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戒烟者,有戒酒者,当然更有戒毒者,都因沉湎其中,深受其害,而苦于不能自拔,才有戒之一说。
然而,戒诗,则似是闻所未闻。诗是天籁,诗是灵感,诗是真情的流露和思想的升华,诗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以文字形式表现出来的音乐,为什么要戒呢?岂非太荒唐突兀了么?
然而,在一部中国文学史中,独独有这样一个例外,那就是宋代的苏轼。
这位大诗人,就因为吃了他自己写的诗的苦头,他的家人,他的弟弟苏辙,他的老前辈文彦博,都奉劝他戒诗,不要再为诗惹无妄之灾了。他在《次韵答邦直子由四首》里写道:“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却须吞。”在句下自注:“邦直屡以此为戒。”他的一位至交,就是擅画竹的文与可,得知他从开封到杭州来做官,送了他一首诗,其中有“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句,也是提醒他切莫做诗了。由此可以看到苏轼的朋友们,都不愿他再为诗而身陷缧绁了。
据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四笔》卷一载,“先是东坡公在馆阁,颇因言语文章,规切时政,(毕)仲游忧其及祸,贻书戒之曰:‘孟轲不得已而后辩,孔子欲无言,古人所以精谋极虑,固功业而养寿命者,未尝不出乎此。君自立朝以来,祸福利害系身者未尝言,顾直惜其言尔。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以赋颂、托于碑铭、着于序记者,亦言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矣。天下论君之文,如孙膑之用兵、扁鹊之医疾,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是非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由抱石而救溺也。’”这是公元1070年,北宋熙宁三年间事。大概是最早向苏东坡提出来戒诗、戒文、戒言的有心人。苏轼“得书耸然,竟如其虑。”然而,这最初的劝告,对他虽有惊悚的效果,但好像他并未引以为训。到了公元1072年,北宋熙宁五年’,据刘克庄回忆,有一位叫梁师孟的苏轼的知友,“劝坡戒言语时,诗祸未有萌也。自密守徐,自徐守湖,自湖逮赴御史狱,坡聪明了不自知,子由亦未之知,而醇之独先知之,可谓见远察微之士矣。”
由此可知,一下子会有这么许多朋友、家人,一起来劝苏轼戒诗,连同戒文章,戒语言,就差戒放屁了呢?肯定事出有因的。
中国有文字狱的历史,却也早了,通常都是皇帝才起劲做这种事情。但苏东坡这次入狱,虽因文字起,倒不是皇帝要整他,而是皇帝身边的人不放过他;相反,皇帝本人,甚至皇帝的母亲还在为他大说好话的一次奇特的文字狱例。
这和莎士比亚时代的宫廷审查官,对他的剧本挑剔备至一样,甚至在被枪毙了的剧本手稿上,写上“小心自己脑袋”诸如此类警告他的话。与宋神宗相似,伊丽莎白女王和继位的詹姆士一世,却对这位剧作家倒相当宽容,优礼有加,那位来自苏格兰的瘸腿国王,还曾因‘《麦克白》的成功演出,给了他三十镑赏金。那时的英镑,可比今天值钱多了。苏轼虽然无此好运,但最后,宋神宗还是没有按照御史的意见杀他的头,而是从轻发落,把他谪放黄州,自然也是皇恩浩荡的事。如果这位皇上一时糊涂,对臣下上报的处置意见,随随便便画了个圈的话,那我们今天,就怕读不到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了。
回忆这一段多少有点类似的东西方历史事实,是饶有兴味的。应该看到,英国的这两位君主,是有相当艺术修养的,伊丽莎白女王,本人就是一位多才多艺的、鉴赏力很高的女人,像《温莎的风流娘儿们》这出喜剧,某种程度上说,是她启迪莎士比亚写成的。相比之下,她手下的只会威胁杀头的宫廷审查官,就是一群饭桶了。而坚持变法的宋神宗,也是个比较有头脑的皇帝,所以,他比臣下高明,把这个案子由御史处理改由内廷更亲信的人责办,这才使莎士比亚和苏东坡成为文学史上不朽的巨人。
多亏南宋的陆游,还有一位朋九万,因为当时的中央政府,各部衙门,从开封逃到临安,好多官方文档资料散落人间,他得以从内档中,整理出版了一本“乌台诗案”,使我们知道这宗迫害大师的史实。这书中收录了苏轼被捕入狱的全部文件,包括审讯记录、口供,和所谓的诗文证据。也看到那些反对他的政客,智商是如何的低。而越是智商低的人,一旦有权,整起智商比他高的人,是越发的起劲。但唯其脑细胞缺乏,才有种种低劣的发难,愚蠢的中伤,笨拙的攻讦,和没有多少水平的责词。他们兴高彩烈地抓住了他诗中的两句话:“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和其他一些叙述民众苦难的诗,以及奏章里的只言片宇,告到了宋神宗那儿去,控他一个大逆不道。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有什么罪比反对皇帝的罪还大呢?别看这些人智商极低,但在关键时刻整人,并一下子上纲到极限,又显得很有天才。“龙就是陛下您啊,蛰龙,就是恶毒攻击陛下您已经入土为安了呀……”这时,既要有慷慨激昂和满腔义愤,还要有眼泪鼻涕和满脸忠诚。所以,无限上纲和隐射法,努力往皇帝身上牵强附会过去,便是所有低能儿,用来打倒对手的有效套路。
在中国历史上,宋朝的皇帝在文化素质上,要高于他朝。赵姓皇帝对于文化人的使用、信任、提拔、尊重,也比他朝要好得多。像范仲淹、晏殊、司马光、文彦博、欧阳修、曾巩、梅圣俞,包括王安石,和苏轼的弟弟苏辙,直到南宋末年的文天祥、谢枋得、陆秀夫等等,都做了很大的官,而且都是诗文大家。在中国当皇帝的几百人之中,曹操是算得上一位真正的帝王级作家,和他差不多等级的南唐中宗和后主,应该是懂得作家和创作规律的皇帝,但他们也不能像宋朝皇帝那样给作家这么高度的信任。神宗甚至把王安石请出来当他的当朝宰相,这在别朝别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皇帝高看作家者不是没有,不过绝大多数是当个消闲解闷的玩意儿罢了,不会在政治上多么重用的。南朝的谢灵运就是一个例子,皇帝对他亲近,不过是同他谈谈诗文而已,但他却想染指权力,结果,皇上一不开心,就把他给杀了。所以,像宋朝这样起用文人,予以政治上的信任,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很罕见的文化现象,确实是值得研究的。
这位宋神宗,接英宗位后,一方面,支持新派王安石的变法,很想发奋图强一番,来扭转积弱之势。一方面,也很欣赏保守派苏轼的才华,表明了一个皇帝的文化品位,决定了他对待作家和作品的态度,以及做法。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是懂得艺术归艺术,政治归政治,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不是有人打个小报告,马上就要作家好看的主子。赵顼每次读到苏轼奏章的文彩处,便对臣下赞不绝口。读到他反映民间疾苦的词章,连吃饭都不香的,可见是怎样打动他了。
他当然不能相信这个诗人会反对朝廷,用诗文来诽谤他。但是,现在控制朝政大权的那些官员,很害怕苏轼从地方回到开封的中央政府里来做事。只要他回来,就必然得到皇帝的重用,就必然要妨碍他们,使他们失去部分权力。
存在这样的危机感,必然要抱成团地置苏轼于死地了。于是,告密他反对皇帝,便是让他在眼前消失的最佳之计,这也是历来一部分文人求诸最高权力,来收拾同行的简直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绝妙手段。
所以,在皇帝的周围,一旦有一批这样的小人,而且他们又联合起来,那也是很能左右局面,甚至左右皇帝的一股可怕势力。他们“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的凌厉攻势,竟使得宋神宗也无法不按照他们的意见,把苏轼抓起来押解京师审问。曾参的母亲,听到有人告诉她儿子杀人的信息,一次,不信,二次,还不信,到了第三次,她不得不信了,在纺车前坐不住了。赵顼是皇帝,但也是人,人是很容易被重复灌输的信息而改变观点的,至此,能不将信将疑嘛?
苏轼在写给这位文彦博的一封信里,说起过他家人对他写诗而受牵连的恨绝心情,读来令人心酸。“某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书。州郡望风,遗吏发卒围船搜取,长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是好着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若此!’悉取焚之。”所以,他的家人不希望他写诗,“你可别再写诗了,拜托你了!”要他戒掉写诗的“毛病”,也是很自然的了。“要是你不写诗,哪会来抄家呢?”看起来,“抄家”一法,倒是早已有之的老古董了。其目的无非一是收集罪证,二是掠夺财富,三是打倒威风。对苏东坡这个一介书生来讲,一无油水二无威权,不过想从他的诗文里,再多找些证据,可致他于死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