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微笑是最好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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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每个人都有可以期待的未来

看唯美伤残剧的人那么多,几乎没人会向往这样的生活,但希望遇上剧中这样的爱情、这样的男主角。

因为下暴雨,我误了去杭州的火车,于是在杭州周边的小镇上逗留了一晚,柔嘉已经到了杭州,我与她约好第二天在杭州见面。

民宿的经营者是对老夫妇,他们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外孙女,她脸色白净得几近透明,身材高挑,病恹恹的神情,眼神无力地打量人,我习惯性地对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她嘴角扯了扯,算作回答。

“你想住哪间?”她问。

“还有哪些空的?”我说。

“本来预订出去几间,都因为下雨不来了,你随便挑。”

我挑了水阁,天气还算凉快,住处临水,想夜听下雨声,哪知,水阁外雨声太大,我只得坐起身听,没有半点睡意。柔嘉发消息一遍遍问我水阁住得怎么样,我说环境很不错,要不是雨下得太大,夜晚的水阁很幽美。柔嘉不死心地说不好,因为她赶不来,只能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临时住处。

在家有电脑网络,民宿里什么也没有,手机也因为大雨信号时好时坏,我索性走去客厅看看,正巧那女孩在烧水,她头也不抬地问我:“要热水吗?”

“好啊。”

“水就快开了。”她手边有两个热水瓶,还有茶壶,说,“我有茉莉花茶,你喝吗?”

“好啊,我自己的不知道塞哪儿去了。”

聊了几句后,我知道她叫纯熙,比我大两岁,也许肤色过白,年龄看不分明,她的眼神中没什么神采,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像她对什么都不在乎。

我以为她休假与外祖父母住在一起,她说:“大三时我休学了。”

我端过刚泡好的茉莉花茶,一时半会不知怎么接茬,毕竟不是熟到可以随便去打听隐私的朋友,若是万一别人不愿说的,就会很尴尬。

纯熙起身看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又坐下,问:“你饿吗?我有些点心。”

“不饿,有这么香的茶足够了。”

她笑了笑,炉子上还在小火煮着什么,“你一个人来这玩吗?”

“我和同学约好见面,雨下得太大,错过火车了,同学还等在杭州。”

“我在杭州念书,每个周末都回来这里。”

“照顾外婆外公吗?”

她点点头,说:“从小他们带着我,现在也是这样。”

“家里离这儿远吗?”

“不算远,就是很少回去。”

似乎孩子长到一定年龄,要么跟父母无话可说,要么就吵得不可开交,关系增进的是少数,要一直到工作了几年后情况才会逐渐改变。我猜想纯熙大约是这样。

我笑着说:“我念书时出去军训一个星期,一个电话也没想过要打回家,看到别的同学都堵在宿舍楼下的电话亭打电话,那时还没手机,要排好久的队,我觉得很奇怪,才一个星期而已,军训地离家也不远,就干脆不打了。”

纯熙浅浅一笑,说:“回家以后呢,家里急坏了?”

“老妈还好,老爸就嚷嚷了,说我太不考虑家人的感受了,还去外婆家告我状。”

纯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似乎觉得很有趣,问:“你内疚没有?”

“没有啊,就一个星期,从小到大没有离家这么久的,开心还来不及,哪儿会想家。”

她微笑地点了点头,起身去看炉子上的煮锅,回头说:“我煮了粥,尝一尝吧。”

“你外婆外公不吃吗?”

“他们睡了,通常晚饭后不久他们就休息的。”纯熙盛了两碗,其余都密封在保鲜盒里,她说老人家喜欢吃甜食,她每次煮都预留给他们的份。小时候,她喜欢吃甜食,她外婆做给她吃;吵着要出去玩,俩人就带她出去,现在他们都老了,身体还算不错,她却不能带着他们到处去玩,只能煮点甜食给他们吃。

“你会煮东西吗?”她问。

“会,简单的、家常的。”

“我只喜欢吃外婆外公做的,别的吃不惯。”

“念旧?”

纯熙吹着冒热气的粥,说:“有一点,主要还是口味的问题,但我恐怕再怎么学,也不可能有外婆外公的好厨艺。”

“都一点点来的。”

“我怕来不及。”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也许她自己没料到会说出来,手颤了一下,抓起调羹舀了一口,差点烫到。

“当然来得及,你下厨,他们心里开心。”

“我是怕自己来不及。”

大雨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河上漆黑一片,冷风从缝隙里窜进来,到了冬天,水阁的这间一定湿冷入骨。

纯熙大三时休学治病,她患有白血病,没有任何纯情剧的百转千回,家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一边是巨大的医疗费用,另一边是她反复的病情。

她才二十岁,睁大眼睛面对的不是生命中等待的某个人,而是死亡。她熟知绝症剧情的所有套路,她像每一个剧中的女主角,但没有男主角,除了几个好友,她还从未喜欢过别人,她没有交往过男生,却要面对死神的邀请。

亲戚间的同情,爱莫能助的缄默,好友来看她,她装作不在意地笑,她只有一个人时才敢认真地想,要是我就这么死了,是等在病床上受尽折磨,还是为自己做点什么?

纯熙很喜欢一部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她说那就是她喜欢的男生类型,不需要有多帅,不需要有多优秀,她喜欢男生憨厚可靠、实心眼。

她说的男演员我记得,在年幼的记忆中看过她说的剧,却不知她是否知道后来的事,她的眼神表明她知道最终的结果,轻声地说:“男演员已经去世了,是白血病,那时看到他在节目中出现,觉得他真帅,骨子里的帅,可惜不久便离开了。”

“很多是可以治愈的。”

“最绝望的时候,我甚至安慰自己,至少不必看到自己变老、变丑、变得让人讨厌。樱花在最美时凋零,我要是无路可走了,我要自己布置之后的事。”

若非大雨如注,说话声隔着轰隆隆的雨声,客厅里会静得让人窒息。

真正绝望的人,任何劝慰的话都是矫情、虚伪的。

我不知能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她,等她找回情绪,等她在悲伤、绝望中平静下来。

“悲剧毫无美感,只有事不关己者才会欣赏,知道的人只会转过头去,不理会。”我说,不知她是否听见,她的脸埋在另一边的阴暗光线中,又似藏匿在雨幕里,分辨不清。

没有感同身受便不要轻率地去安慰一个人,悲伤的人不需要同情,有时仅仅希望有个聆听者。

如果没有这场宛若与世隔绝的滂沱大雨,纯熙的隐忍大约不会对我这个陌生人倾诉。在路上时,与素昧平生的人闲聊,会想到平时不愿去说的事,既是萍水相逢,不必负担再见的尴尬。

“我喜欢喜剧。”她说。

我点点头。

“比任何题材都更喜欢喜剧,喜剧大师都是悲剧的艺术家,真正的悲伤只能用喜剧来表达。前几天,我重新看完了《老友记》,我只想哭。当初看《玛丽和马克思》感到悲伤,现在却想笑出来。我相信这世上有一个和我一样被悲伤吞没的人,即使是这样,也在好好地生活下去。我总是等啊等啊的,生活已经这样了,难道不能有些什么好事发生吗?没有,什么都没有,生活无常,并不能讨价还价,拼尽全力仍然可能看不到希望,何况丧失意志。”

纯熙将碗勺放进水槽里,换过逐渐冷掉的茉莉花茶,她点了熏香,屋子里的湿涩气一点点被驱散。

“我的人生,从生病作为界线,分为两截,不完美的前半截,都是无意义的小情绪,像每个女生一样,有时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有时因为没有遇到某个人而等得不耐烦。更不完美的后半截,我没有变得漂亮,没有改变命运,没有遇见任何人,我要面对自己的不完美,我不满意但毫无选择余地。我不能将后半截的不完美当作日常的谈资,当别人在谈论男友、丈夫、家庭不完美时,沉默、微笑对我更合适。二十岁以后,我发现原来我可以成为任何样子,二十岁以后,我懂得我可能成为不了我期待的样子。”

熏香在潮湿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屋外的狂风大作似也穿不透这层香纱。

“悲伤的事不适合作为话题,我不能在同学、朋友聊宠物、吃的、衣服时顺便说说我的病情,我甚至不能在别人说以后的事时想象自己会在哪里。”

“你不是没有未来。”

纯熙的手指修长、瘦削,修剪整齐的指甲呈椭圆形,像个弹钢琴的女孩,她说:“那以后,人就会有一个缺口,每次想大笑时的忽然沉默,看清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对所有的事心存怀疑。生活这么千变万化,世界这么大,我想到了所有悲伤的事情,我感到很温暖,这些挫败和不完美,让我看懂了一些生活,我得接受现在的这个自己,期待中美好的事都没有发生,我不再等着精彩的事,我这样单调的日子与其他人没有区别。”

透过声音不看她,我仍然能感到她语气中静静的绝望,不,她是绝望过的人。

茉莉花茶的香气消散了,茶杯冷凉,我和她都没想到重新沏一杯,玻璃茶壶下的蜡烛燃着,在墙上投射出微弱的光影,每阵吹进来的风都能将烛火扑灭,尽管如此,它依然幽幽地摇曳着,一点点地燃到蜡尽灯枯。

暴雨似乎是小了点,打落的雨滴变得轻柔了些,水阁外,河水涨了上来,仿佛小房间漂在了水面上,伸手能试探到冰凉的河水。因为太黑,根本看不清水位,纯熙拿了台灯,电线又不够长,她拿过将要燃尽的蜡烛,小心地用手护着不让雨淋到,问:“能看到吗?”

“看到了一点,水位高了不少,每次下雨都这样吗?”

“次次都有惊无险,”她笑了笑,说,“小时候一看见下雨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着急水漫金山呀。现在也是因为想到不会游泳,才觉得应该担心一下。”

“你外婆外公会着急吗?”

“不会,外公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有很多好办法,外婆负责指挥他。”

我倒不担心暴雨会涌进水阁,看到聊起童年往事,纯熙的脸上有了神采,她一定很想去不同的地方邂逅生活,或某个人,与同龄人结伴出发,聊共同的话题。

她沉默地看着河面,没注意到手上的蜡烛已燃尽了。

一大早,窗外一片明媚,前一天的大暴雨咆哮而过,空气里夹杂着河水的腐朽和水草的气味。柔嘉发了几个消息问我在哪儿,我看了看时间,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客厅里,纯熙在做早餐,拿着书打发等待的时间。她回头看了看我,说:“早呀,水阁住得还好吧?”

“不错,很新奇,早上这里的船只真不少。”

“都是附近人家的,你要走了吗?我以为你会多玩半天,这里很值得逛逛。”

“我同学还等着我——”

“嗨!”突然,门口蹿出一条身影,一副风雨兼程模样赶来的柔嘉,满脸兴奋神色,说,“昨晚就是住在这里的啊,不错嘛!”

“你不是说不好吗?”我越看她越奇怪。

“我没看到当然不好啊,现在看是很不错。”柔嘉朝纯熙看了一眼,一脸笑容。

“白天这里很热闹的,到处走走,吃的也不错。”纯熙的脸色依旧白皙得通透,表情看起来很高兴,积极地跟柔嘉说路线怎么走。

柔嘉照着纯熙指点的路线方向,和我一起逛到中午,吃过午饭才去民宿拿行李准备去杭州。

一直到坐上长途大巴,柔嘉才幽幽地说:“真是没想到啊,在这里遇见。”

“遇见谁?”我奇怪地看着她,不记得她暗示过有艳遇对象。

“你新认识的朋友。”柔嘉说。

我想她说的是纯熙,难道她们认识?可她们谁也没有表露出来,我说:“她怎么了?”我和柔嘉中午回去拿行李时并未见到她,想想有点可惜,但旅途不正是这样的吗?民宿里又来了要入住的新房客,两位老人和乐地忙碌着,仿佛昨天那个忧愁的女孩从未出现过。

“她是我的校友,学姐,她不认识我。我们那两届的学生很多人知道她,她成绩很好,每年都拿奖学金,她生病后学校里凑过钱。我还听几个学姐聊起过她,觉得很可惜,长得挺漂亮,人也不错,有次看到她在个人主页上写,她父亲说她的病就算治好,人也没用了。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她不想看着她母亲每天新增加的白头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当时很想安慰她,她很快删了那条。”

一个人绝望、无能为力时,什么感情都是承受不起的。

纯熙不提起她的父母亲,她怀念童年的肆无忌惮,她伴着垂垂老矣的外祖父母,对生命的无常别过脸去。

“她现在恢复得还好吗?”我没有问过纯熙,我不知要怎么去安慰一个悲伤的人。

“听说后来她父亲想通了,也积极地到处找治病途径,病情后来有了好转。她关了个人主页,知道她消息的人就少了。”

“你竟然能一眼认出她,离开学校已经好几年了啊。”

“当时印象很深刻,别人要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不绝望痛哭的。她不是,总给人很乐观很坚强的感觉,去看过她的人都这么说。”

除了坚强,纯熙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是现实教会了我们什么,而是现实不会因为你的态度会有所不同,你能选择的,仅仅是应对的方式,该来的还是要来。

大巴开了,我透过车窗看渐渐离去的小镇,随之而去的,还有某一种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