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印记,印在墙壁上,印在指缝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消失不见,还有一些印记,印在瞳孔里,印在心尖上,时间越久,越是深刻。]
我想,既然纪小幽都回来了,那么那一天我追得差点翘辫子的背影,也许真的是顾西铭本尊也说不定。
事实上这两年来,我一直在给顾西铭找各种各样的理由。
比如他被人绑架了,被纪小幽的爸妈给关在屋子里,就像当初流星花园里道明寺的老妈对道明寺做的那样。
又或者,他在国外正在努力,为了可以尽快回国后回到我身边而默默地努力着,就像所有狗血的偶像剧里演的那样。
很显然,以上两条都是我这个自恋的女人自我研发的杜撰。
事实就是,顾西铭既没有被绑架也没有想过要回到我身边,他过得很好,好得回国后也没有来找过我。说实话,当纪小幽说出城谏的名字时,我知道自己被一种无形的东西伤害了,心脏处出现小小的孔,感情如沙硕般流失。
夜里,我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继续埋头画草稿,心里想着怎么也得有点儿进步才能对得起城谏那天在车里的尊尊教诲。
是这样的。
每一个人在成长的道路上,都需要有一个人不时地在身边提点,而城谏现在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我看着窗外一轮青白残缺的月亮,左手不自觉地摸向右手无名指上那一枚带了两年多不曾摘下的戒指。
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每当紧张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无聊的时候,疲倦的时候,我就会轻轻地用左手的拇指去抚摸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戒面微凉的温度划过指端,心里就稍微好过许多。
顾西铭留下的戒指。
风从纱窗里透进来,吹得人愈发觉得冷得厉害。我将戒指拿下来,在手中把玩儿了一会儿,丢进了笔筒里。
五分钟后,我又将它从笔筒里拿出来,找了个薄荷买耳环时配带的盒子放进去,压进了书桌的最里面。
手指上,一圈白色的印记静静地印在那里,像一圈儿绿到不行的青苔,散发着潮湿的暗香。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老实,翻来覆去,一直到天亮的时候都没能睡着。
直接爬起来匆匆洗好了脸便去了学校,这一届的学生已经不会常常回校,都被分配到各个公司进行实习,偶尔回来上一两堂理论课,抄抄笔记,就算是大家的小聚会一样了。
学校里随处可见稚嫩张扬的新面孔,大多是这一届的新生。
薄荷对小辈很是不满,以妖孽二字概括了她们以下的行为:涂着厚厚的睫毛膏和过度滋润的唇彩,头发每天变一个花样,总之绝对不可能根据发色判断她们的国籍,喜欢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进行四十五度角的自拍,没事儿的时候就穿网购来的韩国校服大玩儿制服诱惑,没钱的就买一把小刻刀不轻不重地在手腕上划一下,然后对着血淋淋的胳膊咔嚓来个特写,上传到网上吓唬网民。
薄荷趿着十三厘米高的高跟鞋一边暴走一边抱怨,学校都要被这群妖孽给挤爆了!
话锋一转,晚上去你们家吃火锅吧,叫上青猫。
好久没有让朗朗吃上肉食我很是内疚,便欣然答应了。出了校门没多久,忽然一团黑亮黑亮的东西从远处绝尘而来,在我和薄荷面前距离零点一公尺的地方紧急刹车。
我定睛一瞧,漆黑的头发,被晒得油亮油亮的皮肤,黑色小背心外套着一件黑色小外套,黑色紧身铅笔裤下面是一双黑色匡威帆布鞋。
我和薄荷盯着她看了半天,又看了彼此一眼,通过这几年的默契,我们用眼神确认了对方绝对不认识眼前这个小黑球,于是手拉着手绕过她要走。
黑球见自己受到了无视很是气愤,又狂奔着拦在了我们面前,她掐着腰怒气腾腾地说,五月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黑球把她油亮亮的脸紧紧地贴过来,急切地说,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了呢!你凭什么不记得我!我是城光哥哥的女朋友幽蓝呀!
我继续茫然着,压根就忘了我的人生里曾经有这么个黑球儿出现过。
倒是身边的薄荷想起来了,说,哦,就是那个给城光写血书的那个幽蓝啊。提醒完我,转头问黑球,你整容啦?全身都整了?韩国整的还是日本整的?
我的脑海里终于出现了幽蓝曾经的样子,个头小小的,白白净净的,刺猬一样尖锐嚣张的小丫头。
怎么两年不见整个一非洲黑妹啊?
幽蓝见我们还记得她十分地高兴,笑眯眯地说,我才没整容呢,我这是去泰国玩儿的时候做的最新造型,城光哥哥一定很喜欢!
薄荷和我十分默契地笑了,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对,快去找他吧!
幽蓝说,明天我就去。对了五月姐姐,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你的。
薄荷显然不太喜欢幽蓝的小黑球造型,把她从我身边扯开后冷静地告诉她,姐姐们还有正事儿要忙,你快去找城光哥哥去。
幽蓝白了薄荷一眼,愤怒地吼,你这个老女人一边去!我有话要跟五月姐姐说!
老女人三个字成功点燃了薄荷的怒吼,她郁闷了,她闹心了,她生猛无比了,拎小鸡仔一样把幽蓝的耳朵提起来,你大爷的死孩子,你才是老女人,你们全家都是老女人!
幽蓝捂着耳朵疼得齿牙咧嘴,哎,这孩子,谁让她偏偏踩中了薄荷的雷区呢,不过薄荷这个倒霉孩子也实在歹毒,怎么可以这样摧残一朵祖国的花骨朵。
我正要替她说话,幽蓝突然喊了一句,我哥让我通知你这周到我们家跟我爸妈谈谈你们要结婚的事情!
世界静了,薄荷愣愣地放开了小猴子一样挣扎着的幽蓝,愣愣地问她,你说谁要跟谁结婚?
幽蓝揉着耳朵说,五月姐姐,哦不,五月嫂子,这个周末你可一定要空出时间来啊,我爸妈连饭店都订好了。
这一声嫂子喊得我天旋地转的。
薄荷悲伤地看着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说,五月,没想到你跟我之间竟然还有秘密……你连我一周便秘几天这种绝世机密都知道,可是你却连自己要结婚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我头痛地扶住了额头,阻止薄荷继续琼瑶下去,非常认真地问幽蓝,那个,你哥哥是哪位?
幽蓝说,嫂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哥的名字吧,他叫何润东啊。
薄荷彻底崩溃了,颤抖着声线问幽蓝,你哥叫何润东?你哥怎么能是何润东!?
幽蓝淡定地看着她,像是在发指内心地质疑着薄荷的智商,我叫何西施,我哥为什么不能叫何润东?
薄荷彻底被打败了,内伤系数十,惨烈退战,默默地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头皮一麻,耐心地问道,那么名字叫做何润东的你的哥哥又是哪位?
幽蓝不乐意了,拧着眉头,小嘴一撅,怒道,你都被我哥抱过了还不知道他是谁,你怎么能这么寡情!
这一次,我也被彻底打败了,内伤系数飙到最高点,继续持续上涨,薄荷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浮满了淫词艳曲。
幽蓝说,我哥明明说过的,他在大世界抱了你,你也接受了他爱的拥抱,你不会不认账吧?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男人抱着另一个男人大哭的画面,原来咆哮男竟是幽蓝的哥哥何润东……
真是……变幻莫测的人生啊,我如是感慨道。
但是,事情还是要讲清楚的。
我收回万千的感慨,一本正经地对幽蓝说,也许是你哥哥对我有些误会,那个拥抱,是非常纯洁的一个拥抱,就像我拥抱你,拥抱薄荷的那种,真的,特纯洁。所以回去告诉你哥哥,一定要找到一个好女人,打败小杰瑞。
在幽蓝懵懂的神色里,我拉着薄荷扬长而逃。
身后的幽蓝跳着脚嘶吼,你不来我就死给你看!
下午的时候起了风,薄荷载着我到超市买好了肉和蔬菜,回去的时候路过青猫住的小房子时给她打了个电话,打不通,便直接回了家。
一进屋,就看见城谏正和朗朗一起打游戏,这真是世界第九大奇观啊。
就连楼下卖油条的阿姨都知道朗朗一项讨厌和城谏一起打游戏,原因是城谏老拖他后腿,是的,城谏打起游戏来就跟薄荷被古诗一样,忒不靠谱。可是做为一个积极向上的中青年男子,城谏有着在哪里跌倒就一定要蹲守在那里觉不放弃的觉悟,所以,越是玩儿的烂的游戏他越是喜欢玩儿。
我看了眼朗朗身上的新衣服,很可爱,原来是为了一件衣折腰了。
趁着薄荷去厨房忙活火锅的时候,我挨过去看他们两个打游戏,城谏问我,怎么样,我进不了吧。
笑容淡淡,很是迷人,看得我一阵头晕。
我打心底觉得他玩儿的真是烂,该跳的时候不跳,该躲的时候不躲,该丢武器的时候不丢武器,实在是难为了朗朗陪他闯到了第六关,但是看到城谏笑眯眯的眼睛,又实在不好意思打击他,所以含糊地点头说,进步了进步了,这不叫进步,简直就是飞跃。
朗朗立即回头怒视了我一眼。
我马上说,但是进步的空间还是很大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加油啊。
晚饭的时候,我们把桌子抬到阳台上,四个人围着小小的桌子煮火锅。
这种温馨宁静的画面让我恍如隔世,不知道是不是惊弓之鸟的效应,还是被害妄想症的加剧,我总是在感觉幸福美满的同时在心底深深地恐惧着。
恐惧着这样的场景其实都不过一场梦,恐惧着梦醒之后,我又回到那个满目皆是熊熊烈火的现实中去。
城谏给我倒了一杯果汁,放到我面前,问我,发什么呆呢?
我摇摇头傻笑了一下。
城谏的就落到我的手上,原本该有戒指的地方空荡荡的,只余下一小圈很淡很淡的痕迹,淡得仿佛须臾间就会不复存在。
薄荷突然开口说,对了五月,那你到底要不要去结婚啊?
我一口饮料没憋住,全部喷在了城谏的脸上,城谏眯着眼睛看着我,橙汁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朗朗说,姐姐你要结婚了?
我赶紧找出纸巾给城谏擦脸,一边擦一边胡言乱语,结什么婚啊结婚,我就是跟小杰瑞结婚也不能跟他何润东结婚啊。
眼前的城谏整个气场都阴森了下来,他眯缝着眼睛问,是为了跟小杰瑞结婚所以把戒指给摘了?
薄荷说:小杰瑞又是谁啊?我说你到底是要跟谁结婚啊?
朗朗说:小杰瑞就是那天抱我姐姐的那个男人的男朋友。
城谏:……
那天晚上,我费尽口舌才分别对薄荷、城谏和朗朗解释了“小杰瑞”、“结婚”和“被男人抱住”这三件事情。
我想,人生,还真是永远地在璀璨着。
第二天,当何润东到我打工的便利店来找我时,我又想起了上面那句话。
当时我正在结账准备换班,便利店的门被推来,门口挂着的小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说句实话,何润东是好看的,瘦削的下巴连着颧骨,笑起来有淡淡的书生气质,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像一个老老实实的大学生。蛾眉螓首,又像是活在魏晋时期的士大夫,彬彬有礼的模样。
是属于让人过目不忘的那一类人群。
所以,这么好看的男孩子,竟然是个GAY,喜欢上的还是一个体积面积都庞大得吓人的大老粗,简直是被彻底地糟蹋了。
何润东笑着同我打招呼,表情里有一丝羞怯,与那天在大世界里的咆哮形象截然相反,他说,你好五月,没想到你是西施的学姐。
我也笑笑,可是何润东三个字怎么也叫不出口。他像是看出我的纠结,大方地说,叫我汤姆吧。
汤姆买了几盒蛋糕,结账的时候跟我说,我听西施说你不想来参加聚会,是我办事唐突了,但是我还是希望周末的时候你可以来陪我爸妈吃一顿饭。
因为我跟杰瑞赌气的原因把你牵扯进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我又不希望老人家失望,他们这几天真的是非常的期待。
他说得十分诚恳,让我觉得如果我狠心拒绝了就是做了一件该立即被天打雷劈的恶事,心想反正也就是吃一顿饭,也就答应了。
汤姆开心地说了谢谢后与我道别,神情像个孩子一样单纯。
星期天一大早,城谏提着营养早餐准时收画稿,顺便带着朗朗去晨跑。两人出门的时候朗朗突然揪住城谏的衣服对他耳语了一番,城谏眯着眼睛笑得很是慈祥,说,你再去睡一会儿吧。
朗朗立即欢呼着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里。
我觉得气压下降得厉害,赶紧低头收拾了一下包包。城谏就在我耳边笑吟吟地说,快吃早饭吧,吃晚饭我送你过去。
啊?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要去相亲吗?我正好今天有时间,就顺便送你过去,哦不对,也不能说是相亲,应该是商谈结婚事宜比较贴切?
我深信朗朗有当小奸细和小叛徒的潜能,目前这种潜能已经具有一定的危害性,我要尽可能快、准、狠地让种这潜能夭折在当下,不然,后患无穷。
坐在城谏的车里,看着窗外萧瑟的风景,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城谏的心情看起来分外地High,打开了音乐,放的是一首不知道是什么语种的歌,他修长干净的手指跟着节奏轻微地落在方向盘上,看得我很是惊悚。
到了地方,我便拎着包冲了进去,车里的气压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家饭店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家庭式饭馆,安静整洁,菜式也足够多,是相亲约会搞奸情的五星级聚会场所。我进去时汤姆和他的父母正在雅间坐着,见我来了,朝我挥了挥手。
根据目测,汤姆的父母都是较有修养的知识分子,母亲穿着打扮很是得体,有着这个年纪的女性应当具备的稳妥气质,而父亲则架着一副眼镜,表情干净历练,与汤姆坐在一起就是二十年后汤姆同学的样子。
汤姆将我介绍给二老,说,这是五月。
我说,伯父伯母好。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个让我当场石化的声音:这孩子,应该叫叔叔阿姨。我转过头,就看见城谏手里拎着两盒不知道是酒还是补品的东西笑盈盈地看着我。
何妈妈疑惑地看着我,问,这位是?
城谏微微鞠了个点头躬,笑容得体地说,叔叔阿姨好,我是五月的哥哥,城谏,听说妹妹要见润东的家人,怕她年少不会说话出了岔子,特地跟过来的。
何爸何妈一见我有个如此得体的兄长很是高兴,亲切地拉着我们坐了下来。然后,这顿聚餐便不知不觉地演变为了“揭秘单五月那些不为人知的臭毛病”发表大会。
城谏以兄长的身份笑吟吟地说出“我们家五月相亲了不知道多少次,难得今天叔叔阿姨这样待见她,我内心激动地心情真是无以言表”之类的狗屁话。
叔叔阿姨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发现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闷头吃饭,实在看不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相亲杀手,便笑着说,五月这样文静可爱,能和润东在一起,是我们家的福分才是。
城谏一脸喜出望外的表情,仿佛是放下一块心头大石。他礼貌地举杯,几乎是眼含热泪地对何润东说,润东,大哥敬你一杯。今后,无论是我这妹妹犯了什么错误,或者隐瞒了你什么恶习,再者有什么你现在没发现但是日后发现了的不好的事情,都请你多多包涵。
只差补上一句,此货售出,概不退还。
说完,豪情万丈地干了杯酒。
我清楚地看到何爸何妈的脸抖了一下。
我只好无比尴尬地傻笑,故作娇羞地,风情万种地笑,哈哈哈哈哈,笑得面部僵硬浑身抽搐,在饭桌下狠狠地踩了城谏一脚,无奈太过激动,导致我暂时性左右不分,这一脚,狠狠地踩在了汤姆的脚上。
可怜的汤姆,脸都青了,愣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忽然伸手擦了下我的唇角,对城谏说,大哥说的有理,那些没能看上我们五月的,都太没有眼光。我喜欢五月,自然是连他睡觉时打呼磨牙放屁夜游都能喜欢的。
说完,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瞧你,馋猫一样,吃得嘴上都沾着米粒。
我心想哎呀汤姆你个倒霉孩子,虽然城谏这个贱人说得全是屁话没有错,但是这一切都还不都是为了让你爸妈对我失望,打消了让我做你们家儿媳妇的心思,这么好的台阶都给你铺好了,你不下去也就算了,怎么还往上爬呢。
你看,城谏的气场整个冷了下去,惊悚得很,这可如何是好。
接下来的聚餐就变得十分聚餐了,仿佛是为了聚餐而聚餐的聚餐一样,大家都闷头吃饭,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回去的时候我先与伯父伯母道了别,待二老朝停车场去了,汤姆才转身对我说,五月,今天真是谢谢你。
我不好意思说,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
汤姆笑笑,你能来,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城谏把车开过来,冲我喊,妹子,快上车吧。然后又对汤姆说,我还要带她去相亲,就不耽误何先生了。
汤姆大方一笑,道了再见。
寒风阵阵,车子在路上狂飙了二十分钟,城谏看起来气色非常不好,我便没有多做打扰佯装眯着眼睛睡了。
结果刚合上眼没多久电话就响了,薄荷在电话那头哭着说,五月你快来我家,青猫失踪了!
我一听,立即坐直了身子问她,什么叫青猫失踪了?她怎么失踪了?
薄荷在那头卖命地哭着,说,就是……就是……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一个所以然来,我心里觉得不妙,说,你等等我,我马上过去,我过去的这段时间你最好组织一下语言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薄荷说了声好就挂断了电话。
城谏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摇摇头,心里乱得厉害,仔细想想,自从上一次吃火锅那天给她打了通电话还没打通后,我们好像已经有五天没有联系了。
那么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薄荷生日那天。
城谏把我送到薄荷家后便离开了,我进去时薄荷已经哭花了脸上的妆,夏莫蹲在墙角,垂着头,缩成一团。
我问薄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薄荷说,青猫偷了逝水的钱,还捅了拉风爹一刀,当时是上午,逝水里没有什么人,等有人发现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拉风爹的时候,青猫已经逃了。
我着实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薄荷红着眼睛说,今天上午,我回学校交实习作业的时候来了几个警察,一问才知道是来抓青猫了。
青猫逃跑之前,好像来过学校,我想,可能是去找我哥……
说完,转头看了看夏莫,他仍是蹲在那里,白色的衬衫外面穿一件烟灰色的毛线外衣,衣角垂在地上,影子斜斜地倾斜到墙边。
我和薄荷一样慌了阵脚,来的路上已经给青猫拨了无数次的电话,永远有个女人死乞白赖地告诉我,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又打给平日里跟着青猫叫姐姐的几个人,一听是问青猫的,立即挂了电话,还有个脾气暴躁点儿的隔着电话冲我喊,青青青,青你妈个头!我跟那个贱人没有半点儿关系,再打我电话小心老娘告你们骚扰!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走到夏莫身边,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肩膀,但是,却被夏莫硬生生地挡开。他没有看我一眼,推开我之后,又恢复到之前的姿势,静静地蜷缩着蹲在那里。
薄荷抹了把脸上的眼泪说,哥,你这是干吗,五月她不欠你的,她那么关心你,比我都关心你,你怎么能推开她?
夏莫仍是同样姿态,仿佛没有听到薄荷的指责。
我对薄荷摇摇头,坐到夏莫的身边。
窗外呼啸着的风声听起来格外慎人,树木灰秃秃的枝干在风里甩出一道道尖锐的弧线。是要冬天了吧,也许再过几天就会下雪了。
我还记得一年前的冬天,我的抑郁症还没有康复,整日将自己关在自我的囹圄里不肯出来。那时候,洛城下了一场大雪,接连一整个星期都下着如鹅毛厚重的大雪。
青猫便找来了薄荷、夏莫、麦萧、城谏和梁小柔,几个人在我们家门前打雪仗,把对方打得连爹妈看了都不认识的地步,然后,他们看着趴在窗户上的我,笑着朝我挥动着手臂。
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冬天,看起来那么冷,但是却是离春天最近的一个季节。
我陪着夏莫坐了一会儿,说,青猫会回来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夏莫,她会回来的。
夏莫终于有了反应,将脸从胳膊上抬起,迷茫地看着我说,你骗人,她差一点就杀了拉风爹,她不会回来了。
就算回来了,也一定会被警察带走,更可怕的是,如果拉风爹的手下比警察更快找到青猫的话……说不定……
我包住夏莫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是的,这正是我最担心害怕的地方,但是我不能让夏莫看到我哭,我得比他更坚强一点儿,这样,也许我说出来的话会比较让他信服。
夏莫的肩膀抵在我的肩窝上,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地发抖。
我说,夏莫你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拉风爹毕竟是青猫的干爹,他不会真的放任自己手底下的人对自己的干女儿下毒手,只要拉风爹不再追究,我想,青猫也就不会再被警察抓了。
明天,明天我就去找拉风爹,求他帮我们找找青猫好吗?
我的语气坚决得令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夏莫抬起头,睫毛上有潮湿的泪水,他说,五月你说的是真的吗?对,你说的没错,只要拉风爹不追究,青猫就不会有事了……
我立即拼命点头,当然是真的啊,哪有父亲会因为自己的孩子犯了一次错误,就让她死呢?对不对?
夏莫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薄荷拿着钥匙去陪朗朗,我留下来陪着夏莫一起蹲在墙角,肩挨着肩,蹲到腿发麻失去了知觉,就坐下来,倚着对方的头迷迷糊糊地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青猫瘦瘦小小的背影在前面不停地跑,头顶是藏蓝与黑纠缠在一起的漩涡,脚下的土地龟裂出一道长长的裂痕,我被阻隔在这一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面的青猫拼命地奔跑,然后,破晓将至的时候,青猫突然回过头来哭着对我说,五月救我。
五月救我。
救我……
我猛然惊醒,身边的夏莫已经不知去向,肩上是夏莫那件烟灰色的毛衣,有淡淡的木槿香气。天色才蒙蒙亮着,窗外的雾气弥漫在楼宇之间,整座城市看起来那么模糊。我拨电话给夏莫,关机,又打给薄荷,我的声音低哑得吓人,说,薄荷,夏莫不见了。
不见了?你不是一直跟他在一起的吗?
我咬了咬嘴唇,说,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传来声音,我哥他……会不会是去找拉风爹去了?
我哑然了片刻,愣在原地很久才回过神来说,我现在去医院找拉风爹,你回家来等他,说不定只是去找青猫了,找不到,就会回来了。
薄荷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
我心里烦乱得厉害,跑下楼去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怎么去,拉风爹住在哪家医院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想必他也不想看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天气冷得厉害,凛冽的风吹得理智渐渐复苏了一些,忽然想起城谏与拉风爹是有过交情的。
我立即拨打城谏的手机,关机,打到公司里,Kaven说大伙儿都在开会,话没说完好像有人唤他,任我在这头喂了半天还是被挂断了。
再打过去,已经没有人接听。
我有些懵了,站在呼啸而过的冷风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是城光,他在那头咬牙切齿地说,五月你大爷,你怎么能告诉幽蓝我的住址!
我没空搭理他,直接把电话挂掉了。
城光又打来,我终于爆发了,对了电话喊,妈的你要是那么不喜欢她你就干脆弄死她!以后少为这种破事儿打我的手机!
喊完了,脑子又清醒了一些,开窍了一些,城光和城谏既然是兄弟,那么哥哥认识的人说不定弟弟也会认识,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拨通了城光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城光笑,你是来确认我弄没弄死幽蓝的吗?
我吞了吞口水,语气略带焦急地说,不是不是,我是想问你,你认识逝水的老板尹先生吗?
城光笑着说,尹叔叔啊,当然认识。
我立即急切地问,对,就是尹叔叔,他受伤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打听一下他住在哪家医院?
城光又笑了,天知道他怎么这么愿意笑,那种笑声冷漠得让我头皮发麻,哦?你是为了这件事才给我打电话的啊,可是我也很不喜欢为这种破事儿接电话呢。
说完,把我的电话挂断了。
我望了一会儿天,心里骂着你这个倒霉孩子死变态小气鬼啤酒肚,手指还是非常屈服地又将电话拨过去。
城光还是接了,气定神闲地说,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
我说,我是单五月。
城光疑惑到,单五月?哪个单五月?是那个不喜欢因为一点儿破事儿就接电话的单五月吗?
这个死孩子……
我继续深呼吸,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不是不是,我是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大事儿小事儿好事儿破事儿都喜欢接电话的那个单五月。
城光笑着说,哦,可是我是不喜欢一点儿破事儿就接电话的城光啊。
说完压抑着笑出了声。
我看了一下时间,忍受着想要骂三字经的冲动做最后的挣扎,城光,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很重要,所以刚才才会挂断你的电话。如果你真的认识尹叔叔,可不可以帮帮我,告诉我他住在哪家医院。
城光说,好啊,只要你以后再也不出现在城谏面前,我就答应你。说完,开心地笑了。
我说,好吧,我答应你。
城光明显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愣了一会儿,笑着说,哈哈哈,原来城谏在你心中什么都不是啊,他可真可怜啊,那么喜欢的女人竟然完全不把他当做一回事。
可是五月,你好像搞错了吧,我说过我认识尹叔叔,可是不见得尹叔叔就认得我啊?就像我认识陈冠希,可是陈冠希就未必知道我。
我知道我被耍了,心中的屈辱和委屈,以及从昨夜起就一直萦绕在心中的恐惧和失落,一瞬间都从心脏的深处冲刺到喉间,化作大颗的泪水从眼睛里掉了下来。
我握紧电话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城光说,你哭啦?五月,你真的哭了?哎你别哭啊,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我报出了地名,十分钟后,城光骑着机车过来了,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复杂。
他说,来的路上已经打听过了,尹叔叔伤得比较严重,因为发现的比较晚,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所以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里,恐怕短时间内你是不可能去找他谈话了。
伤得比较重、发现的比较晚、错过最佳抢救时间、重症监护室。
我的脑子飞快地颤了一下,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青猫究竟犯了多大的事。
明明还是白昼,我却觉得黑暗浓浓地从四面八方缓缓地袭来,像是融化了的糖稀,粘稠,厚重地朝我压迫过来。
城光拧眉看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咬了咬嘴唇,抓住城光的袖子问他,那,你可不可以再帮我问一下,有没有一个男生,十八九岁的模样,皮肤很白,高高瘦瘦的,去医院找过尹先生?
城光看着我,没有多问,迅速拨了一通电话过去,将我的问题重复了一遍,然后挂断电话,朝我摇了摇头。
还好,夏莫没有去找拉风爹,那么他又去了哪里?
上午,街道上人影稀疏,日光稀稀拉拉地溅上光秃秃的树干,温度无法抵达冰冷的地面。天边有乌云一点一点汇集,在这样寒冷的一个上午,天空中竟然开始飘起了大雨,雨水千军万马而来。
城光拉着我进了一家冷饮店避雨,点了两杯热饮。我望着窗外的大雨,心里惦记着夏莫,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么大的雨,他将身上御寒的毛衣给了我,会不会冷,有没有避雨,青猫逃了,这么大的打击他是不是能够承受,会不会旧症复发……
一系列的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如炮仗爆裂,震得我头晕目眩。
还好城光十分体贴,自己点了根烟并没有多说些什么,我想,以他的智商,大致上也能猜出事情的所以然来。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雨势渐小时我终于坐不住了,告别了城光便冲进了朦胧雾雨当中。
因为不知道去向,所以只好沿途寻找。
途中薄荷来了电话,说,五月不要找了,我哥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想我们应该相信他。也许他只是太难过,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我仔细想了一下,如果我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会怪你没有看好他,从小,我哥跟你的感情就特别深,他不会忍心让你被我责怪,他会回来的。
如果今天晚上还没回来,我们再报警。
不知道为什么,薄荷的话让我忽然间心安了许多,只是内心深处那种像是预感的东西却不断地在提醒我,也许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