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荟在聚会上穿着一身男装来出席，我问雅娟是不是拿错衣服了，她说：“林荟喜欢给人惊喜。”
有人问林荟怎么不带男友一起过来，她说：“不是我男友，能带过来吗？”
这句话要理解还有点费脑筋，她唇枪舌剑游刃有余，想起哄她的人掂量了下，胜算小，就笑着不说了。雅娟问她：“你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急诊室。”
周围一阵沉默，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有一种保守的顾虑。
“去看望谁？”
“他们要把外婆送去养老院，我跟他们吵了一架，刚从急诊室过来。”
无声的沉默比刺耳的尖叫更让人受不了，有人皱了下眉，有人闷头喝饮料，谁也不想接话。
林荟继续说：“情况稳定了，我过两天去看看，所以来晚了。”
“你的衣服呢？”
“问朋友借的，因为……在争执的时候，被扯坏了，他们比我好不了多少。”
林荟的身高不止1.7米，人瘦削，但不是弱不禁风，她在体校里是跳高的。念书时，很有些传奇经历，她自己不太提过去的事。
我和她不算熟，她以前上学的地方离我家比较近，虽从未在学生时代见过，但一说到我学校里的谁谁谁，她居然知道几个，还记得周围哪家吃麻辣烫的小店又实惠又好吃。她是一切垃圾食品爱好者，常说幸好不是体操运动员，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喜欢跑步，每天下班后，晚上夜跑，以前在体校每天晨跑，现在爬不起来了。
她对很多事物感兴趣，最多三分钟热度，上次雅娟说去香港购物，林荟也去了，买了许多牌子回来研究，雅娟一直劝她该拾掇一下找男友了，介绍了几个朋友给她。
“上次那个男生联系你了吗？”雅娟问林荟，她正跟我抱怨这衣服穿起来很不舒服，肯定不是全棉的。
“还行……这衣服是他借给我的。”林荟扯了扯领子，说，“他在医院里实习？”
“快毕业了。”
“他没女朋友？”
雅娟奇怪地看了一眼林荟，说：“他把衣服借给你的时候，没有顺便告诉你他是不是还单身？”
“下次问，今天把他吓了一跳。”
雅娟看了我一眼，转头去和别人聊天了。
林荟扯着领子的地方，皮肤上红了一大片，我看得有些触目惊心，问：“是不是皮肤过敏？”
“嗯。”她脸上泛出隐隐的红，再过一会儿可能会红肿不堪。
“我有抗过敏的药，这个你能吃吗？”
她凑过来看看，点着头说：“和我平时吃的一样，我的皮肤对很多东西过敏，尤其是人渣。”
我猜想她说的不是某个男生，一定和之前发生的事有关。她找来白开水重新坐下时，我似乎看到她手臂上有抓痕，难怪这天气穿长袖，现在是盛夏季节。
“你手上不要紧吗？”我说。
她看了看手臂露出的地方，一道又红又长的抓痕，伤口周围有棕黄的碘酒痕迹。她皱着眉头，大约还是很疼，想起来就疼，说：“被人抓的，这会儿好多了，来的路上火辣辣地疼。”
“要打预防针吗？”
她笑了起来，说：“被亲戚抓的，本来只是说话解决，看到老妈被打，我才动手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凑近看伤口，以后好了也会留下疤，要好几个夏天才能恢复到看不明显。
“下手真够狠的，伤口不浅。”
“他们商量着要把外婆送去养老院，本来这事心平气和地解决就好了。小姨嗓门太大被外婆听到了，外婆脾气很暴，就给了她一耳光，她就开始又哭又闹撒泼，把上来劝的人都骂了一遍。她骂我的那些难听话我当没听见，她一个劲地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骂得所有人不得安宁，对着我老妈不但什么都骂得出口，还要上来动手。我看不下去了，外婆让她出去，她干脆大闹天宫了，门口都是看热闹的人。后来，外婆气病了，我去扶她，大约不小心碰到小姨了，她抓着我打，还想咬我。所以，就成这样了。”
林荟说得云淡风轻，当时的情形一定乱七八糟，但也许不是头一回发生，她只是耸了耸肩。
“你外婆现在怎么样？”
“还好，医生说不可以再情绪激动了，她有高血压。”
“你姨呢？”
“我觉得她可怜。”
“为什么？”
“这把年纪了，什么事都想不开，她女儿，也就是我表妹，交了男朋友也不敢带回家，她还到处跟人说她女儿交了博士男友。亲戚间都让着她，知道她就这样，脾气一上来，当着大家的面扇她丈夫耳光，连她公公也照样扇，在外婆家哭闹不休，还要跟外公动手，打不过外公就哭闹三天，她家楼上楼下的邻居都知道她。她掐着我打的狠劲，恨不得毁我容。我虽然被抓得很疼，这伤口会好，她是一辈子好不了。”
“她也不在乎这些吧。”
林荟叹了口气，说：“如果人到一定年纪，没有精神上的寄托，是不是都会变成这样？”
“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歇斯底里。”
“我从体校退役，因为腿上的伤，她到处跟人说我快成残疾了。现在还会不顾场合地说‘林荟受伤后差点走不了路，现在恢复得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当时我腿伤确实严重，医生说可能影响以后走路，我做了一年的康复治疗，真多亏了她，我才恢复得这么彻底。”
互相捅刀的往往是相熟的人，就因为熟悉得久了，除了不满、矛盾根深蒂固，尤其见不得比自己好。
“大家嘴上说的亲戚，不少是恨得咬牙切齿的。”
她笑着点头，说：“连普通朋友的情面也没有。”
雅娟不时会调侃林荟说：“《实习生格蕾》好看吧，和谁一起看的？喊你去看电影也不去。”林荟装没听见，扯了扯身上穿着的长袖，转头问我：“上次说去哪儿玩来着？”
雅娟干脆煲电话粥了，好像林荟已经无药可救。
“你外婆好些了吗？”我说。
“已经出院了，现在去外婆家过周末很清静，我指望过年时也能这样。”林荟无奈地笑道。
“人多聚在一起，就喜欢比较，每家都是这样。小时候比考试成绩，长大比工作、结婚，坐在一起吃一顿饭特别累。”
“是的，亲戚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什么事到他们那里都是草木皆兵。我爸妈以前还常说过好自己家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管这些，但凑在一起麻将打得多了，开口闭口都是‘你表妹怎么怎么样，你谁谁又怎么样’。我当时在体校，经常要训练，回家少还不怎么觉得，后来……就是康复治疗那段时期，精神压力比腿伤严重。我以前跟表妹还算谈得来，她比我小一点，那时她来医院看我，眼神很奇怪，好像我是怪物，嘴上什么都没说，我要是下床走动，她会像躲瘟疫一样避开。”
“她没经历过伤病，是不是吓着了？”
“不是……”林荟翻折着袖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心智是个小孩，因为有小姨这么强势的妈。我现在想想，还好在那时我总是在学校参加训练，有时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不用听那些‘老生常谈’，不用听他们怎么来否定我。女孩子去体校，他们背后都在等着看笑话，爸妈一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后来每次通电话都在电话里吵起来。我到处去参加比赛，认识各种各样的人，是件很开心的事，看得越是多了，才知道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别人是那样生活的，人会越来越想得开。生活不是只有一条路，不做运动员，还有很多别的选择，但要让自己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腿伤不是毁灭性的，事情发生后的气氛才是，我很多体校里的同学给我打气，只有同为运动员才能体会。”
“我经常能看到一群晒得黑黑瘦瘦的女孩子，一个个短头发，身上穿着球衣，包里背着球，走在路上很惹人注目，她们看起来那么充满朝气。女孩除了温柔、漂亮、白皙，几乎没别的选择，明明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却要照着别人去改变。要是你变成他们要求的那样，你会辜负自己走过的路。”
“活成一张白纸，是个笑话。康复后，我和几个队友出去玩了一圈，他们也是因为各种伤病、家庭压力退役的，当时的感觉就是……离开赛场后只能去做个被允许成为的普通人，过去取得过的成绩不值一提，运动生涯结束了。”
林荟落寞地笑了笑，又说：“我之前交往过两个男友，有家庭条件特别好的，也有外表出众的，其中一个交往了两年，到商量婚房时，对方家里要求婚房由我家承担，态度非常理直气壮。我没跟雅娟说过，是觉得很丢人，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剩余价值的选择了。不管是跟长得帅的男友在一起，还是和家庭条件好的男友交往，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开心的，一个人也不错，什么都不用牵挂。这些我可不敢跟家里人说，他们会认定我要做孤老坯，我心理有毛病。雅娟知道的更多些，我家那边的亲戚很可怕，从我有意识起，他们就在各种事上比个高低，想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就在背后说我在体校里待得脑子出问题了。”
我叹了口气，一想到她手上的抓痕，不难想象那种尖厉乖戾的气氛。
“可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多亏了那次和队友出去，我们一群人去了山上，一个小村镇，风景很美，设施简陋也没关系。我和一个队友住一间阁楼，每天能望到海，晚上听着海浪声睡觉。当地人生活条件一般，不是旅游小镇，我们都住在当地人的家里，我住的那户人家，印象特别深刻。”林荟说时，眼角眯了起来。
村庄古旧，村民们住着自己盖的房子，面向大海。林荟的房东是祖孙俩，老太太七十多岁，孙子在上小学，小小年纪就帮着做各种家务活，不说话时表情凝重。林荟他们有时逗小男孩说话，他会脸红。男孩的父母要到月底才回家，平时就祖孙俩相依为命，说起他父母，男孩说：“也不是很想，我能去看他们。”
“你一个人去吗？”林荟的队友问。
“带奶奶一起去，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我当时听了，不知怎么特别心酸。”林荟说，“每个人这么努力地把生活过好，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吗？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顿饭？亲戚间的饭局上，没有不比这比那的，要吃完一顿饭，得穿上防爆服。我腿伤住院时，我表妹看我的眼神，是在确认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失败者。”
“可你不是啊，你现在自己创业。”
我上次听雅娟这么说，也不知是否确实，林荟笑着没有否认，眼神温和，说：“那个实习医生，他叫既明，他当初想报考艺校，被他当医生的爸妈极力压制，一脚把他踢去考医学院。我带着外婆，身上还挂彩地去医院找他，聊天时，我跟他开玩笑说‘苏格拉底是足球博士，你可以是演员博士’。他说‘坚定一个梦想不错，有时换换方向更不错’。以前我的生活重心只有两个，跳高和美甲。”
说着，林荟招呼雅娟过来，指着她的指甲说：“这是我昨天连夜给她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图案很漂亮，花了不少时间吧。”我说。
雅娟刚才一直在给人欣赏她的新美甲，她说：“她店铺开张后，我每过一段时间就去照顾生意。”
“比你以前做的店铺都好。”我说，“还有折扣，是吧？”
林荟无奈地摇了摇头，雅娟辩解道：“我介绍了好多朋友去！”
“不是折扣，她是朋友无价，”林荟瞄着雅娟说，“是真的无价啊。”
林荟的美甲小店里，她以前的队员们时常去照顾生意，加上雅娟替她造势，小店在开张初期被林家一致不看好的情况下，经营得小资又有趣。她常在个人主页上贴出新图，还教人怎么保养双手。
“一个梦想不行了，再换一个，还是不行，就接着换。”她在上传的美甲新图上附了这句话。
是的，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