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场及时雨!”
虞公余臣不由感叹,他已然淋了个透心凉,湿冷的朝服贴在肥腻的身上,说不出来的难受。但看身旁的天子公卿们都恭敬肃立,他又哪敢左右扭动。
雨水拍打在舞雩台上,溅起点点泥水,但是虞公余臣却又听到身旁熟悉的吞口水之声。
这声音毫无疑问来自于虢公长父,自从老太傅第一眼看到楚国女巫起,他便目不转睛,色眯眯地盯着她含苞欲放的身体出神,双眸都快喷出火来。
虞公余臣和他年纪相仿,却远不及他那般好色成性,肥大的身躯往往力不从心,久而久之也渐渐断了这般念想。
就在此时,召公虎突然口称“不好”。
众人转眼望去,不知他此言何意。
周王静也不解道:“太保,有何不好?”
召公虎面带焦急:“这大雨固然解了燃眉之急,但这楚国女巫实在邪性得紧……”
虞公余臣忍不住问道:“女巫祈雨感动上天,何邪之有?”
召公虎作色道:“天子明察,巫教势力如今死灰复燃,这女巫有伤风化、蛊惑人心,怕是对我大周王权不利也!”
周王静皱着眉,不置可否。
虞公余臣问道:“那依太保之见,又待如何?”
召公虎咬了咬牙:“既如此,孤不得不当回小人,把这女巫抓来盘问一番,再看端的。”
“这更不妥,”虞公余臣突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你看那些国人的欢呼雀跃,如果公然逮捕女巫,岂不落下恩将仇报的恶名?”
召公虎道:“顾不得这许多了,天子,可否批捕?”
周王静点了点头:“准!”
召公虎迫不及待,赶忙唤来南仲、师寰,吩咐他二人带上几个得力将士,去将楚国女巫“请”到城中一叙。“切记,务必小心谨慎,不可引起国人骚动。”
二人领命,刚要转身离去,却被人伸手拦住。
“且慢!”
虞公余臣转头一看,原来说话人是虢公长父。他虽然挡住了南仲、师寰去路,眼光却一直瞟向舞雩台顶的楚国女巫。
召公虎见虢公长父半天没下文,怒道:“太傅,你这般错失良机,是和居心?”
虢公长父哂笑道:“杀鸡焉用牛刀?”
“此话怎讲?”
“南、师二位将军身负保王护驾之重任,岂能擅离岗位?”
召公虎道:“那依太傅之见?”
“犬子虢季何在?”
“末将在。”众公卿中闪出一位小将,跪伏在地,正是虢公长父世子虢季子白。
虢公长父下令道:“命你带领一百刀斧手,前往舞雩台上,务必将妖女捉拿!”
“遵命!”
虢季子白领命,便从太傅府亲兵中挑选百人,各暗藏兵刃,便朝祭坛而去。召公虎也知如今围观群众群情激昂,南仲、师寰忙于护驾,自然不敢轻易调走。
大雨下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云开雨霁。
随着舞雩台周边的国人们渐渐散去,周王静也意兴阑珊,召公虎于是让虎贲卫队护送天子回宫。
正要回城之时,只见虢季子白提兵归来,一脸沮丧。
虢公长父赶忙道:“如何?可曾抓获巫女?”
虢季子白叹道:“末将上了舞雩台,却见浓烟四起,伸手不见五指,待到搜查完毕,哪里还有楚国女巫的身影?”
召公虎大怒道:“荒唐!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怎么会突然跑走?”
虢公长父摇了摇头:“或许,她真的会妖法?”
虢季子白痛苦不堪:“末将无能,还请天子治罪!”
虞公余臣不禁咋舌,他知道虢季子白的心情与其父完全不同,是个忠厚的孩子,定然不会作为。可看老太傅眼神中似乎满是得意之情,让人捉摸不透。
周王静摆了摆手道:“也是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也!”
看样子,抓捕楚国女巫也并非这位少年天子的本意,虽然父王厉天子的丧服还在身,未曾婚配,但是今天这个“别开生面”的祈雨仪式,或许也已暗自拨动周王静懵懂的心弦。
“可……”召公虎还不甘心,“楚国女巫突然消失,要是明日楚使屈虔来要人,该如何是好?”
“那也只得明日再议,”周王静进了伞盖,又探出头来对召公虎和虢公长父道,“二位爱卿劳苦功高,今日得此降雨,百姓对王室或许多了几分感恩戴德,乃汝等功劳也!”
召公虎和虢公长父躬身称谢,便不在多言。
于是众人便在虎贲卫士的保护下,回到了镐京城内。
次日朝议,楚国使者、莫敖屈虔上得明堂,前来向周天子辞行。
周王静颇为感激:“此次天降甘霖,楚国出力甚多,楚使归国之后,务必替余一人谢过楚子。”
屈虔微笑回礼道:“此乃天子心诚,社稷福厚,感动天帝之故也。陪臣此行回国,必会向楚君陈述天子之恩德。”
又叙了几句,周王静命大宗伯王孙赐备下厚礼,一并赏给屈虔。
屈虔拜谢,但并没有告退,而是左顾右盼,神色十分为难。
周王静看出屈虔的异样,也已知其所忧何事,但还是佯装不知问道:“楚使,还有何事?”
屈虔道:“陪臣不敢相瞒,恳请天子归还女灵,与屈虔一同归国……”
在楚国,上下讳谈“巫”字,所以都以“灵”来代替,所谓女灵,自然便是昨日乞雨的楚国女巫。
周王静站起身来:“怎么?她不在使团之内?”
屈虔道:“昨日大雩之后,陪臣就寻女灵不见,心急如焚。”
周王静耸了耸肩:“昨日大雩,祭坛周边皆有虎贲卫士把守,一个活人怎会不翼而飞?”
屈虔也不客气,拿手一指召公虎和虢公长父:“这便要请问太保、太傅也。”
二人面面相觑,皆有尴尬之色。
虢公长父硬着头皮对屈虔道:“昨日雩祭之后,孤便派兵前往舞雩台保护女巫,亦未曾寻见,还以为是贵使接走。”
屈虔情绪变得激动:“保护?怕是未必,我倒觉得是去捉拿!楚国人虽然蛮荒,但也不傻!”
召公虎道:“楚使稍安勿躁……”
屈虔咬牙道:“天子,这女灵乃楚之国宝,百姓心中的人间神灵,要是丢在镐京,陪臣回去之后如何交代?”
周王静也十分无奈,毫无头绪。
一旁又恼了大司马程伯休父,他脾气暴躁,忿然吼道:“楚使,你这是贼喊捉贼!”
说罢,明堂上鸦雀无声,程伯休父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臊得无地自容。
“也罢,也罢!”屈虔退了几步,转身离去,嘴上还不忘高声抱怨,“周王室都这样夺人所爱,如何服得天下民心?”
见楚使屈虔如此放肆,当堂甩下狠话,众卿大夫面面相觑。但又见周王静默不作声,皆不敢发作,只得目送楚国使团离开朝堂。
周王静讨了个没趣,便拂袖而去,朝会也不欢而散。
下朝之后,虞公余臣琢磨不透这几日的各种怪异之事,便跟在虢公长父身后,亦步亦趋。
虢公长父笑道:“虞公好兴致,可否有事?”
虞公余臣吧唧着嘴,问道:“昨日女巫求来大雨,此事太傅如何看待?”
虢公长父明知故问:“此话怎讲?”
虞公余臣道:“你说那场妖风怪雨,究竟是天意使然,还是楚国女巫求来的?”
虢公长父道:“求雨之术,在楚国并不稀奇,孤早有耳闻。”
虞公余臣来了兴致:“速说来听!”
虢公长父道:“楚人擅长求雨,但其所求之雨,可不是靠那些装神弄鬼的所谓巫术,而是观天之象也。”
“这么说,楚国女巫昨日是故弄玄虚,走个过场而已?”虞公余臣心道,原来你这老狐狸早就知道这巫术乃是骗人,只顾吊人胃口。
虢公长父犹自垂涎,摇了摇头:“她来与不来,那场雨都会下,只是那女巫撩人心弦,孤恨不不能得而御之,心实瘙痒难耐也!”
虞公余臣不喜欢掺和这个话题,不断摇头:“这么说,楚人求雨之术,其实是观星象所致?”
虢公长父道:“想必如此,《周易》有云:‘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古圣先贤能通过天地之兆象而预判天气,本不罕见。”
“怪不得,”虞公余臣突然想起一事,“昨日太保还在念叨,说她的宝贝闺女占得一卦,说是近日便会有语,果然一语成谶……”
虢公长父不屑道:“小女娃瞎猜而中,有什么稀奇?”
虞公余臣道:“我等知此大雨乃是自然兆象,但国人们恐怕不这么认为罢?你看他们昨日那般山呼万岁,很是激昂。”
虢公长父嘿然:“不瞒你说,那句‘万岁’可未见得是冲着天子,怕更像是对那女巫的崇拜罢。”
虞公余臣道:“怪不得太保处心积虑要捉拿女巫,原是怕她功高盖主,蛊惑人心。”
虢公长父讪讪道:“国人可不这么想,听坊间传言,那楚国女巫作法之后,已经羽化登天,随真龙而去也。”
虞公余臣摆手道:“民间以讹传讹,作不得数。”
虢公长父大笑道:“或许,这是楚人故意在镐京城散布的谣言,也未可知!”
虞公余臣先是一愣,可想到此次楚国千里迢迢派来女巫,又煞有介事地搭台唱戏,求来大雨,确实诡异。
他脑子不太够用,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叹道:“楚蛮子虽表面臣服大周,却别有用心,想必有意抹黑大周,就怕他们沿途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大周扣押女巫之事……”
虢公长父笑而不语,只是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