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女公子!”
窗外一片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召芷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不用想都猜得到,这丫头阿岚又寻到了什么新鲜事。
门分左右,阿岚气喘吁吁,鬟鬓凌乱。
“急什么?”召芷没好气道。
“大……大事……”丫头上气不接下气。
“能有什么大事,”召芷一脸惫遢,拨弄着眼前的梳妆箧,百无聊赖,“不就是公父凯旋归来了嘛……早就不是新闻了。”
“是……是你的终身大事……”丫头神色不安,阴晴难辩。
召芷大吃一惊,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嗖”一下跳将起来,差点把脂粉打落于地。“你说什么?芷儿的甚么?”
“终身大事。”
召芷心中突然如打翻了吊桶,七上八下,感觉心都跳向了嗓子眼。
“难道是他?公父把我许给了那个呆头鹅?”
在她的心里,方兴的形象已经依稀有些模糊。上一次召芷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去岁春天的那次雩祭。姗姗来迟的大雨浇走了镐京城的旱魃,却也把她和他的距离浇得很远……
那天过后,召芷被淋出一场大病。
头昏脑热还在其次,最让召芷身心俱疲的,是公父有生以来对自己最严厉的一次责骂。尽管没有任何人告密,但召公虎毫不费力气地就猜到了她去看了雩祭,幸好,公父没有怀疑到他的义子方兴身上。
不过,在那场热病过后,召芷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她面临着有生以来最漫长的禁足令。
这一次,召芷别说出太保府门,就是连出闺房都要向老太保汇报。至于期限,召公虎的口风始终不改——直至出嫁。
“女公子,”阿岚打断主人的沉思,“你在发什么呆呢?”
“唔……”召芷只觉鼻尖一酸,一阵委屈袭上心头。
“不是他,”阿岚小心翼翼地试探,显然做好了迎接一场风暴的准备,“论辈分,他是你义兄……”
召芷闭着双眼,表现出与性格不符的冷静。
她如何不知,召公虎不会同意她下嫁一个布衣大夫。尽管他在彘林、在汉阳,前些天又在陇右立下过大功。但这里是大周的国都镐京城,公父是恪守礼法的大周太保,她是这位德高望重老臣的掌上明珠。
或许有遗憾,亦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不过她知道,在铁面如山的公父跟前,挣扎、撒娇、歇斯底里都是徒劳。召芷只恨自己生错了地方,投胎入了贵族门楣。
“也好,”召芷强装平静,“至少,芷儿的禁足令可以作废了罢?”言罢,美眸已经湿润。
阿岚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安慰女主人。
闷头叹气了许久,召芷揉了揉哭得发酸的眼眶,哑声道:“阿岚,告诉芷儿……公父要把我嫁到哪?”
“齐国,”阿岚弱弱道,“齐侯世子,名讳无忌,年齿廿三。”
“哦……”召芷幽幽道。
她对这干巴巴的头衔毫无兴趣,说得再多,不过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男人而已。除非,这个齐世子无忌能比方兴更让她神魂颠倒,不过,召芷从没对这种“除非”抱有幻想。
至于她要远嫁的齐国,倒是个没有太多悬念的结果。自古同姓不婚,大周国姓为姬,召氏为姬姓小宗,召芷也只能从姜姓、妫姓、姒姓这些异姓诸侯中寻找夫家。
齐国是东方大国,姜姓侯爵,大周开国功臣、太师吕尚的封地,滨临东海,渔盐富庶,民风尚奢。虽然与镐京隔着千山万水,但比起其他异姓诸侯国来,齐国算是独一档的归宿。
“公父为什么选齐国?”她明知故问,问完又觉多余。
“这……”
丫头的支吾,却让召芷来了兴致,她敏感地发现,这里面莫非有什么蹊跷?
“没得选……”阿岚倒是坦诚。
“什么叫没得选?”召芷突然火冒三丈,“是芷儿贱吗?倒贴着远嫁?”
“不是的,”丫头连连摆手,“女公子误会了……”
召芷强压怒气,剑眉倒竖,盯着阿岚,把侍女吓得噤若寒蝉,冷汗直冒。
“说!”
“是……交换……”
“交换?”
“那……太保公给天子……”
“什么天子?”召芷咄咄逼人。
“你别打断丫头嘛,”阿岚委屈地快哭了,“太保给天子物色了齐……齐侯的女儿……所以,所以……”
“呵呵,”召芷冷笑几声,她算是听懂了,“所以,作为交换,就让齐侯世子娶芷儿为妃?是也不是?”
“算是吧……”
丫头哪里还敢抬头,不自觉地往墙角挪动。按照女公子的脾气秉性,接下来该是她摔东西的时间。果然,召芷顺手抄起一个名贵的铜鉴,高高举起。
不过,召芷没有让铜鉴离手,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摩挲着镜面,自言自语道:“这是娘亲的遗物……”。
她不愤怒,她也惊奇于自己今日异常的克制。但在她心中,一股幽怨袭来,积郁胸口,难以排遣。
没有人比得上那呆头鹅,她心道,没有人会像他那样优秀,那样令芷儿迷恋。这齐世子或许也不赖,他未来会成为齐侯,我就是齐侯夫人……可这有什么用?这不是芷儿要的生活!可既然芷儿争取不到该有的生活,难道就该认命吗?
召芷寻思许久,却没有答案,心气渐泄。
转念一想,如果,这位齐世子若对芷儿还算温存,我便替他生下一儿半女,也算尽了夫人之分。若他胆敢对芷儿半点不依,我便搅他齐都临淄一个天翻地覆,又待如何?
不觉间,一个恐怖的想法在召芷心头蔓延,她咬着牙,没有对丫头说出来。
已过午后,召芷无心用餐,只求这充满坏消息的一天尽快过去。她打着哈欠,用手托着脸颊,望着窗外窸窣飞往南方过冬的大雁。禁足于闺阁的日子太过难熬,召芷无可奈何。
迷迷糊糊间,召芷只觉昏昏沉沉,将欲睡去。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外来报,“中大夫、职方氏方兴求见太保。”
“方兴?他怎么来了?”
召芷一个激灵,顿时惊醒过来。方兴来了?他怎么来了?要知道,自从他搬出太保府、住入大司马公署之后,便几乎没有再怎么踏足此地。
难道说,他是特地来向公父求聘?或许,他是劝公父收回成命?再或许,莫非他是来抢婚、带芷儿私奔的?
“不可能,”召芷的各种荒诞念头一消而散,“他没有这个胆子……”
阿岚经常给她讲乡野里那些烂俗的故事,老掉牙毫无心意。但此刻,召芷觉得这些是最浪漫的情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杀的方兴,你不配是君子!甚至,他从未在乎过芷儿……他只记得那个又丑又俗的村姑,叫什么……茹儿?”
她喊出了声,把一旁瞌睡的丫头也吵得惊厥,不觉有愧。召芷哪里有见过茹儿,只不过忍受不了这野人少女的名字从方兴口中说出时,他那难以掩埋的笑意。
呸,她是你的初恋,你还是芷儿的初恋呢……
本来以为此生已然有缘无分,却偏偏在此时,听到了他的名字,召芷一潭死水般的玲珑心中,再度泛起涟漪。
窗棂之下,召公虎亲自开门,降阶迎方兴入府。要知道,这可是九卿造访时才有的待遇,可见老太保对这位螟蛉义子的喜爱。
方兴小步跟随,与召公虎路过前院。召芷下意识理了下鬓角,满以为这呆头鹅会对闺阁的方向瞧上一眼,却事与愿违,气得召芷心中暗骂。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阿岚,丫头心领神会,告辞下楼。这是主仆二人的默契,召芷不用开口,阿岚也知道,女公子需要她去“打探”消息,听听老太保与方大夫聊了些什么。
半晌。
当方兴告辞出府后,阿岚这才姗姗来迟。
“他们说了什么?”召芷放弃掩饰她本不存在的矜持。
“都是些无聊的杂事,”丫头抱怨道,“我记不住那许多。”
“少废话,说!”
阿岚开始回忆:“对了,太保公派人送信给晋侯,说是要请晋侯调杨什么、蒲什么的二位公子来镐京……”
“杨不疑、蒲无伤!”召芷脱口而出。她记得这两个名字,方兴初来镐京城说过他的彘林故交,召芷早铭记在心。“然后呢?”
“老晋侯病入膏肓,无力操办此事。没过几日,便从绛城传来噩耗,晋侯病逝,天子追谥为晋僖侯。其子晋世子……叫啥来着,即承君位。”
“晋籍,晋籍,”召芷提醒丫头,“这可是个纨绔脓包,当初听闻赤狄入侵,吓得如缩头乌龟!”
阿岚大奇道:“咦,女公子如何知道这许多?”
召芷痛苦地摇了摇头,这是方兴彘林故事里的老熟人,她如何不记得?
“再后来,太保公和方大夫都聊些琐碎的政务,又是淮夷专利,又是太原驻军啥的。哎呀,阿岚记性不好,记不得这许多……”
“没了?没有提到芷儿?”
“唔……没有……”
丫头再次支吾起来,可召芷与她总角之交,阿岚的每一个闪烁的眼神都逃不过召芷的观察——她一定隐瞒了什么。
“快说,”召芷不住催促,“提到芷儿什么?”
“这……婚期……”
“什么婚期?什么时候?”召芷如临大敌。
“腊月,朔日……”
“什么腊月、朔日?”召芷先是暴跳如雷,继而慌了手脚,再而露出绝望的神色,“这,这,这只有二十余日了?公父这么仓促就把芷儿远嫁了?”
“太保所,这说是托大卜算定的良辰吉日……”阿岚也手足无措。作为女公子的陪房丫头,如此紧凑的时间点,她也始料未及。
“快想办法,”召芷带着哭腔,失魂落魄般,只顾喃喃,“芷儿不想嫁人,快想办法……”
“除非……”
“什么?”
“除非有大丧……比如,齐国国丧……”
“好呀,好呀,”召芷如抓住救命稻草,“甚么叫齐国国丧?如何让齐国国丧?”
“就是齐侯……你未过门的舅姑薨了……”
“那就让他们去死!”
召芷被自己的话吓到,她没料到,人言可以恶毒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