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方兴头也不回走了,召芷迫不及待,便把阿岚拉入闺房。
她作势要打,又气不过,出言教训道:“好个臭丫头,明知本女公子在太保府中憋得气闷,你非但不劝那草包带我出府,反倒要自己跟出去瞧热闹!”
不料阿岚此时竟不还嘴,只是傻笑。
召芷恼羞成怒:“怎么,你以为本姑娘不敢打你么?”
丫头闭目摇头,满不在乎道:“我可是在帮女公子……”
“帮?”召芷纤手悬在空中,逼问道,“快说,如何个帮法?若说得在理,便好生赏你这丫头一回!”
阿岚面有得色道:“方公子明日要带我出府去看雩祭,是也不是?”
召芷没好气道:“废话。”
阿岚漫不经心道:“你跟着同去不就结了?”
召芷没回过神来,嗔道:“废话,废话!他要是肯带芷儿去,刚才就答应咯,还用你来说风凉话不成?”
阿岚咯咯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方公子固然不愿让女公子抛头露面,可他要是不认得女公子你呢?”
“胡说,他怎么不认识芷儿……”召芷哭笑不得,突然灵机一动,“咦,对了,他让你女扮男装来着?”
阿岚拍手大笑:“此计如何?”
召芷这才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阿岚的急智——既然是女扮男装,丫头和自己体型相若,若厚施脂粉,那榆木疙瘩脑袋一时间哪能分辨得出谁是谁?不由大呼好计。
阿岚又道:“女公子,能学得丫头说话么?”
召芷自幼和阿岚一道长大,对她的口气、情态、音容再熟悉不过,自然信手拈来:“哎哟,我说女公子,你怎生如此冰雪聪明哟?”
“像,像极了,”阿岚被逗得前仰后合,“但丫头可从不自夸,也不羞……哎哟!”
话音未落,阿岚手臂已被召芷重重掐了一下。
召芷心情大好,又追问道:“快说,你是怎么想到这掉包好计的?”
阿岚眨了眨眼:“丫头可不敢独专此计,这纯属受到太保的启发。”
召芷疑道:“怎么?这是公父教你的?”
阿岚道:“十五年前国人暴动之时,暴民围攻太保府,逼太保交出太子……”说道一半,丫头见召芷面色不善,连忙咋舌,不敢再说下去。
召芷怒道:“计是好计,但这事不许你再提!”
想到自己的亲兄长因此夭折,娘亲也由此郁郁而终,她心如刀割,泪湿沾襟,倒头便睡。
一夜无话。
次日三更,主仆二人早早起床预备乔装之事。阿岚早把各种脂粉布帛摆了一地,给女公子捯饬了整整一个时辰。渐渐,召芷已然认不出铜鉴里的那张面孔,竟变成一副男童模样。
召芷奇道:“阿岚,你为何不给芷儿装扮成少年公子,而是小厮模样?”
阿岚不动声色:“女公子,你模仿的是我呀?一个下人,如何能当得少年公子?”
“也是,”召芷嘟着嘴道,“这下,连公父都认不出我来咯!”
“你要尽量少说话,这才不会露馅,”阿岚又给她的唇边沾上一缕髭须,打趣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喏,现在好多了!”
大功告成,召芷对自己的扮相很是满意。
想到能有生以来第一次“私奔”出府,她心中说不出地兴奋,但一想到此去必须竭力隐瞒身份,不能与方兴多说话,便又觉得美中不足。
待方兴屋里有了动静,召芷这才深吸一气,前去叩门。
“方公子,方公子,”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阿岚的口气,“可以出府了么?”
“走罢。”
方兴对“阿岚”行了一礼,不由看得呆了——眼前赫然是一个假小子模样,颇有几分儒雅之姿,不由赞叹这等高明的易容术。
召芷心中暗笑,这书呆子果然没看破自己行藏。看样子,他生怕出府的动静惊醒太保千金,赶忙掩了屋门,埋头往府外而去。府门外的卫兵见方兴带着一个“陌生人”出府,又不敢盘问,只得面面相觑,召芷见状差点笑出声来。
一路上,召芷贪婪地看着镐京城的坊巷楼房,身边擦肩接踵的国人们更是让她好奇不已。只不过昨夜阿岚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切不可少见多怪,使得方兴起疑,这才强忍惊喜,低头快步紧走。
今日雩祭算得上是大周举足轻重的大祭祀,九大城门都严阵以待,但对涌出城外看热闹的国人们却不加拦截盘问,一路倒是畅行无阻。
出了南郊,眼前赫然出现一座高达十丈的舞雩台,由夯土砌成,很是壮观。上面早已站满了周王室公卿和各诸侯国使臣,台下的周王师整齐肃立,祭坛四周更被围观的国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
“哇!何其壮观也!”召芷被眼前宏伟建筑惊呆,一时竟忘记掩饰声音,感慨起来。
“阿岚,你怎么了?”方兴一惊,赶紧捂住召芷嘴巴。
召芷虽然对眼前的少年芳心暗许,但二人毕竟罕有肌肤之亲,这时方兴用手捂住自己面部,虽是出于权宜,但召芷内心还是一阵小鹿乱撞,情潮澎湃。
“丫头错了,”召芷努力压低声音,“咳咳,我今日是个男子……”
她强作镇定,却顺势倒向方兴臂弯,吓得少年一个激灵躲开。他提鼻一嗅,显然是被召芷身上的脂粉芳香迷醉,不禁目光呆滞。
召芷不由大怒,芷儿现在可是“阿岚”,难道他竟然对这臭丫头也胡思乱想?不禁酸意上头,狠狠踹了方兴一脚,疼得少年“哎呦”一声。
方兴瞪大眼睛:“你怎么?”
召芷也是一凛,暗叫不好——臭丫头历来对这榆木疙瘩毕恭毕敬,哪敢这么刁蛮任性,千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再说,万一这书呆子真对我这假“阿岚”动了心,呸呸,他敢?!
但她口中依旧嗔道:“嘿,你在想什么呢?怎老盯着人家发呆?”
方兴这才惊觉,连忙致歉:“我是觉得,你是乔装成小厮出门,怎么还涂得如此之香?不怕露了马脚么?”
召芷这才恍然大悟,吐了吐舌头,捋着髭须笑道:“人家足不出户……不对,女公子足不出户,哪知道这么多规矩……”
好在吉时已到,舞雩坛上突然鼓声大作,钟磬齐鸣,掩盖住了召芷力不从心的谎言。此乃周礼中最隆重的乐舞,只有天子下葬、新王即位和大胜归来时才会奏响。
尽管召芷都没能目睹以上盛事,但对这般动静却再熟悉不过。毕竟,每逢这些乐曲奏响之时,阿岚都会溜出府外看热闹,而自己则只能在闺房中长吁短叹,生着闷气。
眼下,方兴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祭坛吸引,便也对召芷不再起疑,让她好生长舒一口气。
此时,舞雩台上出现一杆乌黑色的大旗,有数百名巫师身穿黑衣,手持大羽,从舞雩台下鱼贯而上。方兴介绍道,这些可是大周官方的“巫师”,他们并不会什么求雨法术,只是做一场仿古的仪式罢了。
召芷何曾见过这种怪异的场面,拉着方兴衣袖小声问道:“这是什么破舞蹈?看得芷……只觉得好生别扭!”
“我也不知,”方兴摇着头,“嘘,你听其他人怎么说!”
召芷点头不语,一边出神看着远处的仪式,一边听身前围观国人的交头接耳。
只听一农夫道:“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雩舞’,和鬼步一般。”
另一屠户装扮的国人道:“老三,你这就少见多怪咯,那叫‘禹步’。你可算来着咯,会这种步法的巫师才算是货真价实,不过比起楚国女巫来,可是差远嘞。”
农夫奇道:“什么楚国女巫?今日雩祭,还有楚蛮子来不成?”
那屠户道:“你才知道?论求雨,普天下还得算楚国女巫最灵。”
农夫不以为然:“你休胡说唬人,楚蛮子不服王化已久,哪会好心派女巫给大周来求雨?”
屠户哂笑道:“老三真是少见多怪,你没听闻去岁五路犯周之时,有个叫方兴的少年在汉阳大吼三声,震退楚人十万大军么?自那以后,楚蛮便又向大周进贡称臣咯!”
“是,是吗?”农夫瞠目结舌,又悻悻道,“这我是听过的,你才孤陋寡闻咧……”
召芷听闻方兴的事迹被传得没边没际,不由嫣然一笑,捏了捏少年的手心,柔声道:“说你呢!”
方兴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
那农夫又问道:“你说,那楚国女巫咋还没上台?”
屠夫一脸坏笑:“急什么,等她出来了,那才叫一个……嘿嘿……”
农夫急道:“才叫什么?你流什么口水?”
屠夫声音发飘:“嘿嘿……一会儿呀,你就能大饱眼福咯,可别弄湿下裳!”
召芷皱了皱眉,她听不懂这些市侩之语,但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时,只听钟鼓之乐戛然而止,突然传来一阵狂风大作之声。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召芷一脸兴奋地对方兴道,“你看,这场大风一刮,马上便要下雨咯!芷……女公子卜过卦象,说近日定然下雨,你看这就要应验了罢!”
身前那屠夫哑然失笑道:“这小厮一看就外行,这哪里是起风的声音,听仔细咯,那可是人声!”
“什么,人声?”召芷瞪大了眼睛观瞧,果然这风声不是来自天际,而是从祭坛上传来。
原来,那数百名巫师在祭坛上同时呼喊,模仿狂风呼啸之声。男巫声音浑厚,女巫声音尖锐,此起彼伏,惟妙惟肖,很是壮观。
召芷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差点把假胡子撕扯下来。好在围观群众都对此感到兴奋,没人发觉她的异样,更没人关心她此刻心中的小心思。
一位士人装扮的中年国人站在召芷身旁,正给他十来岁的儿子解释道:“刚才这个唤风仪式名曰‘风乎舞雩’。咱们周人认为,风是雨之先导,风生则云集,云集则雨降,所以要在舞雩台上模仿风声来感动雨神。”
他儿子奶声奶气:“骗人!雨下不来,全家还得饿肚子!”
听罢这番沮丧之语,众人鸦雀无声,只剩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