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方兴的日子里,召芷总觉得太保府中烦闷,百无聊赖间,突然被门外的喧嚣声所吸引。她四处张望了一阵,始终不得要领,只得推醒还在午憩的贴身侍女。
“阿岚,外面热闹得很,不知是何缘故?”
丫头闷哼一声,依旧未醒。
召芷不由得掐她的耳垂:“懒虫,快去看看!”
阿岚睡眼惺忪,略有微词道:“女公子,你都快要出嫁的人儿,怎么还爱凑热闹?”
“少废话,快去打听打听,”召芷显不耐烦,“少说风凉话,芷儿要能像你这般自由出入府外,还用得着你么?”
阿岚无奈,只得披了件衣裳,打着哈欠朝府外而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丫头总算不负召芷之望,把一切都探听清楚:“是雩祭。”
召芷皱了皱眉,疑道:“雩祭?倒是新鲜。”
阿岚伸了伸懒腰:“有什么好新鲜的,自古干旱不都是要舞雩的么。”
召芷不屑道:“你比我还小,共和以来哪里有过雩祭,仿佛你经历过似的。”
阿岚满不在乎道:“这几年王畿偶有干旱嘛,只因共和年间天子避位,故而太保和周定公不敢僭越求雨罢了……”见召芷依旧闷闷不乐,阿岚于是转换话题:“女公子,我方才听来个传说,据说是老周人才知道的传说咧。”
女孩哪有不爱听故事的,召芷瞬间来了精神,便追着阿岚说出。
阿岚买了个关子:“女公子可知,旱灾是因何而起?”
召芷一愣:“这倒奇了,你快说说看。”
阿岚清了清嗓子,徐徐道:“我方才听几个老人闲谈,说天下之所以有旱灾,那边是旱魃作怪的缘故。”
召芷道:“旱魃?那是什么?”
阿岚得意洋洋:“看吧,我就知道你没听说过。”
召芷斥道:“少吊胃口,快说!”
阿岚这才道:“旱魃者,天帝之女也,她可是参与了涿鹿大战。那一年,黄帝与蚩尤大战于中原,蚩尤手下有两员大将,名曰风伯、雨伯,他们掀起狂风暴雨、兴风作浪,阻碍黄帝排兵布阵。
“黄帝招架不住,便焚香祈求上天的垂青。上天念黄帝真诚,于是派女儿‘魃’降世临凡。‘魃’能止水为旱,有了她的帮助,蚩尤布下的风雨阵便不再为患,故而黄帝取得涿鹿之战的大胜,一统中原。
“然而,‘魃’在凡间立功,却错过了再回天界的机会,只得流落人间。不曾想,这却给人间造成了灾患——今后只要她出现在哪,哪就会大旱。因此,‘魃’也被后世视作旱灾之神,又名‘旱魃’。”
召芷听得如痴如醉:“原来,旱灾还有个这么有趣的典故。”
“那是,”阿岚继续道,“女公子,今年的雩祭还有些特别呢,有专门的‘舞雩’仪式!”
“舞雩?那是什么?”这一切越来越新鲜,召芷的心早就飞到了太保府外。
阿岚道:“雩祭,就是乞求上天赶走旱魃的祈雨仪式,而雩祭上所跳的舞蹈,自然便称为‘舞雩’咯。据说,如果旱情发生在东方,则由儿童舞雩求雨;如发生在南方,则由壮年舞雩求雨;如发生在西方,则由老人舞雩求雨;如发生在北方,亦是老者舞雩求雨。”
召芷不由得咋舌:“这倒是有趣得紧。”
阿岚又道:“求雨仪式,最早还得追溯到神农氏年代呢,他们认为行云布雨者是龙,因此把龙作为雩祭图腾,便是舞龙求雨的渊源啦。舞雩后,若东西南北皆舞之仍不雨,则在北门埋人骨以祈雨;如再不雨,则将巫祝放在烈日下暴晒;再不雨,则要在神山积柴击鼓而焚巫祝。”
召芷惊呼:“埋骨、烧人?这些都好残忍!”
阿岚摇了摇头,道:“这都是我道听途说而来,不知道是否有依据。”
召芷又问:“那这次大雩祭,又是如何景象盛况?”
“还不知道,”阿岚回忆了一番,“周天子这几日正在镐京城南郊筑坛,称为‘舞雩台’。眼看干旱不止,看来这次要下大决心,举办一次大活动咯。”
召芷叹了口气,她知道近来公父寝食难安、瘦了几分,便是拜这场大这旱灾所赐。可天灾无情,又哪是人力所能奢求,也不知求雨之事能有几分成算?
她望着窗外的炎日,突然心生一念,从木屉中抽出自己珍藏许久的龟甲,转头吩咐阿岚焚香。
阿岚不明就里:“焚香?女公子,你又出什么主意?”
“叫你做你就做,”召芷抓着丫头的发髻,“油嘴滑舌,最近越来越会顶嘴啦?”
阿岚悻悻地吐了吐舌头,只得照办。
到了傍晚,召公虎结束一日的政事,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府中。见公父回家,召芷便蹦蹦跳跳冲到他跟前,手中还拿着那块龟甲。
召公虎面有蔼色,笑着问道:“芷儿,今日为何如此欢畅?”
召芷道:“公父,听说天子要设坛雩祭?”
“你消息倒是灵通,”召公虎佯装作色,“天天就喜欢探听消息,孤问你,近来学业如何了?”
召芷支支吾吾了几句,便把手中的龟甲抽出,在召公虎面前晃了晃。
“烧过了?”召公虎一手接过,在掌上把玩了起来。
召芷不无得意:“公父,芷儿让你看看我新学会的本事!”
“看来,你最近在学占卜?”召公虎见龟甲上密密麻麻刻了许多标记,便知端倪。
召芷嘟着嘴道:“公父果然不关心芷儿,女儿学占卜都一年多咯。”
召公虎尴尬地笑了笑,宠溺地摸着女儿的总角秀发。自从他去岁出征平定五路犯周的叛乱,这一年来又政事频繁,的确很久未曾过问召芷学业之事。
西周之时,贵族男子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无非是为从政服务的入世学问。而贵族女子大多不习六艺,而是自年幼学习女德和女红,长大后便开始修习易理,学些占卜之术。
在古人看来,女子心更诚,卜筮的结果也更为灵验。周礼并未限制女性从事卜筮工作,所以有周一代,史籍常见诸侯、卿大夫女眷占卜的记载。
召公虎喜道:“那你所说,今日都占卜了些什么?”
“自然是卜雨,”召芷嫣然一笑,“王畿都旱了这么久,上到天子、下至百姓,谁还不盼望一场甘霖呢。”
召公虎欣慰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可曾卜出何兆象?”
召芷从公父手中取回龟甲,兴奋道:“快看,这是要下雨的征兆!就在下个月,一下就是好几天!”
召公虎苦笑道:“你可不能信口胡言,莫触怒了上天。”
“不会的,”召芷斩钉截铁,“这占卜兆象就是下雨,如何不能说?就算泄露天机,也是老天爷自己显示在龟甲上的。”
召公虎的苦脸上挤出一丝欣喜:“若真如此,便再好不过。只要足够幼苗成活,秋收便有望也。”
召芷颇有得色:“那是自然,这可是芷儿诚心卜出的卦象咧!”
召公虎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好了,公父今晚有要事要办,你先去复习功课,如何?”
召芷脸上露出失望之情,不禁嘟囔道:“要事,要事,公父哪一天不是要事?”
老太保尴尬地笑了笑,也没多说,带着愧色,又一头扎进书房之中。
就这样,又几日过去,很快,周王室卜定的雩祭之日便要来到。
前夜,镐京城内已然十分热闹,国人们兴奋异常,街头巷尾都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大雩。太保府里也不例外,召芷早被仆从们的纷纷议论拨弄得心痒。
她一等方兴从泮宫中回来,便缠着他问长问短,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暗示方兴带自己乔装出府,去看这有生以来头一遭的雩祭大典。
可方兴何等聪明,此时却如聋如哑,对召芷的软磨硬泡充耳不闻。任凭召芷使尽浑身解数,却总是徒劳。
“你!”召芷把小嘴嘟得老高,任性道,“这次光是舞雩台都搭了三丈多高,如此盛典,人家不愿错过嘛!”
她贵为太保府的大小姐,当今大周头号权臣召公虎的千金,从小到大历来未曾求过什么人。可今日她已然横下一条心破例,但眼前的少年却也铁了心婉言拒绝到底。
他摊了摊手,不住推脱:“太保不允你离开府门,这要让国人们知道了,成何体统嘛?”
召芷伸手重重掐了方兴手臂,嗔道:“你这还没当官呢,就学了一口官腔回来了?净敷衍于芷儿。”
方兴有些无奈,只得赔礼道:“在下愚钝,言辞多有冒犯。只是女公子待字闺中,出门抛头露面确是不雅?如果太保发现,可少不了一阵训斥……”
好一张伶牙俐齿,召芷这才领会到汉水北岸楚国使团的苦衷,她哪里能舌辩地过方兴?
往日里,方兴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召芷自然知难而退、悻悻而去。但今日召芷下定决心争口气,她恨方兴如榆木疙瘩般不通情理,心想他既不吃硬,那就来软的试试!
于是,她突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要不是估计女公子身份,早就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她的泪水倒不全是伪装,有多大半也是苦于出府无门的气急败坏。
方兴历来对少女的哭诉毫无抵抗能力,他也慌了手脚,愣在原地。
召芷哀怨道:“方兄,芷儿从来没求过人,就求你这一回……”
她破天荒地以兄长相称,含泪欲洒,只求对方能心软应允,却不料眼前这方兴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情势又陷入僵局。
这时,阿岚嫣然一笑,对方兴道:“方公子,你带我出去看热闹,总可以吧?”
方兴吃惊地望着丫头,又望了眼召芷气得发紫的面庞,犹犹豫豫道:“若是带阿岚姑娘出府,倒是使得……”
“阿岚,你!!!”召芷怒不可遏,大声呵斥。
可不料,丫头背地里连连向女公子使眼色,示意召芷不要说话。见阿岚双目滴溜溜乱转,召芷暗忖这小妮子历来有不少鬼点子,便权且先看她会玩出什么把戏来,再打骂不迟。
方兴还有犹豫:“不过……”
阿岚笑道:“方公子,不过什么?”
方兴道:“不过,得委屈你穿上男子衣襟……这,大庭广众……”
阿岚抢白道:“了然了然,悉听遵命便是!”
方兴这才释然,与阿岚约定了次日出府的时辰,便回屋温习功课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