一个皇帝,又一点也不怪了。宋·曾舒《南游说旧》记载:“王介甫以次女适蔡卞,吴国夫人吴氏骤贵,又爱此女,乃以锦为帐,未成礼而华俊之声已闻于外。神宗一日问介甫曰:‘卿大儒之家,用锦帐嫁女?’甫愕然无以对,归问之,果然,乃舍之开宝寺福胜阁下为佛帐,明日再对,惶惧谢罪而已。”由此看,他有时要装装怪,有时也不敢怪的。因为,神宗对于他来讲,是属于必须绝对小心侍候的主子,他是将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场赌桌上了。所以,说到底,怪的行为举止,无非是文人一种引入注目的表演手段而已。有时怪,有时不怪,需要时怪,不需要时不怪。王安石死了以后不久,很快民间就流传以他为主角的说书,题名《拗相公》的话本,现在还可以从残存的《京本通俗小说》中读到。这当然是他的政治上的反对派,或者是受新政之累的老百姓,在舆论上的一次清算。用一个“拗”字,来形容王安石,当然是十分传神的。
有一年元宵节,王安石陪着神宗皇帝,君臣二人,边谈边行,乘马进宣德门。没想到执勤卫士,持枪把他拦住了,拉住了他的马,不许他进去。那时,他已经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首相,宰相肚里好撑船,本不必发那么大的脾气。
但他居然上奏章,要逮捕法办。御史蔡确不同意,“宿卫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所,应诃止。”王安石“拗”起来,连神宗也拿他没法办,只好为他“杖卫士,斥内侍”,而“安石犹不平”。《邵氏闻见录》也讲过一则他别扭得不可理解的小故事:“荆公在半山使一老兵,方汲泉扫地,当其意,誉之不容口。忽误触灯檠,即大怒,以为不力,逐去之。参寥在座,私语他客曰:‘公以喜怒进退一老兵,如在朝廷以喜怒进退士大夫也。’”但是,他要把他的儿子王雱,推荐给神宗皇帝时。按他的怪和拗,直接提出来,也未为不可的。可他却绕了个大弯子,先把他儿子写的策论,和《道德经》注疏,刻了板,再印成书,再拿在市场上卖,再从读者的呼声中,上达天听使皇帝闻知,采取了这种迂回战略,此公究竟是真拗呢,还是假拗,真是要打个问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