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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卷3-38章 虞公余臣 ? 贰(上)

齐、鲁两国国君先后去世,本来只是偶然事件。人固有生老病死,世事之常而已。但在虞公余臣看来,却是糟心的预兆。

这位虞国国君他年已过百,又因身躯虚胖,常有命不久矣的幻觉。而眼看与自己同龄的诸侯都相继归西,虞公余臣心悸越来越厉害。

寒冬腊月,他甚至不愿出门上朝,只敢蜗在他在镐京城的大司徒府里,围着火炉,紧张地盘算着他的身前身后事。以至于他越来越颓废,开始怀疑自己的一生——孤与虢公长父这些年捞了不少币帑不假,可要有个百年之后,又要这黄白之物何用?

当然,虞公余臣也只是想想罢了。一阵寒风过去,最让他感到温暖的,还是怀中揣热的金玉珍宝。

自从召公虎从虢公长父手中“骗”取兵权之后,虞公余臣可谓松了口气。一方面,他不用拖着臃肿的身躯,跟屁虫一般随着野心勃勃的虢公长父到处奔波行军;另一方面,每当召公虎和他的徒子徒孙们离京征战时,他和虢公的“歪财”便来得更快。

如今,周王静见周王师屡战屡胜,这位少年天子对御驾亲征的欲望也愈发强烈。对此,大部分卿大夫都极力劝阻天子,但虞公余臣却不以为然。因为虢公长父私下许诺于他——只要能说动天子亲征,不论征讨谁,那些“歪财”定会源源不断,只少不多。

至于那些出身贫寒的布衣大夫,他们立了些许微末功劳,就敢在朝堂之上和我等宗亲权贵平起平坐?虽然碍眼,但比起赚得盆满钵满的实惠相比,倒也忍得。

又一阵寒风吹过,虞公余臣露出诡异的笑容,这回,他搂过左右的美姬们,推入帷帐取暖。

……

次日朝会,就在接到齐、鲁国丧后仅一日,又有诸侯国凶事传来——曹国国君也薨了。

只不过,和齐、鲁两国老诸侯的寿终正寝不同,曹伯疆死时正当壮年,乃是被他弟弟公子苏所杀。杀兄还不过瘾,公子苏竟然堂而皇之地篡位,当上了曹国的新国君。

“叛贼曹苏!叛贼!叛贼!”周王静一连摔了数个杯盏,怒不可遏。

大周诸侯由天子任命,公子苏杀兄不说,竟然还越过天子的锡命册封,胆敢自宣登基。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国的凶信在众卿大夫的意料之外,但天子的暴怒,却在情理之中——

周王静登基以来,先后平定五路犯周之乱,使得徐国、楚国这等半蛮族的邦国纳贡称臣。反观曹国,一个小小的伯爵国,还是姬姓同宗,竟然刚公开挑衅大周权威?

曹国的始封君是曹叔振铎,乃是周文王第六嫡子,年齿在周武王、管叔鲜、周公旦、蔡叔度之后,因有贤德,被封在曹地,为曹伯。

曹国封域“襟带河济,扼控鲁宋”,居于华夏要冲,是诸侯各国往来必经之地。国都陶丘,位于富庶的中原腹地,商贾云集,经营百余年后也成为了中原的经济贸易中心。曹国虽不大、武力亦不强,但经济发达、百姓富裕。

毫无疑问,曹公子苏弑兄自立的行径,给这个本与世无争的小诸侯国抹了黑。

周王静即位后,还尚未经历过这等羞辱,他坐立难安。他余怒未消,问召公虎道:“太保,诸侯弑君自立之事,有周以来,可曾有过?”

召公虎出班道:“在此之前,倒有两桩。”

周王静听说有首例,似乎稍有平静,转为冷笑:“嗬,两桩?这曹苏倒是不学好!”又踱了几步,咬牙道,“太保说说,此前为谁?”

召公虎道:“其一为宋炀公,其侄儿杀叔自立,是为宋厉公。”

周王静冷笑道:“这两位诸侯,倒都落了个恶谥号!”言罢,似乎想到自己父王同样谥号为“厉”,方知失言,干咳两声以掩饰尴尬。“那……还有一起弑君是何国之事?”

召公虎道:“乃是周昭王登基之初,第五任鲁侯鲁魏公杀死兄长鲁幽公,并自立为君。”

周王静很是意外:“什么?鲁国?奇也怪哉!”

众卿大夫突然愣住,鸦雀无声,似乎不知天子奇从何来。

周王静清了清嗓子道:“宋国乃殷商后裔之封国,故而继承前朝‘兄终弟及’之制。周公制礼作乐,言‘兄终弟及’之制多以弟弑兄、以侄弑叔之事,故而废止,改为‘嫡长继承’之宗法制。可没想到,圣贤周公后人之鲁国,竟也有弑兄弑君之恶事?”

见众臣面面相觑,召公虎只能出班解释:“天子有所不知,鲁国虽是周公之后,其继承制度却是与众不同,既非前朝之‘兄终弟及’,亦非大宗之‘父死子继’,而是‘一继一及’也!”

“一继一及?余一人确是未曾听闻。”这显然超出周王静的认知,甚至大多数朝臣也并不知其中端倪。

召公虎道:“一继者,即昭(单数)辈国君父死子继;一及者,即穆(双数)辈国君兄终弟及,以此交替继承君位。此乃周王室尘封之旧史也,故而世人罕闻。”

周王静迫不及待:“太保详细说来。”

召公虎道:“大周开国之初,武王病重,欲传位于四弟周公旦。周公辞而不受,道:‘兄终弟及,此乃殷商旧例,然兄病则诸弟为乱,祸患之本也。王兄驾崩后传位于弟,管叔、蔡叔、霍叔等三监必乱!’

“武王知道这三个弟弟嫉妒周公之贤能,若是周公旦继位,此三人必拥兵造反。于是问道:‘那依王弟之见,当选何人以继承余一人之位?’周公旦道:‘必是嫡长子继承,当立太子诵。’

“武王否决:‘太子诵年幼且弱,若王弟你回鲁国封地,太子无人辅佐,定势单力孤。’周公道:‘弟愿倾尽所有,竭力辅佐太子。’武王还是担心,便提议:‘大周继承制度,定为一继一及如何?’

“依照武王之本意,兄终弟及制度乃殷商覆亡之根本,而嫡长子继承制在当时缺乏普遍认同,因此提出折中之‘一继一及’制度。武王死后,传位于周公,周公薨后,再将王位传回太子诵。”

周王静道:“既如此,大周其后十王,又如何最终定下嫡长子继承制之成法呢?”

召公虎道:“嫡长子继承制是宗法基础,亦是周公所制定周礼之核心,周公定不会轻易放弃此主张。因此,武王驾崩后,周公拥立太子诵为周成王,自己则代以摄政。为了验证武王‘一继一及’之创想,便以鲁国为试,在自己封国推行‘一继一及’制。”

周王静问道:“那鲁国所行‘一继一及’,效果如何?”

召公虎道:“依周公本意,鲁国开国国君伯禽传位于长子鲁考公,其后再传位于次子鲁炀公,其后鲁炀公还政于侄子、考公之子。这便是‘一继一及’之初衷。

“不料,鲁炀公暴虐,不顾宗族、大臣反对,不愿还政于侄儿,而是执意传位给自己的儿子鲁幽公。这鲁幽公和父亲一样不成器,决意彻底打破‘一继一及’制度,不愿传位给弟弟,而欲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鲁幽公之弟鲁魏公忍无可忍,杀死了鲁幽公,并亲赴镐京向周昭王请罪,说自己乃是为了恢复‘一继一及’制度,方大义灭亲。昭王大喜,不仅对鲁魏公弑兄一事既往不咎,还给其父兄上了‘炀’、‘幽’这样的恶谥号,以示对鲁国‘一继一及’制度的认同。

“不料想,当周昭王驾崩之后,鲁魏公又重蹈覆辙,传位给自己儿子。至此,鲁国君位虽始终‘一继一及’,但永远在小宗一系传袭,大宗之嫡长子反而永远大权旁落。鲁国如此违背周公所定之继承制,至今已九世也。”

听完召公虎对鲁国君位更迭之介绍,朝堂上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虞公余臣听到这,也为召公虎的丰富学识所折服——这老太保理政、打仗之余,竟还学了不少知识。

周王静则是郁愤未平,恶狠狠道:“鲁国身为圣贤周公之后,其子孙后代却如此不贤不孝,不把周王和周礼放在眼里!如此诸侯,余一人早晚要兴师问罪!”

召公虎见不是话头,于是转移话题:“当务之急,是曹国之事如何?”

此话一出,虞公余臣才发现刚才朝上的气氛显然被周王静带歪——明明是曹国弑君,为何天子反倒翻出鲁国陈年旧账,对此不依不饶?不过从这也可以看出,齐鲁是通婚近邻,但近来边境纷争频仍、关系不洽,周王静身为齐国准女婿,自然要憋着替齐国出一口气。

看热闹不嫌事大,虞公余臣还是很期待,天子会如何应对曹国弑君之事。如果能打起仗来更好,虢公常说,大周战乱越频仍,虢、虞的“歪财”便会数到手软。

周王静神情阴郁,冷冷道:“周公旦之制礼作乐,此乃治世之本也,方有成、康之治。自昭王天子登基,鲁魏公弑君兄,大周礼制遭遇重创,王室威信也由盛转衰。周礼绝不可践踏,今曹国之乱,如昔日宋、鲁之乱,余一人不可姑息养奸,定要严惩此弑君贼子!”

众卿大夫闻言,纷纷附和,各种喊打喊杀的声音此起彼伏。不过众人对于究竟是派兵讨伐,还是派使臣前去问罪,一时间莫衷一是。

周王静显然有些按捺不住,道:“速速遣使告知太傅虢公,派成周八师前去曹国,兴师问罪,不能堕了天子威名!”

召公虎见状不妙,赶忙出班劝阻:“天子!万万不可轻率!”

随后,卫伯和与几位老臣也苦苦相劝,周王静这才略微恢复镇定,决定派使臣前往质问,先礼后兵。虞公余臣本意是煽动刀兵,可眼下死党虢公长父远在洛邑,他自忖口拙,也知寡不敌众,只是兀自懊悔。

天子已然决定派遣使臣问罪,那问题是,谁来出使呢?

于公,使臣级别需要达到九卿;于私,使臣需要血统尊贵,王室血脉为佳。最好,此人年富力强,与曹国交涉后,还可以转向东去,前往齐、鲁二国吊丧。

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似乎只有一个人,一个唯一能胜任大宗伯职位的人。

就在此时,召公虎出列启奏:“臣愿保奏一人为大宗伯!”

“谁?”周王静话中透着杀气。

“王子友!”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老太保,并为他的勇气感到敬佩。毕竟,也只有召公虎有资格如此举荐,是他扶立周王静登基,并扫除一切大周的隐患。

不过即便如此,虞公余臣还是觉得老太保太过托大,这不明摆着捋天子的逆鳞么?

但周王静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余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