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脸。你知道吗?你像你爸爸。”爸爸。这样一个陌生的称谓。外婆说过不许提起他的。我听到外婆站在我们身后打碎了碟的声音。我从镜中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表情。而我的妈妈,她平静地用梳子梳理着我的头发。“你爸爸,是个很博学的男人呢。他很会弹钢琴,每次弹琴的时候都会很认真很认真。手指在琴键上欢快地跳跃。然后他会很高兴地倒杯红酒。他收藏了很多很多的红酒。那么多那么多的。那是我第一次喝红酒,只喝了一点点就醉了,然后字他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他的怀里,有男人淡淡的烟草味,清香而迷人。嘘!小声点,别让我妈妈听见了,她会生气的。”她突然狡黠地笑了。她的脸上泛起了两朵好看的红晕。像初恋的少女一般。“好了,我累了,要休息一下。”她哼着歌,走出去了。我看着镜中辫好了一半的头发,还有一半零落地散乱在肩上。在阳光的阴影里,显得很蓬乱。我看着自己的脸,心中遥远而模糊的父亲形象似乎清晰了一点。他应该和我一样,有一张坚毅的脸,他给我妈妈弹琴,她便醉了。可是,现在他在哪里呢?我妈妈曾经那样地幸福,怎么会变成了一根不可触碰的弦了呢?我经过妈妈房间的时候,看到外婆坐在她的床边,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柔和。我想,妈妈熟睡的脸,一定是在微笑的。她梦到那幽雅的钢琴声和醉人的红酒了吗?梦到了吗?真的,梦到了吗?
我沉浸在关于妈妈的幻想中,思绪一下子就飘出去很远。我想,也许我的灵魂是会飞的。会轻易地挣脱我清瘦的躯体。就像我们跳绳一样,微微地弯曲膝盖,然后用离一蹬,便脱离了躯体的束缚,似乎变成一只灵活的鸟儿,飞向无限深远的蓝天。于是我总是容易发呆。以前在家的时候,我趴在小小的窗台上,棉队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世界,就那样,便是一整天。别人只看到我呆坐在那里,很长时间不换一个姿势。而实际上,我的灵魂已带领我飞得那样高,那样远。就像现在一样。哥哥,小九和雅玫在河边抓鱼,他们的笑声欢快而喧哗。而我坐在岸边,轻易地就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自从那天妈妈平静地讲述了我爸爸开始,我就总是幻想出他的模样。应该是个刚毅的男子,很享受地品味红酒,沉浸在自己音乐的世界里。就像此刻我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一样。我想,我么内的心灵会是相通的。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太阳变成了金黄色,洒在每个人身上,仿佛给我们镀上了一层高贵的纱。我们提着竹篮子,有鱼不时地翻腾。而我们,像是满载而归的渔夫。快到家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哥哥, “你对爸爸有印象吗?”我说得那样小声。因为外婆说过不许提起他。于是我很小声地,偷偷地问哥哥。大人好象总是很容易就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
“已经很模糊了呢。”
“你想念他吗?”
“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就不会想念了吧?”
“不记得了就不会想念了吗/?”我失望地重复这句话,低下头,看到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两个影子。它们会永不分开吗?会吗?是真的,会永不分开吗?
昼夜交替,日子缓慢而冗长地发生着变化,是那样地不动声色。当我们猛然回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那方方正正世界里漫山的风业,那似乎永远不会分开的影子,那洒在我们身上堇色而尊贵的光辉,似乎已那样遥远,它们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朝我笑,面容模糊。我看着它们离我越来越远,我努力地想要挽回。可是任何的努力都是徒劳。时间是一列永不停歇的列车,是我们必须信仰的神。它拉着我们朝前飞奔。一路风景,一路荆棘。我们是最无可奈何的乘客,那样的,无能为力。
我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渐渐和雅玫,小九互相熟悉起来。雅玫晶亮的眼眸里依然会不时地闪过一丝光芒,而那光芒,已不再刺痛我的演讲。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无限的希望。而小九,在他微笑的时候,我依然会情不自禁地跟随他牵引嘴角。在他微笑的时候,似乎总能感染身边的人,我偷偷地想,也许小九是上天派来将我们拯救出忧伤泥潭的天使。很奇怪他怎么可以总是微笑。我曾经偷偷地和雅玫讲过心中的疑问。她说,“你可以去问他呀。”可是我觉得这样的问题说出来就失去了它的韵味。这是需要慢慢了解的。而雅玫却在有一天毫无预兆地问了。
“小九,你知道吗?小妍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总是可以这么高兴呢?”她突然这样问,我突然感到很难堪。她怎么可以擅自讲出我的秘密呢?小九他会生气吗?
“真的吗?”小九回过头看我,依然微笑。
“我……不是……其实……”这样慌乱的局面让我无法应付。
“其实难过的事情应该会很快过去。即使会让你很痛很痛的。当你一觉睡醒后,就会变得很淡了,并且会越来越淡的。”小九说这话是,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忧伤。一瞬间的时间而已。却让我印象深刻。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情绪。而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忧伤。只是想,小九一定想到了一些难过的事情。
“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问小九那样的问题?”我想我是有点愤怒的。她突然那样问,让我多难堪啊!如果小九因此而讨厌我,那该怎么办呢?他会因此而讨厌我吗?我总是那样害怕得不到别人的喜爱。
“你不是很想知道吗?”雅玫的反驳掷地有声。
“我……可是,这样的问题怎么可以去问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转过头趴在桌子上。留给我一个辫着辫子的后脑勺。紫色的发带骄傲地展示着它们的美丽。老师进了教师,喧哗的声音突然消失,变得那样安静。我们依旧挺直了背,高昂着头,似乎是精神百倍的样子。
依旧是些简单的生字。学校的课对于我来讲实在太简单了。我用很短的时间做完了练习,于是趴在桌子上。我感觉到我的灵魂微微弯曲了膝盖,用力地一蹬,它又脱离了我的躯体,它又带我进入了一个只有我才能进入的世界。我想雅玫那样问小九是没有恶意的,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子,她一定想帮我解开心中的疑问。我想起小九一瞬间的忧伤,这个12岁的男孩子,怎么会有那样深刻的忧伤?“当你一觉睡醒后,那些难过的事就变得很淡很淡了,并且会越来越淡的。”
很快就放学了。我收拾书包的时候摸到一颗很大的苹果,很漂亮的红色果皮,细腻而清香。我转过头看到雅玫偷偷看过来的眼神。
“这样漂亮的苹果我们应该一人一半的。”我说。
“你不生气了?”
“当然不生气了,我们是好朋友。”
“恩,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雅玫伸出小指,我们的小指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
小的时候,我们轻易就许下了关于永恒的誓言。
天气开始变冷,秋天就开始落叶飘零的梧桐树已经只剩树枝了。偶尔有几片孤零零的叶在半空中晃动。它们是最后的坚守者。
日子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进行着。梧桐树上最后一片叶晃晃悠悠落地的时候,我听到外婆说,“快过年了,小妍,你又长大一岁了呢!”
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二,是个会下雪的日子。我问外婆,“我出生的那天下雪了吗?”外婆倚着门框,眼睛怔怔地看着远方,“是,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很大很大……”我似乎看到她无限扩大的忧伤。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绵延不绝。
小镇上开始有了节日的喜庆,有人在卖红色的“福”字和吉祥的对联。小孩们兜里有了买冰糖葫芦的压岁钱。人人见面都双手作揖说“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就一定会好吗?长大后的我逐渐明白新年不一定就会好的。所谓新年的愿望不过是人们对来年的一种期望罢了。这种期望是每年都会有的,但不是每年都会实现的。新年好,只是一句吉祥话而已。而当时的我却对这样的话深信不疑。我相信新的一年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那样坚定,那样虔诚。
学校已经放假。可是外婆说,我们不能松懈。我每天依然练习她教给我的生字。她教给我很多优美的诗词,让我背下来。那些生涩难懂的句子在外婆的讲解下变得生动而优美起来。她还会讲很多历史故事。我想,外婆一定知道很多很多的事。
“小妍,你以后当个作家好吗?”
“什么是作家?”
“作家就是写很多的东西,写成书,给很多人看。”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东西要写啊!”
“等你长大了,就会有很多东西需要写出来了。当你难过的时候,把它们都写下来,给很多人看,那么你的难过就会被分成无数份,有无数的人帮你分担,你就不会难过了。”
“那好,我长大以后当个作家。”又是长大,长大真是件美好的事情。
天气变得那样寒冷,干干净净的雪已经在地面积起厚厚的一层。呼气的时候,嘴里冒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哥哥,可以去堆雪人了呢。”
“叫上小九和雅玫一起吧。”
“好啊。”
学校的后山是我们经常一起玩的地方,下雪之后还是第一次来。站在这样的高地看到镇上白茫茫的一片,偶尔有灰色的街道和深色的屋顶在雪中若隐若现。世界美好而纯净。我们一起合作,卖力地堆雪人。我们的手在雪中冻得通红。我们的脸上是兴奋而期待的表情。我们的雪人渐渐有了身体,有了头,有了胡萝卜的鼻子和眼睛。它朝我们笑。
“我希望它永远不会融化。”我说。
“它肯定会融化的,但我们要记得它。”小九的话似乎总是蕴涵着哲理。
“来赛跑吧。”雅玫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跑出一小段。
“雅玫耍赖。”我们大叫着追出去。小孩子似乎总是有那样用不完的体力。那样寒冷的天气里,我们穿着厚厚的冬衣,竟然就在雪地里奔跑起来。
“你们看那是什么?”顺着哥哥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一间小小的房子。就那样孤单而寥落地屹在雪地里,屋顶积满了雪,木头的门虚掩着,周围有很高大的树,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它们怎样繁茂地覆盖了这间小屋,
“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很神秘呢。”
“像是仙女住的房子。”
“进去看看吧。”
“好。”
我们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点着檀香。烟雾缭绕。充满了鬼魅的味道。正中的地方放着一个牌位,供奉着一件清朝的衣服。可以看出是上好的绸缎。精巧地绣着蝴蝶,只只都是振翅欲飞的样子。
“是谁在里面?”门口传来一声呵斥,然后进来一个佝偻着身体的女人。她很老很瘦,额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你们是哪里的小孩?快出去。”她将我们赶出了小屋,“砰”地一声关声了门,隔绝了那个神秘而鬼魅的世界。可那烟雾缭绕的香,满清贵族的服饰,衣服上栩栩如生的蝶,已经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了。
“外婆,我们今天在后山看到一间小房子,那是谁住的?”
“没有人住。”
“可是我们遇到一个老婆婆,她把我们赶出来了。”
“以后别去那里了。”外婆的脸上浮起一层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