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只下了一场便罢,转日又是艳阳高照,朝野上下的喜悦也没维持多久,再次人心惶惶。
这一日的朝会,朝堂上的气氛再次降到冰点。
依周礼,今年已求过雨,便无法再次举行大雩,眼看着国库存粮撑不过秋天,周王静已然坐立难安,让众卿大夫赶紧想方设法,使大周渡过这道难关。
周王静继位一年有余,众公卿大多也都琢磨透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性,别看他年纪虽轻,却少年老成,颇通帝王御下之术,除了召公虎、卫伯和等有功之臣外,他人在周王静面前率先发言,就等同于自取其辱。
见无人作声,周王静便开始点名:“大司徒,你有何策?”
虞公余臣早就料到天子会提问自己,身为掌管民事的大司徒,这本是他的分内之事。可他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让自己中饱私囊或许在行,抗旱救灾又哪有什么良策?
可天子目光殷切,虞公余臣只得向自己手下的属官求助。但这些大夫们大多也都是酒囊饭袋之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比自己这个大司徒还要露怯。
这时,虞公余臣瞄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此人与僚属们历来不合,正是去岁召公虎从大狱中救出来的仲山甫,如今领下大夫俸禄,官居司市。
虞公余臣对这位仲山甫三分熟悉、七分陌生。只记得虢公长父曾评价过他,此人之所以以布衣之身被召公虎拔擢出仕,纯粹是因其家资颇丰,贿赂老太保而已,哪有什么真才实学。
既如此,虞公余臣打定主意,不妨拉他出去当挡箭牌,搪塞周天子一时便可。
“禀天子,微臣属官仲山甫有策相呈!”
言罢,虢公长父便投来幸灾乐祸的神情,露出标志性的阴鸷笑容。而大司徒属下其他官僚也一阵暗笑,都巴不得看这位瘦骨如柴的布衣下大夫出丑。
周王静倒是来了兴致:“哦?仲山,有何高见?”
谁料,仲山甫却丝毫不怵:“禀天子,大旱虽虐,但大周倒不用担心无粮!”
虞公余臣心中咯噔一下,这瘦子倒还真敢说,自己本意只是让仲山甫说一番请罪之辞,他竟如此大言不惭,岂不是把我这主官置火上炙烤?
周王静喜道:“愿闻!”
仲山甫道:“天子可曾听闻雩敛一事?”
周王静摇了摇头:“未曾。”
仲山甫道:“仲山昨夜翻看大周简牍,其中便有记载雩敛之道——依周礼,正雩之财用取于王室,而旱雩之财用则可敛之于民,谓之雩敛。”
周王静兴奋地站起身来:“如此说来,前日的那场雩祭,余一人竟可以向国人敛收财用?”
仲山甫道:“然也!”
虞公余臣并没听懂,但只觉此事大为不美,忙奏道:“天子,今天下大旱,朝廷若借大雩敛民众之财,岂不是雪上加霜。”
此话一出,众卿大夫哗然,他们或许没想到,历来没贪污就算蚀本的虞公余臣,居然也说出这番体恤百姓的话来。
仲山甫驳道:“周王室之雩敛,并非为一己私利,而是取来购诸侯之粮,用于济困救乏也!”
周王静频频点头,便问召公虎意见。
老太保抚了抚须,微笑出班奏道:“天子,仲山大夫此策,倒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
仲山甫继续给周王静吃定心丸:“事实上,雩敛只向国人征收,大周藏富于民,朝廷国库亏空,国人们却不穷,前日大雩已降下雨来,此时敛收倒也名正言顺。”
周王静再无顾虑,喜道:“甚善!余一人便开设雩敛,为国聚财!”
这时,虢公长父出班阻挠道:“天子,此时收雩敛,乃是趁火打劫,岂不与‘专利’之策等同?”
周王静被问得瞬间难堪,一时愣住。
召公虎赶忙问太史道:“周礼虽有雩敛之事,但大周此前可否有先例?”
太史挠了挠头,很是不安:“这……待下官去守藏室查询片刻……”
周王静怒道:“片刻?是多久?”
太史吓得汗流浃背,支支吾吾:“一个时辰……或许,两个……”
“不用那么久,”仲山甫出班给太史解围,“成王七年、康王十四年、昭王九年、穆王廿二年,查这四个年份便可……”
太史如逢大赦:“是,是。”转身小步跑向守藏室而去。
不多时,只见他脸上惊喜交加,对周王静道:“仲山大夫真乃神人也,丝毫不差,确有先例!”
众人闻言,都对仲山甫刮目相看。虞公余臣见属下如此露脸,也改换颜色,心中对这位貌不惊人的下大夫多了几分敬重。
周王静拍案道:“甚善!成、康、昭、穆皆是贤王,既然已有先例,余一人也不妨一试。”
虢公余臣却还不甘心,兀自发难道:“雩敛用途也得有说辞,天子打算如何用之?”
周王静目视仲山甫,仲山甫自然会意,答道:“自是向诸侯购买存粮。”
虢公长父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妥!”
周王静面有愠色:“太傅何出此言?”
虢公长父道:“依周礼成制,王畿遭遇大旱饥荒,可派使臣向各诸侯国求米,此名曰‘籴’,周天子向诸侯国求籴,诸侯国有求必应,为何还要去买?”
召公虎起身大笑,辩驳道:“太傅此言差矣,今新天子刚刚继位,立志中兴大周,正是向诸侯国立威之时,岂能放下身段四处借粮?”
虢公长父怒道:“哼!难道天子向诸侯买粮,就不失国体么?”
虞公余臣本来就没弄清楚状况,插不上嘴,这下更是被明堂上的争执吵得脑袋欲炸。众卿大夫也大多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
这时,仲山甫再次发话:“太保、太傅,下官倒有一策,可以规避遍野议论。”
这下,朝堂上瞬间雅雀无声。
周王静问道:“如何?”
仲山甫道:“买粮一事,自不必由周王室出面,天子可下一道密令,让畿内各诸侯定额购入外粮,后再转运至镐京,自然无碍。”
周王静沉吟片刻,拍手赞道:“此策甚妙,便如此办!”
召公虎面有得色,领着众公卿大夫拜伏道:“陛下圣明!”
虢公长父见周王静业已拍板,也只得默默退下,恶狠狠地盯着仲山甫,不再言语。
看着自己的老同党,虞公余臣长叹了口气。当初召公虎亲自去牢狱中赦免仲山甫和兮吉甫,并让他们当了布衣大夫,这让虢公长父十分不快,背地里说这是老太保假公济私,拉帮结派。
虞公余臣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虢公长父小题大做——兮吉甫不过是会写几首臭诗的穷酸文客,他得到的大师之官,也仅是乐官的一种,负责王室诗歌的采集和撰写,空闲多年的清水虚职罢了。
至于仲山甫获得的司市之职,也只不过是负责镐京城市场管理的芝麻官而已,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自虞公余臣担任大司徒以来,司市人选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茬,也没见得掀出什么大浪来。
但虢公长父却始终把这二人视作召公虎亲信,让自己小心提防。虞公余臣不理解,这二人论血统,比老太保此前提拔的显父、皇父之流差得多;论出身,甚至比南仲、师寰还不如,又有何好担心?
不过,鉴于虢公长父历来见识高明,老虞公也看出他的忧虑——
自新王登基后,召公虎日渐受其重用,可谓如鱼得水。反观虢、虞二公,周王静似乎铁了心把周厉王之死归咎在二人身上。
更何况,苍蝇不叮无缝蛋,自己和虢公长父此前确实留下太多把柄。既然风向不对,那就只得老实夹起尾巴做人,收敛低调,避避风头。
至于春风得意的召公虎,近来锐意改革,动作也越来越大胆——
先是借五路犯周为由,兵不血刃地从虢公长父手头夺取兵权,而在战场上的几次大胜,逼退全部叛军,更是使他的声望如日中天。
随后,老太保先后提拔南仲、师寰、兮吉甫、仲山甫等人为布衣大夫,还为了扩招兵员而吸纳野人入伍从军,这些举措都让虢、虞二公为首的世袭贵族们如坐针毡。
此外,召公虎先后尝试在文化、经济、制度上着手改革,皆是出自布衣大夫们的建议,对此,周王静言无不听、计无不从。
而对此,虞公余臣与虢公长父反倒如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蒙在鼓里。
这一系列行动,都让虞公余臣嗅到当初荣夷公得势之时的意味。当初荣夷公力图“专利”,蛊惑周厉王,还不是在国人暴动中化为齑粉。召公虎若重蹈覆辙,怕是也不足为虑。
明堂上沉默了好一阵,殿头官道:“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虢公长父上前一步:“臣有本奏!”
周王静幽幽道:“奏来。”
虢公长父唉声道:“去岁五路犯周之时,天子曾许诺西虢迁封一事,如今西戎已退……”
周王静想都没想,便婉拒道:“爱卿,余一人不愿失言,可虢国若迁走,我大周失去西部藩屏,又该如何抵挡陇右之诸戎入侵?”
虞公余臣倍感绝望,天子又用这个老生常谈的借口来搪塞。去年,周王静为了让虢国、虞国出兵抵御西戎、北狄,便分别许以迁封和归还盐池的条件,可如今战事结束,此事却如泥牛入海,杳无下文。
今日虢公长父重提此事,想必已是憋得满肚子怨言。
不过周王静所虑者也无可厚非——大周当初分封虢国为公爵,便是为了让历代虢公镇守关中的西大门。虢国若是东迁,那么西边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秦族附庸,自然守不住西陲要地。
虢公长父面带沮丧,却犹然挣扎:“天子,孤有个不情之请!”
周王静很不耐烦:“若还是迁封之事,便暂不必提!”
“非也,”虢公长父强装欢颜,谄媚而丑陋,“是东都防务之事。”
周王静来了兴致:“洛邑?”
虢公长父道:“国人暴动后,王师羸弱。如今宗周六师在太保手中已然满编,可成周八师依旧残破,洛邑防务空虚。臣心不忍,愿为天子分忧,即日前往洛邑,整编成周八师!”
这个提议颇出周王静意料之外,大喜道:“爱卿为国分忧,余一人岂有不允,准奏!”
“谢天子恩典!”
虢公长父再拜稽首,对虞公余臣投来诡异的微笑。
虞公余臣一愣,仔细忖度一番,这才发觉老太傅狡猾之处——
一来,西六师如今军权已被召公虎牢牢掌握,虢公长父若要与之抗衡,唯有尽快向东八师下手;二来,洛邑远离镐京,便远离天子,若要动些手脚也无人知晓;三者,洛邑距离虢公长父心心念念想迁封的三门峡之地极近,他耕耘于彼,有备无患。
这老狐狸,刚才还愁眉苦脸,现在突然以退为进,反而又得了个美差事,真是狡猾得无边无际。
再看召公虎和卫伯和,周王静金口已开,他们再想出言阻止已是不及。
大事议定,各自退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