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你啊,心里头开出一片花海来。
——《昭君日记》
那天在操场和刘婠婠分开后,我们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寝室。
熄灯之前有20分钟的洗漱时间,学校死抠门,一整层楼,只有一个公共洗漱池和澡堂厕所。
洗漱池有两排,每排约莫20多个水龙头,每次洗漱都是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先占据水龙头的人,似个山大王,完全将自己面前的这个水龙头占为己有,自己洗漱完毕后,还会吆喝自己的小伙伴来,资源共享,一同对那个水龙头行驶统治权。
这就意味着如果一个人一开始没有熟悉的小伙伴给自己开路,自己也没成为第一个占领水龙头的人,那洗漱这件事,是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顺利完成的。
成都是我见过普通话推广最差的地区,在这个校园里,从管理层到普通学生,每个人极其一致地说着四川方言,只有我一个人,说着塑料普通话。
这件事在洗漱这事上很吃亏,正常来说,如果真的很急,可以让前方占据水龙头的人宽容一下,四川方言对女生还是很友好,女生说话总有一点软甜。好声好气提出要求来,前头的人还是会同意的。
可我说的是普通话,一开口,无形之中隔膜顿生,告诉所有人我不是自己人。
每次洗漱我是等啊等,等到所有人都洗漱完毕,寝室熄灯铃快要响起时才拿着塑胶脸盆匆匆往寝室赶。
寝室在女生宿舍大门第一间,平时我都是踩着熄灯铃的点以八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寝室的,那天实在不巧,要清洗军训服。
军训服总共只有一套,南方的天燥热。女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领到的军训服大家都清洗一遍,第二天才能贴着身子穿。
就在我洗完军训服,正准备往寝室赶时,整栋楼的灯早已熄灭了,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别人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随风飘荡,鬼魅般。
看到这个场景,真让我心里发毛,蹑手蹑脚行走,迎头正撞上一栋人肉墙。
“你赶着去投胎啊,哪个寝室的啊,耳朵聋了呀,没听到熄灯铃响了……”
一道光打在脸上,照出一个人影。头发就像被刀给砍过,浓密刘海没盖住眉,画着烟熏妆的精瘦的宿管阿姨劈头盖脸砸来一大串话,我点头哈腰,不敢回一句话。
这位宿管阿姨,人称“火鸡”,江湖传闻她年轻时曾放弃某学校高薪聘金,为了自己心中的所爱,来到我们这个中学,从此身兼宿舍长,语文老师和政教处工作于一身。
火鸡和她脾气一样,对待宿管工作方面,人狠话不多简单又粗暴。有次寝室里有一个妹子熄灯后,偷偷躲在被窝里玩手机,玩在兴头,突然一道强烈的光从寝室门口的玻璃里照进来,灯束直直对准那个妹子的床上。
“交出手机来。”
不容你反驳的话紧接而来,我们所有人都惊醒了,都躲在被窝里不敢吱声。
躲在被窝里的妹子似乎并不准备就此妥协,她想装死,蒙混过关。
“开门!!!”
两个字,冰冷强硬。
胖乎乎的宿舍长瑟瑟发抖,颤抖着身子,趿拉了一双拖鞋去开了门,火鸡踩着12cm的高跟鞋一口气冲到妹子的床边:“快交出来。”居高临下傲视群雄的冷硬口气,听得人心头一紧。
躲在被窝里的妹子铁了心誓要将装死进行到底,这一下,戳中火鸡的爆发点,她一把就将妹子的被子掀开:“盯了你这么久,还不老实……”
可怜的妹子的手机当晚被火鸡强硬地没收了,第二天,那个妹子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被老板老龙一顿臭骂。
班主任龙建平是个把教学事业当成第一要事的人,他长了一张正四方国字脸,面色苍白,架着一副镶金花边眼睛,眉头永远是紧锁的状态,在他眼里的学生只有两种人,学习好和不好,我不幸属于后者。
迎着火鸡的怒骂声怯生生躺在床上,想起刚才在操场上发生的事,心里头闷闷地,胡乱睡下。
第二天是被一阵急促的铃声给惊醒的,一睁开眼,寝室里的妹子们都在穿着晾干的军训服。
你给我调整衣服,我给你系腰带,一副马上就要上战场的姿态。
心里头有种不妙的预感,马上爬下床,寝室分上下铺,我睡在上铺,踩着铁栏杆下了床后,找到我的大红色的塑料桶,从里头扒拉出昨晚忘记晾晒的军训服,不敢相信地将衣服拎出来,衣服是丝网材质,穿上去内衣立显的那种老绿色。
一夜汽化作用后,短袖上衣已完全晾干,可那涤纶耐磨透气度完全不存在的裤子就没这么给力。
哨声响彻耳际,寝室里的人都奔向操场,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桶边。
赶鸭子上架,犹豫一下后,憋着一口气,穿着并不合脚的鞋子冲到操场前。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完全不需要班主任插手,两分钟后,我们班就按照高矮顺序排好了队。
“你你你,你屁股怎么了?”
站在我身后,一个魁梧的女生特浮夸地来了一句,她这一声吆喝后,周围所有人都望向我,更准确地说,是望向我屁股区域。
我也吃了个大惊,以为自己大姨妈来了,脸色发红,不敢说话。
“你是不是尿到自己裤子上了?”
李沛的好基友,那个叫文晖的男生开口分析道。
他这么一说,人群里一阵爆笑,空气里充满欢快的气氛。
高中生活三点一线,单调乏味,周围发生的任何小事都是不可多得的调剂品。
我的脸已滚烫地都能煮鸡蛋,一眨眼的时间里,周围所有人都面目可憎,他们的笑声里都夹着刀子,快狠准飞向我心口投来。
“你以为是你啊。”站在文晖身后的李沛又开始发言了,“你丫的少造谣。”
那片笑声里没有他,那片笑声的终结者却是他。
少年无心的善意多年后成为少女成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片段,从没触过温暖的人,一丁点的温暖都被滚成雪球那么大。
军训周期为一周,每天一大早从床上爬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穿上军训服,跑到操场去。训练有固定项目,站立,左右踢腿。
说来也不巧,我军训的那一周,是成都整个九月天气最热的一周。
头顶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中没有一丝风,树梢上的叶子都皱成一团,耷拉着,露出没有生气的模样。
第一天上午练的是站姿。
教官是个看上去和我们年龄没相差多少的小年轻,白嫩的巴掌小脸,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线,露出两颗虎牙,有种痞坏的味道。
他来的第一天,我们私下里一致的称他为“小白脸。”
站军姿一站就是一上午,所有班级军训的固定地点是在操场上,站军姿站了一两个小时候,别的班主任不堪毒日头的暴晒,都躲在树荫下或是空调房里,偶尔来巡视一两次。
老龙简直是个泥石流,我们站哪儿他也像影子似,也岿然不动站在那。
傻愣着站在太阳底下,跟个木桩子机器人似的时间里,感觉时间都静止不动。我是个多汗体质,一到夏天就算是在阴凉处鼻尖上的汗都冷不防会冒出来,而现在,与日头面对面,额头上豆粒大的汗顺着鼻尖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刚落地,一秒被太阳给烤干。
站我旁边的是个白净的女子,她看着我如撒豆子一样的汗,眼里写满恐惧和震惊。
我怕尴尬,只能露出一种不失礼貌地微笑,太阳当空照。站着站着,我就感觉脑袋晕眩,身体轻飘飘。
就在我快要倒下来时,我感觉到左右手被一股力量给攥着。
“坚持住,送你去医务室去。”
“是男人不能怂。”
两只耳朵同时接收到两段语音,一股温厚,一股轻浮,说实话,我很想甩开右手边那只手。
我就这样不受控地被人钳制着往医务室方向走。
军训期间,医务室在树荫下搭建了个临时场地,以备不时之需。
我被李沛和文晖半搀半拖过去时,医务室还在嗑瓜子的大妈们一秒会意。
掏出一支玻璃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用四川方言跟我说话。
我脑袋当时完全不好使,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藿香正气水,当那股辛辣的味道入我喉时,我把他们说的“吞进去”错听成“含在嘴里”。
就这样,藿香正气水在我喉咙里停留长达60秒,直到感觉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不好了,我才大着胆子问:“这个……吐出去还是吞进去?”
大妈们显然第一次遇到我这种思想清奇的人,他们用对智障说话的语气冲我喊“咽进去啊”
而我旁边的两个男生,一个扶额,一个靠着一棵树,当场笑岔了气。
幸好他们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不然这件事他们可能会嘲笑我一辈子。
白天的军训很苦逼,唯一让人有点期待的是晚上。学校里有两个重点班,老龙是个争强好胜的主,我们是普通班,老龙一刻不松懈,白天训练,天酷热难耐,重点班都插空休息,而我们却实打实在训练。
重点班在树荫下,啃着老冰棍,我们就在毒日头下,差一撮孜然粉,就是天然烤肉。
也只有到晚上时,训练的事才暂时搁置一下。
一入夜,吃完晚饭,集合时我们就在小白脸的授意下,相互挨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白脸现场教学,教我们唱军歌。
第一手军歌是《打靶归来》,小白脸提前将歌词打印在4A纸,一一分发给我们。
那天刚分发完毕,老龙就来了。
“等一等,唱歌之前,我要来检查一下你们的暑假作业。”
人群之中,欢快的气氛一扫而光,我身后一阵慌乱地骚动。
“有没有人毛遂自荐。”
老龙这一句话,吓得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老班看到大家的反应,失望地垂下眼帘。
“报告,她想来。”
天杀的,坐在我左手边的那个叫文晖的男子为了保命,硬生生将我卖了。
暑假作业是在开学之前,学校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附带的《三字经》,通知书上不知道第几条白纸黑字写着“背熟《三字经》”。我是插校生,我当然没有收到通知书。
可苍天有眼,我第一天来到刘婠婠家就瞅见这玩意,整个暑假我无所事事,看到通知书上的强制要求,我这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当了真。
整个暑假,每天摇头晃脑,去死记硬背。没想到在关键时刻还能派上用场。
我狠狠瞪了一眼文晖后,站了起来,开始了我的表演。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一气呵成,毫不卡壳。
我一背完,老龙扶了扶眼镜,眼里有星光。
“你叫什么名字?”
“王昭君。”
我用蚊子一样大小的声音说着。
“大声点说出你的名字。”
“王昭君。”
我一说完,底下人一阵爆笑,我的脸也瞬间红透,幸好天黑,没人看出来。
班主任走后,小白脸又重新回到我们视线范围内,班里瞬间雨转晴。
“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啊。”
“好!”
“日落西山红霞飞,壮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夜色如墨,几十个席地而坐的少男少女跟着教官从心底里嚎出那一首《打靶归来》。
一首歌唱完,小白脸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坐下后,察觉自己距离我们的位置有点远,他不想挪动,就让我们往他的方向挪一挪。
李沛坐在我的右手边,他往旁挪一个位置,我就瞬时填了他的坑,我想他大概也是易汗体质,我坐在他那儿,能明显感觉到屁股下粘稠地温热。
挪位置的时候,大家都没站起来,直接屁股跟蜗牛爬行般,先动右大腿,接着屁股区域,最后是左腿。
我挪动右腿的时候膝盖正好撞到他的左小腿上,他的小腿硬邦邦,很有力量。
“对不起啊。”
我怯生生地说。
“没事,你刚才很厉害哦。”
那天晚上,暮色四合,没人知道,有个小女孩,脸上笑出一朵花来。
第三天,还是乏味的站军姿。
我们站好后,小白脸不知所踪。
我面前正对着操场,草坪上树叶飘落,有几只鸟儿在树叶间嬉戏。
我们一个个站的笔直,盯着前头的鸟儿发呆。
突然前头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一只猪,那是一只很干净的白毛初长的粉色小猪。
皮肤红红的,穿着格子衣服,白毛根根力挺。
小猪在草坪里瞎跑了一阵后,迷路般,对着树叶拱,和小鸟打闹。
“李沛,快看你师兄来了。”
“那不是你小师妹吗?”
“二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
两个人小声逼逼,你来我往,YY了好一出大戏。笑点极低的我站在他们俩中间,笑成一个傻逼。
小白脸这个风一样的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李沛和文晖无缝衔接秒切换正经脸,我就很惨,我从小一笑起来如同坏掉的机器,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更加恐怖的是,我一笑就会带动全身的器官一块儿运动。
所以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是我嘴里发出笑声,全身抽搐状。
“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动要打报告!!”
小白脸怒目而视,望向我说。
“报告。”
我在笑声终于停止的时候,闷声闷气来了这一句。
“大声点,听不到。”
小白脸并不买账,接着喊到。
“报告。”
这一次,我也有点儿火气,嗓音比刚才明显增加了好几个分贝。
“再大声点,没吃早饭吗?”
教官很受用这一套,这一次语气明显平缓很多。
“报告!!”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出这一句话。
最后,我还是被教官处罚去围着操场跑5圈,一块儿跑圈的还有李沛和文晖。
三个人一前一后,都没有说话。
跑步一向是我的软肋,一开始我还和他们齐头并进,跑到第二圈之后,我就落下来了。
一边跑一边喘得跟牛一样,跑到第三圈我就感觉肺部要炸掉了,完全跟不上他们俩的节奏。
李沛和文晖第四圈跑到我面前时,他们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在我身边跑速减慢。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这才跑多久就这样。”
文晖的语气里有戏谑,有嘲讽。
“你慢慢跑,等会儿我们跑完五圈后你跟我们一块儿归队。”
李沛说完这句话,就跑出去很远了。
他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那天晚风很轻柔,他随风奔跑的模样,像风一样自由。
他们跑到第五圈的时候,我还在第三圈游荡。
两个人跑到我面前来,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一块儿走。”
少女的自尊让我并没有听他们的话,我还是在原来的跑道上,两个少年郎也不知如何是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终,两个人都归队了。
我跑完五圈后,我们班的队伍都解散了。偌大的操场空荡荡,我已经呼吸紧促,全身发软,一屁股瘫坐在草地上,腿脚再也挪动不开半步,整个人跟晕车一样,呕吐不止。
后来还是刘婠婠找到我,将我背回了寝室。
她身体很瘦弱,背着牛高马大的我,走路都喘不过气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柔弱无骨的她像个男人一样,走一步喘一下,还在暗暗深呼吸给自己加劲。迎着宿管阿姨和路人诧异的眼光,愣生生将我背到寝室。
那天我脑袋眩晕,其他的事都不太记清,可我清晰地记得她说的两句话。
“君君,下次遇到这事,一定要找我!!”
“君君,李沛跟我说,叫你少跑两圈你坚持跑完,下次不要这么倔了哦。”
我还在奇怪与我不是同一个班的刘婠婠怎么会知道我被罚这事,原来我的身边,早已有她的人。
那天晚上,在众人酣睡之时,我醒了过来。
澡堂早已没了热水,我一个人在洗漱台上打了一桶凉水,从头到脚,将自己淋了一遍。
深夜静悄悄的澡堂,我能清楚无误地听到桶子里的水啪啦落地的声音,就像瀑布从悬崖边落下来。
在众人熟睡时,这种欢乐独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