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姜诚道别之后,方兴心中难以平静。
他清楚,此次行动有如刀头舔血,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自己的杀身之祸还在其次,影响了召公虎的破敌大计,那就罪孽深重也。
不过,方兴早已不是昔日那懦弱的赵家村少年,突围彘林、崤山探道、汉水舌战,他虽年刚弱冠,但所经历的磨砺远非凡人可比。
只不过,那位姜戎族长的眼光却是让自己好生不舒服。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兮吉甫确信姜戎部落会反水相助,方兴对此并无疑虑。但姜诚方才大量自己的眼神,分明写满了轻蔑,显然不信任自己能完成这艰巨的卧底任务,实在气人!
不过方兴无暇妄自菲薄,也许速答也不信有人傻到派一个稚嫩少年当卧底,他对自己并不起疑,在渠帅殷勤的“帮助”下,方兴已换上邽戎军服,侍立在其左右。
为了不引人怀疑,方兴刻意与姜诚保持距离。
好在速答此时已然入戏甚深,他一心想独吞那十万头牛羊,满脑子在想如何于三天内拿下伏虎峪。加上他对其他各部戎酋颇有戒备,故而,即便当方兴偶尔混淆了口音,露出不会说蜀语的破绽之时,速答也没质疑过他的身份。
戎人似乎各怀鬼胎,无疑给方兴的潜伏带来极大便利,他乐得少说少做,只是静观其变。
帐内的环境压抑而诡异,只因为一个恐怖的谣言,正在不胫而走——野心勃勃的犬戎正筹划着乘虚而入,夺取陇右之地。
方兴无法知道这个消息的真假与否,但他却对此格外留心。当初五路犯周之时,还是布衣之身的兮吉甫就对方兴说过犬戎由来,那可是个难对付的对手,比西戎还要强大。
西戎和犬戎虽都名为“戎”,却截然不同种。如果说西戎诸部身上还流淌着些许华夏族血液的话,犬戎便是不折不扣的“异类”,他们源出西域,认白犬为祖,拜白犬为图腾,算得上十足的“异类则异德”。
不过奇怪的是,方兴知道犬戎与西戎关系一向不错,甚至常年结为盟好,共同侵扰大周边界。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反水,要来袭扰西戎?
他偷偷瞥了眼角落里安座的姜诚,脸上不时泛出诡异的微笑。
方兴心领神会,这犬戎不管是真反也好,还是有人故意散播的谣言也罢,这其中定有姜诚的身影。方兴与这位姜戎的年轻族长相交不深,却不得暗叹,此人非同俗辈,定有惊人艺业。
关于犬戎的猜测,使得本来就军心不稳的西戎诸部愈加纷扰。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沸沸扬扬。
对此,速达不仅坚决不信,还发了狠话:“无稽之谈!再有谈论犬戎者,以蛊惑军心处置,定斩不赦!”
方兴看得出来,速答这是在强装镇定。显然,这位西戎贼酋不无担心,只不过,他的担心并不在犬戎,而是在于能否在三日内拿下伏虎峪,从而独吞那被允诺的十万头牲畜。
故而,渠帅速答想方设法地给族长们吃定心丸,安抚他们离弦箭般的归心。
“贤侄,你不要装糊涂!”?戎老族长并不买账,又摆出倚老卖老的腔调,“犬戎觊觎的是我们的土地,又不是你邽戎的地盘!”
老族长说得是实话,也是其余西戎族长的心声。邽戎的土地距离犬戎最远,加上此时几乎所有西戎的兵力都驻扎在邽地,速答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速答不置可否:“稍安勿躁,大周贼兵当前,如何退却得了?”
?戎老族长焦躁起来:“胡说!依我看,勾结犬戎的是你,也未可知!”
速答本想发作,可禁不住冀戎、狄戎族长也心急如焚,纷纷请求撤军回援。
“不可!万不可退兵!”速答一口拒绝。
?戎老族长白须颤抖,唾沫四溅:“你!好小子,你无权指挥我等!”
速答显然被震慑住,他竭力克制愤怒,却转而哂笑。
众族长愠道:“笑甚么?都什么时候了!”
“各位,稍安勿躁!”速答继续冷笑,“犬戎与我部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恰恰相反,大周才是犬戎死敌,他们哪会做出这等亲痛仇快的愚蠢傻事?”
?戎老族长也稍微冷静,但依旧嚷道:“那依你之见呢?”
速答挤出一丝苦笑:“各位酋长,我等之结盟犯周,为的什么?”
“土地!”
“牲畜!”
“还有女人!”
众人的答案大差不差,但这个话题显然勾起西戎族长们的兴致,他们凶悍的目光中,再次露出了贪婪神色。
速答很是满意,笑道:“陇右之地苦寒,比起关中如何?牲畜如何?美女如何?”
“废话,”?戎老族长道,“天差地别,如何比得?”
速答有意拉长腔调:“那……若舍弃陇右之地,换来关中沃土,诸位是否乐意?”
众族长齐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戎老族长干笑两声,提出了质疑:“关中沃土谁不想要?但周人也非良善之辈,难道会拱手让你?”
“老叔有所不知,”速答起身拍了拍?戎老族长脊背,“诸位,周人之强,早已是昨日黄花。依我之见,大周内忧外患,怕是苟延残喘不了多久咯!”
?戎老族长并不领情:“周王师还陈兵伏虎峪外,你在这说甚瞎话?”
速答摇了摇头:“召虎老贼坚持不久,便要灰溜溜班师也!”
众人疑惑道:“何以见得?”
速答来了兴致,朗声道:“本帅派出探马今日来报,近年周王畿歉收严重,民众已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召虎大军逆天而行,前来讨伐我等,耗费甚巨,国内已经怨声载道。他们虽小胜一场,却始终不敢再进一步,便是心生怯懦。依我看,僵持不了多久,贼兵自会知难而退。”
冀戎、狄戎族长开始点头,只剩?戎老族长还在犹豫:“前些日,说周王师缺兵少粮、定不会来救秦的是你,今日说周王师不能久战、早晚必退的也是你,让我等如何取信?”
速答闻言,哈哈大笑:“老叔,此一时彼一时也!你道召虎愿意来这一遭?乃是不得已为之也!”
“何以见得?”
“只因上月周王小儿听信谗言,竟封那秦仲为西陲大夫。我等进犯秦境,这新任的西陲大夫向主子摇尾求救,大周若坐视不管,岂不打脸?再说,召虎前日小胜过一场,已足以交代,哪还有心恋战?三日内必退!”
方兴听到这,不禁觉得好笑。没想到,速答已经自我催眠到了这个份上。谎话说得多了,众族长都显然被说服,不由得多了几分相信。
速答继续道:“一旦周王师回军,秦人那会是我们对手?我今坐拥锐利兵器与精锐骑兵,一举攻陷秦部落,还不是指日可待?到时候,便可考虑如何同众位分成也!”
“如何分?”族长们眼睛开始放光。
速答哈哈一笑:“我陇右各部大军突破陇山防线之后,周人便无险可守,关中沃土,尽在我等铁蹄之下。进可突袭镐京,退可以据守陇山,还可联络犬戎,相互呼应,何愁大业不成?”
众族长纷纷点头,摩拳擦掌。
速答趁热打铁:“三日!我同诸位打个赌,如果三日内大周贼军退兵,便请各部放下成见,随我杀入伏虎峪,杀尽秦仲和他娘的族人们!牛羊、人口全归各位,我邽族分文不取,如何?”
冀戎、狄戎族长欣然应允:“好!但听渠帅号令!”
帐内一阵欢呼雀跃。
毕竟,西戎诸部落觊觎关中多年,却总是突破不了陇山防线。别说夺取大周的寸土,光是那彪悍的秦人部落,就没让西戎人占到任何便宜。
但越是如此,西戎人杀进关中的梦想就越发强烈,近乎谵妄。他们想尽享关中之富饶,占有那里数不胜数的财物、珍宝、牲畜、女人。
方兴把一切看在心里,只是暗笑,他鄙视这些眼高手低的戎人。如果靠口号和野心能杀敌,西戎人的战斗力一定会暴增数倍,称霸中原。
更何况,速答说的每一句话,都无不是他打得好如意算盘——如若攻破伏虎峪、铲平秦部落,那么商盟承诺的牛羊自然全归他邽戎所有。至于?戎、冀戎、狄戎们,或许在速答眼里,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牺牲品。
速答环视帐内,唯独?戎老族长依旧眉头紧锁,这是个老顽固。
“老叔,”速答试探问道,“我等静候三日,待大周贼兵退却,便进兵伏虎峪,铲平秦人、直插关中,?戎部落意下如何?”
?戎老族长道:“想得是挺好,可犬戎若真的抄我后路,夺我老巢,难道就放任不管吗?”
速答强作笑意,劝道:“老叔多虑,你我邽、狄、冀、?四大部族齐心协力,待到灭了秦族、赶退周兵,再回来收拾他们不迟!”
“可是……周王师真的会退?”
“退,三日内必退!”
“如若不退,如何?”
速答恨得咬牙切齿:“如若不退,我邽戎送老叔一千头牛羊便是!”
“既如此……我族愿意明日起兵。”?戎老族长乃见利忘义之辈,听到有利可图,总算被速答说服,可毕竟碍于辈分,只得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就这样,速答用一千头牛羊的“小利”打消了?戎老族长的疑虑。毕竟,在这位西戎渠帅心中,十万头牲畜势在必得,先承担点小损失,也就算不上什么。
众戎酋于是在大帐内商议开来,转眼又到半夜。
转过天,周王师依旧没有任何出兵对战的迹象,掐指算来,周王师已然三天没有动静。远方哨马回报,伏虎峪内亦无也没有发现其一兵一卒。
速答也不再掩饰脸上的得色,一切皆如商盟情报所言,周王师果真毫无战心,或许已然退兵回朝。
大帐内,众西戎族长也似乎不再怯战,饮酒吃肉也多了滋味。无独有偶,越来越多的戎兵戎将开始憧憬起进军关中的景象,眉飞色舞,势在必得。
眼看约期已至,方兴的心中格外忐忑,尽管难熬,但他还需继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