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在等待商盟交割的讯息,当然,速答也是。
是夜夜深,待到西戎联营的浮躁退却、再度陷入宁静时,姜诚再次叩响了速答的营门。
“明日?确定?”速答一再盘问眼前的方兴。
方兴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告诫自己,不能在眼神中流露出任何异样,不论是畏惧还是不安。换作其他同龄人,或许都无法正视速答此刻如炬般的眼神,而不露出任何破绽。
但他拒绝成为其他人,他是方兴。他不再是赵家村那位自卑和怯懦的野人少年,这份镇定,是苦难给予他莫大的恩赐。
有生以来,尤其是赤狄肆虐赵家村以来,方兴经历过太多磨难。不论是彘林突围的生死瞬间,五路犯周时的千难万阻,还是汉水北岸与楚使的唇枪舌剑,都让他愈挫愈勇、愈炼愈刚。
速答打消了最后的疑惑,他相信了。不仅仅是因为十万头牲畜的利令智昏,更是眼前少年人的笃定和谈笑自如。
次日天明,速答纠集四大西戎部落,下令全军向东行军,五千余精骑、上万余步兵,这几乎是西戎的全部主力,意气风发,一齐朝伏虎峪方向进军。
如果说此前?戎老族长还有疑虑,此时见速答之言悉皆应验,反倒最为释怀,开始筹划起打下秦人地盘后,如何瓜分其财产的主意来。这老狐狸精于算计,从来不肯吃半点亏。
一个时辰后,西戎大部顺利进入伏虎峪内。
伏虎峪本是一条荒无人烟的峡谷,狭长且险要,最窄之处只容许两辆战车并排通过。只因后来西戎屡次进犯秦地,这里被戎族士兵硬生生踏出了一条道路。眼看道路越来越宽,不到十里便是秦川,狭谷之中没有遇见任何埋伏,众戎酋宽心不少。
速答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他知道伏虎峪易守难攻,颇为凶险——若敌军在伏虎峪两侧高山之上布下埋伏,对谷内之人便是灭顶之灾。
虽然速答笃信周王师已经撤军,但西戎诸部屡次在秦族手下折了威风,也知此地绝非久留之处,赶忙催促大军急行,以求尽快通过伏虎峪。
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先锋部队突然出现一阵喧哗,大军一时无法行进。
“出了什么事?可是敌兵来袭?”速答不由大惊,“速速报来!”
不多时,便有快马来报:“禀渠帅,前方出现大量牛羊牲畜!”
“牛羊?有多少?”
“一万余头!”
“一万余头?这么多?”速答沉吟着,惊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方兴。
方兴摇了摇头,他知道速答怀疑什么——毫无疑问,这便是商盟许诺于速答的财产,可现在,却凭空出现在伏虎峪的隘口。
速答有些绝望,他小声嘟囔着:“不是说这些牲畜事成之后送来,怎么这么早……”
方兴假装露出难色,不过速答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方兴身上,因为他很快看到了更不愿意看见的场景,峪口出现的大群牛羊当中,夹杂着秦兵的身影。
速答暗自叫苦:“难道说,这些商盟的牛羊被秦人截住了?”
不过,其他西戎族长并不知道他们的渠帅经历了怎样一番内心戏,他们只当做是秦人正在放牧,于是兴奋地咿呀乱叫,就如饿虎看到肥羊,如何能放过?
其中,冀戎、狄戎族长最为好利,他们的部队本在后方,但乍一见如此成群的牛羊,顿时来了兴致。又看秦兵寥寥,也不等速答发号施令,冀戎、狄戎部落便急急忙忙带本部骑兵朝这群牛羊奔驰而去。
那几个秦兵本来只是在设卡盘问蜀国商人,哪里想到西戎大军突然出现在面前,顾不上防守,转身便跑。
二位酋长大喜,一边驱赶牛羊,一边捉拿蜀国商人问话。?戎老族长见状,也不甘落后,亦率本部军队前往,想分一杯羹。
速答大觉不妙,随即带上所有骑兵跟了上去,手持利刃,想强行把几大族长同这些牛羊分开。
“莫乱!莫乱!”速答高声喊话,却总归于徒劳。
面对这几个见利忘义的族长,任凭他如何嘶吼,都充耳不闻,当作耳旁之风。速答心慌,四下寻找方兴踪迹,可少年此时正在姜诚身边,速答苦于距离太远,无法应答。
正六神无主之时,几位族长气势汹汹冲到速答跟前,倒是吓了渠帅一跳。
刚想发问,不料那几位族长却先声夺人:“渠帅,这牛羊当做如何分解?”
速答勉强一笑,道:“这是秦人拱手送上的牛羊,自然平分。”
“平分?怕是不然吧?”?戎老族长一脸不服。
速答不知对方言下之意,问道:“老叔此话何意?”
“速答,你还要装到何时?”?戎老族长怒不可遏,“这些蜀商都招了,这可不是秦人的牛羊,这是商盟送给西戎诸部的牛羊!”
“商盟?此话从何说起呀?”速答有些绝望。
冀戎、狄戎族长指着速答的鼻子吼道:“亏我们喊你一声渠帅,这些牛羊明明和青铜戈一样,乃是商盟赠与西戎各部的,你何只字不提,只想独吞?”
“非也!非也!”速答百口莫辩,“误会!误会!”
?戎老族长干笑道:“你早和商盟暗通款曲,打算独吞这些牛羊。然后骗我等来攻打秦人,许以平分秦人牛羊,你这是拿了好处,还想耍我们一遭?”
“胡说,这些都是秦人编造之谣言!”速答脸色通红。
“你自己问问!”?戎老族长没好气,让人带上十余名蜀国人。
速答定睛一看,这些人的装束与前日里前来约期的蜀国商人相同,想必便是商盟中人无疑。见计谋败露,速答恼羞成怒,转身拔刀,剁倒三名蜀人,还想再杀,被冀戎、狄戎族长抽刀拦住。
“你想灭口不成?”?戎老族长怒斥速答。
速答铁青着脸道:“众位,西戎同气连枝,不可被小人所离间。如今,正是一举伐灭秦族的良机,怎能因为一万头牛羊,伤了你我各族和气?”
“一万头?你还想隐瞒?”冀戎、狄戎族长怒道,“十万!是十万头牛羊、马匹!”
速答把刀一横,喝道:“那也是攻伐秦地之后的酬劳,怎么,你们对渠帅拔刀相向,是想造反不成?”
?戎老族长阴阳怪气道:“造反?我等真造起反来,你邽族能拦得住?”
正争执之时,各族长只听身后惨叫声连连,一片喧哗和骚动。
速答转头一看,原是秦人箭雨射来。
西戎人虽然擅长骑战,但是面对这铺天盖地的箭雨,又被牛羊堵在伏虎峪口,一下子进退两难,找不到隐蔽之处,瞬间死伤无数。
速答见情势危急,也顾不上和几个族长争执,赶忙道:“诸位,切莫惊慌,秦人战力有限,我等赶紧找到各自部队,一道杀出伏虎峪去!”
三位族长迫于眼前情势,只得先不计较牛羊之事,转身分头行动。
但此时谷内早已混乱不堪,那还能找分得清各部落人马,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队形被冲得七零八落。
秦人箭雨只是开了个头,西戎人之间的互相踩踏,死伤者更是数不胜数。一时间,谷内哭爹喊娘之声直冲云霄,在峡谷内传出回响,不少戎兵开始后撤逃跑。
“固防!固防!”速答见状大怒,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娘的,谁要是敢后退半步,格杀勿论!”
然而他的喊叫近乎徒劳,邽族亲兵倒还军纪肃整,但其他三族之兵,惶惶如丧家之犬,哪里还听渠帅使唤。
溃兵如溃堤,一个卷走十个,十个卷走百个,到最后,竟有数千人往外逃。
速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下令全军必须冲锋,西戎骑兵只在开阔地才能施展开本领,在谷里便如同待宰的牛羊。待冲过这片牛羊,近了秦军弓箭手的身,就好对付许多。
虽然西戎人平日对待牛羊如同亲人,但如今生死关头,面对惊慌失措、堵住前路的牛羊,也顾不得起甚怜惜之心。
速答声音已近嘶哑:“不管了,速速杀牛宰羊!”
说罢,亲自操起长戈,在牛羊群中狂舞。牛羊显然比秦兵好杀,在锋利的青铜戈之下毫无抵抗能力。
但速答还是失算了——
宰杀的牛羊堆积起来,成了一堵高高的肉墙,加上负伤乱窜的牛羊一个劲地往西戎军队钻,挤得西戎士兵更加寸步难行。
忙了大半个时辰,还在奋战的西戎主力好容易冲出重围,正想寻秦人晦气,却瞬间被眼前景象吓懵。
“不好,是周王师!”
冲在最前面的戎将大叫一声,随即被周王师阵中射来一箭,正中面门而死。速答定睛一看,射箭者正是周王师先锋师寰。
“中计也!”速答恼羞成怒,拔出佩刀来,便来寻方兴晦气。
可转头一看,哪还有少年的身影。原来,方兴早已瞅准机会,在姜诚的掩护下冲出重围,平安回到周王师营中。回想起这次有惊无险的卧底之旅,方兴不可谓不后怕。
原来,王师并未撤退,这几日一直隐蔽在陇山之下,故而西戎斥候没能发现他们踪影。这时,王师突然出现,让西戎人措手不及。
速答有些傻眼,但他并不甘心退却,此刻正热血冲头,一副决一死战架势。他下令冀戎、狄戎族长发动冲锋,但周王师的兵车在前,以逸待劳,哪里有人敢动。
王师阵中,一乘战车缓缓出列,速答定睛一看,车上那人非是旁人,正是前日和自己勾通的蜀国商人。
“好蟊贼!”速答眼瞪通红,须发皆张,大怒道,“没想到你商盟之人,竟然投靠了周贼,设计来诓我?!”
“商盟?渠帅认错人了罢?”那蜀国商人不急不慢,缓缓脱下蜀衣,露出周王师铠甲。
“你不是商盟上使?”速答吃惊不小,“那你究竟是何人?”
“鄙人周大夫,名兮甲的便是!”
速答瞠目结舌:“什么,你……你是兮吉甫?”
兮吉甫仰天大笑,又指着身旁的方兴笑道:“此人也非我副手,乃是大周职方氏大夫方兴!你这逆贼,悖天行事,还不束手就死,更待何时?”
“这!!!”速答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那日,兮吉甫见周王师与西戎相持,虽是自守有余,但却进攻不足,于是灵机一动,想到一步险棋,主动申请打入敌军内部。
他从秦仲之子秦康口中得知,此前西戎部落东犯之前,有一波蜀国客商从伏虎峪通过,谎称从王畿运送粮食、取道散关回国,当时巡逻的秦兵并不在意,事后想来,定是商盟无疑。
兮吉甫斟酌再三,决定将计就计,于是自告奋勇,深入虎穴。他从秦仲处借来了周天子赏赐的夜明宝珠、以及一万头作为诱饵的牛羊,伪作商盟使者,设下三日之限,准备钓速答上钩。
果然,渠帅速答贪财好功,在厚利的诱惑下果然就范。而方兴也不辱使命,成功将速答引入伏虎峪中。
速答此时方知中计,不甘被擒,也无心恋战,赶紧调转马头,带着邽戎上万精兵,准备突围撤退。?戎、冀戎、狄戎部落族长见状不妙,也只得夺路而逃。
可此时周王师早已围住峪口,对着峡谷猛射弓弩,西戎逃兵哭天不应,叫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