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师亦步亦趋,在虎贲卫士的簇拥下入了城。过逵道、穿过社稷坛,在太庙前停下。召公虎除去戎装,换上朝服,向周天子与庙内列祖列宗禀报此行战况。随后刀枪入库,设宴饮至,并献西戎之俘于太庙。
周王静大喜,表彰了召公虎一行之功勋。
其中,兮吉甫、仲山甫一武一文居功至伟,南仲、师寰、方叔亦各有军功,悉皆封赏。
依大周官制,三公九卿九年一大考,大夫三年一考功,布衣五大夫皆刚受任命不到三年,虽立大功,还是先录于功劳簿内,暂未提拔。
众卿大夫纷纷贺喜,时至黄昏,众臣皆离席而散。
出了太庙,兮吉甫却毫无归家之意,他拉住仲山甫道:“仲山兄,你我还有要事要办!”
仲山甫一愣,道:“兮兄莫不是要去大有楼叙话?”
“非也,”兮吉甫神秘兮兮道,“去工坊!”
“工坊?”
仲山甫显然不明就里,他身为司市,管理市场,归属大司徒所辖,可工坊却是大司空王子望及其属官的地盘。不过兮吉甫没留给仲山甫发问的时间,已然驾车前往工坊。
工坊聚集了镐京城经验最为丰富的匠师们,二人来到青铜冶坊,在此值守的冶氏吏员见是同僚来访,倒也客气。
这时,兮吉甫冷不丁将从西戎那收缴的青铜长戈取出……
饶是匠师们锻冶兵器无数,乍见这青铜长戈时,都惊呼“不可思议”,传递一遍,皆被这精湛的冶炼技术所叹服。
一老铜匠苦笑着摇头,面色不甘:“若要打造如此之戈,怕是要用上好铜矿,加之反复锻造,温度适宜,百次方可造一……不过,这如何可能?”
仲山甫插问道:“好铜矿,何处得来?”
又一铜匠接道:“即便是铜绿山出产之高品铜矿,亦无法达如此硬度,想必是加入独特辅料,方可得成。”
“独特辅料?可否得知?”仲山甫道。
“办法是有,不过……”对方支支吾吾。
“快说!”兮吉甫迫不及待。
老铜匠道:“将此青铜戈头重新炼化,将铜水融化倒出,或许可以验明所掺何物。只是此过程势必耗时良久,且怕损耗颇巨,需要至少十支铜戈,方可测出。”
兮吉甫沉吟片刻,道:“便与你十支!尔等速速赶工,务必于明日天明前验出。”
老铜匠犹豫道:“这……”
“怎么?”兮、仲山二人忙道。
“这太过暴殄天物罢……”老铜匠心有哀戚。
“无妨,”兮吉甫哭笑不得,“无甚大不了,用完了,再去找西戎晦气。”
老铜匠方道:“二位大夫如此嘱咐,我等必尽力而为。”
言罢,老铜匠便呼来十余名学徒,架炉、生火、制范、反复浇筑,忙得不亦乐乎。
兮吉甫、仲山甫也一直在匠坊等到深夜,实在熬不住了,便找个墙角和衣而卧。
待到黎明四更,兮吉甫、仲山甫被铿铿锵锵的铸造声吵醒,拿惺忪睡眼一瞧,工匠们还在彻夜奋斗,心生敬佩。
“二位大夫,大有收获!”老铜匠很是兴奋。
“请讲。”二人眼中放光。
老铜匠拿出一金属块,在摇曳火光下晃了晃,可见其遍体乌黑,道:“经过一夜反复溶练,把铜水全部排净,其内便是此矿。”
仲山甫接了过来那金属块,虽体型不大,但分量很重。
老铜匠接着道:“我一辈子为周王室铸造铜器,数以千计,然而今日之铜,却绝非铜绿山所产。这块重物乃是比铜矿更坚硬、更沉重之物,非为中原物产。”
“可否是铁?”仲山甫道。
“亦非铁也,铁名恶金,虽质重,但熟铸后柔软无比,无法为坚锐之器也,故弃之不用。”老铜匠摇头道。
“那此乌金又从何而来?”兮吉甫问道。
老铜匠道:“我幼时曾闻,在淮夷、荆楚出产一种硬矿,其硬度数倍于铜,只是未曾得见。”
“淮夷?”兮吉甫若有所思。
仲山甫突然来了精神,拉住兮吉甫道:“兮兄,弟正有一大计,与淮夷有关。”接着,如此这般,对兮吉甫说了一番。
兮吉甫大喜,道:“那我二人速速上朝,奏明天子此事!”
言罢,天已快亮,二人出了工坊,简单换了朝服,便匆匆参加朝会而去。
今日是王师凯旋后的首次朝会,周王静心情不错。朝会一开始,便让召公虎把此次西征之事从头到尾细细汇报一番,听到精彩处,龙颜大悦。
不由弹冠而喜,起身道:“太保,料理完西戎之事,下一步有意兵发何方?”
“兵发……”召公虎闻言,迟迟回不过味来,不知如何回答。
兮吉甫也是心中一凛,心想周王师刚班师回朝,三军还未歇息,怎么,这位少年天子又想着攻伐之事?穷兵黩武,那与商纣王有何区别?
虽说忘战必危,但老惦记着打仗,也不是甚么好事。
召公虎正犹豫时,只见仲山甫出列道:“禀天子,臣有要事禀报。”
“仲山大夫,有何本要奏?”周王静面带微笑。
仲山甫上任之后,大周财政大为改善,天子自然对他青眼有加。不料,仲山甫乍一开口,便泼来一盆凉水。
“禀天子,大周之军费粮秣,已将磬也!”
“竟有此事?”周王静咋舌,“此正秋收之时,余一人闻听,关外诸侯大多丰收,何曰告罄?”
仲山甫道:“所取之粮,大多已用于赈灾、俸禄。而为支应此次西征,去岁有余之存粮,亦大多用尽。如今还需筑城固防,更是所耗甚费,若再兴兵,怕是无粮可用也。”
周王静面露沉重,道:“王师出征不到旬月,不曾料到何以耗粮如此之速?”
仲山甫道:“用兵之时,千里馈粮,十去二、三;而六师用粮所耗,一日数千石,即便三餐用之为粥,亦只省其半也。”
周王静又问道:“若今番再去诸侯国买粮,不知可否应对明岁之征伐否?”
仲山甫道:“王畿旱灾已连绵三年,若明年再度歉收,则兵事难以为继也。且诸侯之粮……”
“诸侯之粮如何?”周王静见仲山甫欲言又止,心中咯噔一下。
仲山甫道:“自去岁至今,大周以畿内诸侯之名义,大举收购诸侯之粮。然今水涨船高,诸侯之粮也竟大涨其价,竟升至三倍有余。”
周王静大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之粮,乃天子之粮也!王畿遭难,本当诸侯赠粮以救,如今居然敢对天子涨价,岂有此理哉,余一人要倍增诸侯之贡赋!”
“天子息怒,万不可动此念,”仲山甫倒是十分淡定,“诸侯并非仅针对天子涨价,而是中原粮价确在飞涨。”
“此乃何故?”
仲山甫说到了重点:“乃商盟作祟也。据微臣所知,大周在暗中购粮后不久,商盟便倍以购粮,故而诸侯之粮愈贵。”
“商盟!殷商余孽,真是个难缠对手,余一人必除之而后快!”周王静咬牙切齿。
仲山甫倒是淡定,面不改色道:“商盟之财力,十倍于大周,富可敌中原各国也,其若购尽天下之粮,亦绰绰有余。”
“难不成,余一人就如此坐以待毙,成亡国之君乎?”
仲山甫故作沉思,道:“倒有一策,可解燃眉,只是牵涉过甚,臣不敢提。”
“速速说来,但言无妨!”周王静十分焦虑。
“专利之策。”
仲山甫一言,朝廷之上一片哗然,许多卿大夫窃窃私语,暗骂仲山甫是又一个见利忘义的荣夷公。兮吉甫心中哂笑,他早料到朝臣会是这个反应,暗自为老友捏一般汗。
周王静十分为难,踟躇道:“周王畿大旱,百姓皆说乃是先君厉王为祟,当年‘专利’惨死之冤魂告状于天帝。余一人闻此言论,寝食难安,爱卿此言,当从长计议。”
“非也!”仲山甫倒是拒绝就天子的台阶下来,“厉天子专利之策有错,但错非专利,而是地点。”
“此话怎讲?”周王静似乎看到点希望。
“专利之策,乃一剂猛药,若用之太急,必适得其反,激起民愤。若能在边缘之地试行之,取得成效后再转于畿内,便可利国利民。”
“边缘之地?何解?”周王静越来越感兴趣。
“荣夷公所定专利之策,乃是将山、林、川、泽之利收归国有,然而大禹分九州,王畿所处之地,山林川泽物产贫乏且利薄,并非实施专利之良地。”
“可王畿以外,国土大多已分封各诸侯,余一人如何夺得回?”周王静略微沮丧。
“天子莫忘了,四夷手中依旧有未封之土,此非诸侯之地,但乃天子王土也。”
“速速说来。”
“伊洛戎所在之地,燕南、卫北间长狄之地,江汉下游近吴、越之地,悉皆无主,且物产丰盛。而其中最为肥沃之处,天子若想要,便唾手可得。”
仲山甫的话把周王静胃口吊得老高,周王静喜道:“那是何地?”
“淮夷故地!”仲山甫说得云淡风轻。
周王静沉吟半晌,“为何爱卿将目标锁定千里之外之淮夷?”
“自大周开国以来,屡叛最频繁者,淮夷也。然淮夷非人丁最旺、兵力最盛者,却何以屡屡犯边?乃淮夷坐拥江淮之富庶故也。淮夷之地,并非良田,故难以农耕,然其物产丰饶,运输便利,可以补之。”
周王静沉吟道:“大周以农为本,却不想淮夷、齐国这般只仗鱼盐之利,反倒富庶……我大周看天下诸侯之眼光,怕是亟待更改也。”
仲山甫继续道:“今上登基初年,淮夷叛乱为太保镇压,余部迁于东海之滨,苟延残喘。如今,徐国占领淮夷故地,但不敢独吞,正是天子收复此地之绝佳良机。一者,淮夷故地地广物饶;二者,若待徐国做大,尽得淮夷之地,怕是尾大不掉。”
周王静显然被说动:“就从爱卿之策,只不知爱卿有何新政?如何专利于淮夷?”
仲山甫早有准备,当即制定出经略淮夷的方案:“首先,可重新集结淮夷遗民,许以重利,鼓励种植稻谷。如今天下大旱,唯独淮水两岸种水稻,收成不受影响,可充盈国库。其次,淮夷地区盛产各种矿石,淮夷故国又多擅铸冶,历来是铸剑、铸兵器之绝佳产区。
“其三,淮夷地区物产丰富,珍宝众多,珍禽猛兽不可胜数,犀角、象牙、奇鸟、兽皮等奇货应有尽有,山、林、川、泽之利源源不断。最后,也是淮夷之地最重要优势,那里河道沟渠众多,通过水路向洛邑运输物产粮秣,远比陆路方便,且耗费极少。”
听完仲山甫之策,周王静喜不自禁,恨不得当场执行。
按照常例,周王静还要征求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等反对派的意见。
往常,凡是召公虎和布衣大夫提的议案,老太傅多少都会站出来阻挠一番。可今日虢公长父却一言不发,大出众人意料。兮吉甫偷偷瞄了虢公长父一眼,只见对方眼袋发黑、萎靡困顿,短短数月未见,似乎为酒色所伤。
仲山甫的提案顺利通过,召公虎便发文书于徐国国君徐翎,敕令配合。
此时徐军正在东海之滨与淮夷、东夷余党激战,周王静许以承诺,待周王师休整完毕,便发兵助徐,剿除夷人残余。这条件,令徐翎无法拒绝。
即便如此,召公虎还不放心,淮夷毕竟属于屡叛之地,尚有反动势力残存。为保万全,周王静赐予仲山甫以特使身份,奔赴淮夷,便宜行事,同时派驻军队协助。
照理,驻扎淮夷军队当从洛邑抽调,只是东八师在虢公长父手中,且编制未成、缺乏实战,召公虎只得另派西六师前往。
于是,派兮吉甫星夜前往太原,接替师寰筑城。又从西六师中抽取五千将士,命师寰全力护卫仲山甫,以完成淮夷专利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