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没有定论,周王静意兴阑珊,便挥手退朝。待众卿大夫鱼贯而出,方兴也徐徐退下,却看到召公虎在朝自己示意。
老太保是要找我说什么?方兴心中打鼓。召芷显然不会把她偷窃虎符来见自己的糗事相告,那他找自己只有一个是——如何让姬友担任大宗伯,出使齐、鲁吊丧。
如今兮吉甫、南仲在西陲筑城,仲山甫、师寰在淮夷戍守,布衣五大夫只剩下自己一人在朝,这事老太保也只能找自己商议。可如今周王静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摆着不愿让胞弟王子友出任大宗伯,又为之奈何?
方兴不理解,周王静为何不愿让姬友为卿?
或许是对占了弟弟王位的愧疚?或许是忌惮王子友的声望?或许是对此前国人拥戴王子友的不满?总之,这对亲兄弟自幼天各一方,谈不上手足之情;成年之后,周王静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便被推上九五至尊的王位,也来不及与胞弟修补缝隙。
“太保……”方兴刚要开口,却见身前有人影晃动,他认得是天子近臣,赶忙欠身作揖。
来人先是对召公虎行过礼,进而转向方兴:“方大夫,天子路寝见召。”
“何……何时?”
天子此时为何突然召见自己?方兴有些慌了手脚。说起来,自从担任大周大夫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单独觐见天子,不知周王静有何要事相商。
“巳时。”
“臣下遵旨!”
方兴谢过口谕,与来人作别。此时召公虎已退出明堂,方兴趋出殿外,向老太保请求帮助。“太保,这……”
召公虎微微一笑:“天子召你议事,孤自当回避,不宜过问。不过,你既是升任大夫后第一次应召,可否知道要准备何物?”
方兴此时脑中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泮宫中礼官教授的知识:“可是挚见礼?”
“然也,”召公虎露出欣慰之色,“新任官者,初见帝王时须挚礼物。三公执皮帛、九卿执羔、七十二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鹅、工商执鸡。此时离挚见还有一个时辰,你可前往仲山甫处,向他要只活雁,切莫耽搁。你我之约,再延迟他日不迟。”
方兴恍然大悟,赶紧谢过召公虎,前去置办挚见礼。
半个时辰之后,方兴手提活雁,在明堂外等候。不多时,天子近臣出门迎接,将方兴让进明堂,从偏门走入路寝。天子路寝终究算得上恢弘威仪,方兴小心翼翼地在近臣身后走着,不敢大口喘气。
“方大夫,别来无恙!”周王静显然十分热情,降阶相迎。
“微臣拜见天子。”
待方兴拜罢,周王静示意近臣收下挚见礼,将方兴领入席间,很是热情,慨叹道:“自从太保府匆匆一别,今余一人在位亦已届三年。念此岁月荏苒,何其速也!”
方兴骇然,起身行礼:“昔日微臣不识尊颜,多有冒犯!”
“路寝之内,倒不用见如此君臣大礼,”周王静伸手相搀,旋即笑道,“方大夫不必多礼。昔日余非太子,你非大夫,你我萍水相逢,畅所欲言。何况先王临终之前,还多亏你突围求援,引兵相救。此等恩情,还容余一人日后缓报。”
方兴汗如雨下,连连摆手:“天子,臣不敢图报!昔日微臣不知彘林老叟乃是先王,否则岂敢冒犯……”
周王静笑道:“爱卿以待父之道侍奉先王,方见赤心。倘若当时便知晓其天子身份,岂不与趋炎附势之辈、钻营势利之徒相当?”
言罢,周王静心情大好,呼左右给方兴端上珍馐美味。
方兴知道天子召见自己绝不是为了叙旧,此刻美食在前,也是食不甘味,只是神经紧绷,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君王。三年过去,周王静气场早已今非昔比,与昔日太保府邂逅的那位“怪异”少年,不可同日而语。
周王静见气氛沉闷,苦笑着问道:“世人说布衣大夫乃大周中兴之肱骨,今观方叔风采,余一人之心甚慰也!”
方兴惶恐,再拜道:“古语言‘主明臣贤’,若非天子诚意求才,太保也不会举荐布衣,我等也无门报效天子。然臣愚钝,智计不如兮吉甫、经济不如仲山甫、带兵不如师寰、作战不如南仲。此四个人乃政、经、军、战之大才,社稷之柱石也!”
周王静抚着刚蓄齐的髭须,似乎对这番对答十分满意。沉默半晌,忍俊不禁:“这朝堂好似染缸,方叔你出任大夫才不到半年,说起话如此圆润,好一个滴水不漏!”
方兴吓得不轻,浑身僵直,这窘迫之态又惹得周王静哈哈大笑。
“好了,爱卿忠厚,余一人也不取笑于你罢。”周王静挥了挥手,屏退左右,神色逐渐凝重,“今日相邀,乃是有要事相商。只是放眼这满朝卿大夫,只数你与余一人有旧交,故而欲说几句肺腑之言。”
“臣愿为天子排忧……”
“不急,”周王静摇了摇头,“这忧,你未必排得了。”天子长叹一声,方道,“近日,齐、鲁国君薨,国丧当头,余一人却派不出大宗伯前往吊丧,方叔,你有何高见?”
“这……”方兴嘴上犹豫,心中也是一凛,心道,天子果然不是找自己叙旧,终归还是为了这桩事。
“也罢,余一人便直说了罢,”周王静倏然起身,情绪略微激动,“余一人岂不知,如今朝内可胜任大宗伯者,非王弟友莫属,尔等众卿大夫亦是如此计议,是与不是?”
方兴不擅作伪,只顾名嘴,算是默认。
周王静点了点头:“然而,余何尝不愿王弟位跻九卿,出使齐、鲁二国吊丧,只是……”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方兴的表情。
方兴屏气凝神,不敢错过天子口中任何一个字。
周王静又道:“世人皆言余之王位来得不正,才干亦不如王弟友,甚为烦恼,不知如何排解?”
“臣……这……”
方兴再次支吾起来。他起初以为,周王静以王子友“年幼”、“稚嫩”为借口,拒绝他出任大宗伯。可没想到,周王静居然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坦诚。
周王静没有理会方兴的局促,继续自言自语:“余料先王临终之前,想必也是将社稷大事托付于王弟罢?”
方兴吓得连忙叩首:“天子明察,厉天子生前,却有托孤于王子友之事……只是此前世人只知有王子友,不知有天子……”
“余非暴虐之君,你何必战战兢兢?”周王静微微颔首,“此乃实话,国人只道我姬静早已在十余年前的暴动中死于非命,哪知余竟苟延残喘至今,还登上王位,岂不讽刺?”
方兴噤声道:“天子言重,言重。”
周王静一挑眉毛:“言重?此话怎讲?”
方兴答道:“天子本就是先王太子,虽于国人暴动中失散,但法统尚在。大周立嫡长,王子友虽有野望,犹不可践位称王。厉天子若泉下有知,欣慰尚且不及,不会见怪!”
“爱卿,你这话倒是受用,”周王静来了兴致,“你继续说。”
方兴略微宽心,接着道:“何况天子继位已近三年,文治武功,天下升平。平五路犯周之虞,任用贤良、经略淮夷,屯三年余粮以济灾民;后又发兵平复西图,使西戎土崩瓦解、犬戎闻风丧胆,已有中兴之象。天子如此有为,何以菲薄,伤天下人尊王之心耶?”
周王静大喜,谦道:“此皆是太保操劳,众卿大夫同心协力而成之事,余一人不敢自矜居功。”
方兴道:“天子过谦,《诗》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非圣主,则无有贤臣也……”说到这,他脑海中闪过杨不疑昨夜临走前的嘱咐,心想此时趁天子龙颜大悦,正是进谏言的好机会,于是道,“天子,既如此,何不摒弃成见,庶人布衣尚敢启用,何况是手足胞弟?”
周王静闻言突然一愣,笑容随即凝固。方兴见话不谐,心中又忐忑不安起来。
过了许久,周王静才长叹一气,苦笑道:“方叔,此前只听说你用三寸不烂之舌说退楚国雄兵,退而向大周称臣。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只是没想到,这等舌辩之术,竟用到余一人身上?!”
方兴这才释怀,看来天子只是佯怒,心中暗道侥幸。
周王静若有所思:“这么说,这大宗伯一职,是非王弟友不可了?”
方兴见天子松口,乘势劝谏:“天子疑王子友,则天下人非议更重;天子不疑王子友,则天下妄议不攻自破。更何况古圣贤有云‘举贤不避亲’,天子锡命王子友为大宗伯,其谦恭有礼,少年老成,此番出使齐、鲁,定不负天子厚望。”
周王静不置可否:“你如此了解他?”
方兴早有应对:“臣在泮宫与王子友同窗共读,略有交集。”
周王静瞪大了眼睛:“在泮宫之中,可知王弟交游若何?”
方兴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周王静对王子友尚有戒备,倘若王子友在泮宫中交游甚广,甚至培植亲信、结党营私,那周王静定会更加猜忌。
思忖再三,方兴小心翼翼答道:“泮宫之时,同龄人中以微臣出身最卑、王子友地位最尊,然王子友对众同窗一视同仁。期间诸多贵胄子弟有意巴结于他,皆为之拒绝、不与往来。”
周王静抿了抿嘴,显然对着答案很是满意。而此时的方兴,顿感度日如年。都说伴君如伴虎,别看这位天子年轻,他的城府倒是难测。
“太保近来如何?”周王静冷不丁又问起召公虎。
方兴大惊,难道说,天子也对忠心耿耿的老太保起疑心不成?打完腹稿,这才试探道:“禀天子,太保西征归国后,一直府内处理政事,丝毫不敢有怠。而微臣亦迁出太保府,于大司马府邸起居,故而不尽明白太保近况。”
周王静冷冷道:“眼看太保年事已高,还屡屡南征北战,颇为难他也。”
“朝中疏于兵事久矣,故而将领良莠不齐。太保不敢有怠,只得亲赴险地,以坐镇王师中军。”方兴见周王静话中有话,回答更是如履薄冰。
周王静道:“孤尝听闻,古代圣明天子为平乱定邦,皆御驾而亲征。勇武如父王者,更是南征北战,建功立业。今余一人亦有此心,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方兴闻言喜忧参半,看样子,天子似乎并非猜忌召公虎,更像是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方兴一阵挠头,不知道是该劝,还是不该劝。
见方兴没有表态,周王静叹气道:“也罢,尔等都不愿余出宫征战,这太平天子,倒是当得乏味呐!”
方兴再拜:“臣不敢!”
周王静兀自感慨:“太保召公、太师虢公、太宰卫和,此皆先王老臣,是余长辈;兮吉甫、仲山甫、南仲、师寰等诸大夫壮年有为,但非余之同龄。满朝卿大夫,能同余畅所欲言者,唯方叔也。”
方兴只得应承:“臣之幸也!”
周王静意兴阑珊,正了正冠冕,挥手道:“甚善,爱卿退下罢。”
方兴如逢大赦,赶忙长施一礼,告退出宫。
此刻,他早已大汗淋漓,看来,被天子当做“心腹”的滋味,比战场上刀头舔血还要凶险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