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公众对于天才,从来就是两途,一种是希望他成为巨人,一种则是努力把他践踏,化为乌有,而无其他。就在他被逮捕、被拘留、被审判的时候,杭州城里的老百姓,专门为他做了一场法事,祷祝平安。当他关在牢房里,狱卒敢替他把写好的诗,偷偷传递出来,可见真正的作家,即使在最阴暗的日子里,也不会孤独的。哪怕一些作品狗屁十卑鄙小人式的作家,动用全部花花肠子,想出一切办法,费尽吃奶力气,来整苏东坡的话,也不是所有同行都会跟他站在一条战线雪上加霜的。甘心为狗的作家,为虎作伥的作家,不是没有,但这种败类在作家队伍中终属少数,大部分作家的良知,还是有黑白是非的判断,他也许会沉默,但绝不苟从,更不会阿附。
几百年后,我们重读欧阳修《与梅圣俞书》中这几句话:“取读轼(即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也!”是多么让人感动啊!从这里我们不但看到前辈的礼让之情,爱重之心,击节赞赏之意,而且,还看到一种保护精神。前辈司马光在苏轼出守钱塘,临行来向老先生辞行的时候,“公曰:‘愿君至杭少作诗,恐为不相喜者诬谤,再三言之”’这番叮咛,言外之意,劝他别再为诗惹祸了,难道不是爱护他嘛?另一位资深政治家,也是文人的文彦博,同样劝他戒诗,虽是不得已言之,但其好意,无非让他以后在诗文里,切记不要再授人以柄,再倒霉了。这些政治家,久经宦海,深知苏轼的对手,抓不住他别的把柄,自然要从他的诗文中找碴挑毛病,置他于死地的。
但那些深文周纳,无所不用其极的文化小人,出于对才华的嫉妒,出于对巨人的畏惧,也出于一种职业打手的本能,必然要使出决非常人所能防范的卑污手段。而对付作家,最有效的一手,就是从字里行间,望文生义,找出破绽,然后,牵强附会,无限上纲。在封建社会里,骂皇上是最大逆不道的,所以,也就从这里向苏轼开刀了。
由于这些无耻文人,更多是不学无术之徒,他们深知要在艺术上和大师较量出一个高低的话,是很费力气的。就不如用告密的办法来得快捷了,只消在皇帝耳朵旁嚼嚼舌头根子,或者在奏折里诬陷一笔,或者递一份无头帖子,也就是匿名信什么的,或者说与番邦有蛛丝马迹之嫌,等等等等。于是,对手给抓起来,关起来,天下就剩下他,那他不就老子天下第一了吗?
而真正的作家,被存心挑碴的小人抓住把柄的机会,简直比比皆是。从古至今有几个文学家是关在自己的象牙之塔里,对世事不闻不问呢?尤其苏东坡是位十分关心民瘼的作家,要他保持沉默是办不到的。他在《次子由诗相庆》里写过:“春秋古史乃家法,诗笔离骚亦时用。但令文史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因此,从一个正直作家的作品里,找到他们认为反动的东西,还不容易吗?只要他们想找的话。
尤其当时那场变法斗争,苏轼站在了王安石的对立面,那么,在“乌台”里坐着的那些御史,十之八九是附庸巴结王安石的一帮小人,自然更要加紧收拾这位大诗人了。如今,他们咬住了这首咏古柏的诗定罪,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告他一个影射和恶毒攻击了。那不罪该万死?苏轼即使浑身长嘴,也难以辩解。而且所有这类文字狱,从来都是检查官兼法官,被告只有等待宣判的权利。看来上纲上线这一招,发明权也不是后来人的专利,倒是古已有之的。纲已经上到了皇帝这儿,除了皇帝说话,苏轼也就只有等死了。
其实苏东坡这首歌颂柏树顽强不息的诗,任何一个具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能作出诬蔑皇帝的结论。“乌台”办事官员的这种说法,自然是十分拙笨的、可笑的,而且是荒谬的。但他们反复地在宋神宗面前控诉苏轼,一方面透出这帮小文化人,或者是半文化人,对于有才华的苏东坡的仇视心理;另方面也看出他们本着看家狗的哲学,在行事中的有恃无恐的精神状态。因为一条狗在吠叫什么的时候,吠叫的对象是无所谓的,吠对了,还是吠错了,是无关紧要的。
关键在于吠的本身,能够使主人看到它的尽责和忠诚,也就够了。
幸好这位皇帝,不是绝对的昏君,还算明白事理,没有被他们这份扞卫的忠心所感动,而且,他也不像时下一些人好自我对号入座。他认为苏轼尽管写了龙,这龙也不是他。诸葛亮还叫卧龙呢?那又怎么理解?
最后,到底把苏轼关在大狱里四个多月,才作出谪配黄州的决定,这一点,还真是亏了宋神宗的理智。其实仁宗的皇后去世时,国丧是要大赦的,但是这帮小人生怕苏轼在赦宥之列,还在和皇帝争,非说苏轼有反心,不但要杀他,甚至连司马光、范缜等反对新政的人,都开在建议要斩首的名单里。由此可以看到一心要整人的人,具有那种冥顽不化,不把人整倒整死,不肯罢手的坚决性。如果,对这些人抱有任何幻想,以为他们会在变化了的形势下面,而有所悔悟,那就太天真了。所以,大家才劝他戒诗,免得这些人找他的麻烦。有的人,劝他戒诗的同时,还向他讨诗,也真是让他哭笑不得。他在《与曹子方五首》之三里写过:“公劝仆不作诗,又却索近作。闲中习气不除,时有一二,然未尝传出也。今录三首奉呈,看毕便毁之,切祝!切祝!”便可知道,让诗人戒诗,无异于要他放弃生命一样。
他不是不想戒诗,也不是不知道别人想在诗里抓他的辫子,他自己写过: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但他甚至关在大狱里,诗兴也是压抑不住的。“恶衣恶食诗更好,恰似霜松啭春鸟。”有一次,他给他弟弟写诗,由想到了死而写出了深厚的兄弟之情。“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笔锋一转,诗人仍旧写出了“百年未满先偿债”,“魂飞汤火命如鸡”的满腔悲愤,看来诗人不但戒不住,而且还是忍不住而非爆发不可的。
关了几个月的大狱,这位大师释放了,步履踉跄地走在汴京街头。“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闹人。”有了一份自由,那诗情更是涌溢而来。尤其一杯酒,握在手里,“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这时候,什么戒诗,什么诗戒,全不在话下了。于是他挥毫疾书出来:“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这首诗,可见诗人的“毛病”全部都犯了。如果,落在那班文化宵小手里,不又是口实么?这大概就是诗人的天性难易的率真了吧?
他到底也没戒成诗,但他吃诗的苦头,却不仅仅是这一次。
公元1086年,哲宗继位,他重新起复,但他仍旧为他写的诗,倒了一次大霉。他忘了,天才是不大见容于小人的,尤其文化界,是小人很容易孳生的地方。小人一多,就要作耗了。旧时如此,现时不也如此么?君不见没有一册书者,可以当作家,没有一篇代表作者,可以称为着名作家,根本谈不上传世,也不是着作等身者,便封为大师,也是肉麻得很有趣的。还有更怪哉的,那些来自农村,或和土地因缘较深的作家,也许受到乡下修庙建祠的传染,来不及给自己建纪念馆,活着就给自己上香,盖棺论定了,也是蛮有黑色幽默之举。所有这些老不足吊的,少不经事的,没有多大起子的作家,最大的起子,便是瞪着一双嫉妒的眼,诅咒比他强的同行,揣着一颗小人之心,把别人整治下去,好让他一手遮天,独霸天下。
这一年,苏轼到扬州竹西寺小游,在墙上写的一首“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他没想到小人是墙缝里的蝎子,逮机会就要蜇人的。尽管小人自己是写不出好文章的,但这些是非之徒,绝对有本事在别人的文章上大做文章。其中“闻好语”三字,被认定是对三月里神宗的驾崩,表示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云云。对死了的皇帝大不敬,也是死罪,这个帽子扣得够大的,满朝人都为他捏了把汗。
可谁都看得出“闻好语”系对上句的“大有年”而言,是对五谷丰登的喜欣。而且写这诗时,已是五月初一,所以,他在给皇帝的《辨谤札子》里申诉:
“臣若稍有不善之意,岂敢复书壁上以示人乎?又其时去先帝上仙已及两月,决非山寺归来始闻之语。事理明白,无人不知。”虽然他请求皇上对这种“挟情公然诬罔”,要“稍正国法,所贵今后臣子,不为仇人无故加以恶逆之罪。”
对立面当然不会放过他,幸而由于太后的干预,这件案子给搁置不问了,但指望皇帝公正,那就是诗人的天真了。没有诗人,皇帝是无所谓的,可失去了这些没有问题也能够嗅出“问题”来的鼻子,皇帝的觉便睡不安生的。
所以,诗人戒诗,正如要鸟儿不歌唱一样,是难以办到的。苏东坡到底还是在汴京呆不住,给发配了。不过,这一次可比黄州远得多多,先谪岭南,后放琼岛,真是到了天涯海角,在那里度过了他的晚年。等到再想起这位伟大的诗人,他已经无法再回到京师了。半路上,这位大师永远离开了人间。
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诗,但他为这些诗,却付出了整个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