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家邨的幸存者们到来后,溶洞内尽是悲嚎之音。
一日之前,赵家邨还太平无事,而今却只剩下数十人口,几乎家家残缺、户户破亡。哭声震天动地,便是铁石心肠之人,闻之也会潸然泪下。
老胡公最看不了这场面,他拍了拍方兴的肩头:“来,跟老朽出洞一叙!”
还没等方兴反应过来,老胡公已闪出洞外,站立在悬岩之下。这巨石年深日久,藤蔓遍布,多有青苔附着在上,湿滑无比。
“上去看看!”老胡公身手敏捷,手脚并用,三两步便攀爬于其上,只震得巨石晃荡。
“恩人危险!”方兴被吓得不轻。
话音未落,老胡公已在石上站稳,伸出一手,对方兴道:“你也上来!”
方兴点头称是,握住老胡公苍劲的大手,费劲一跃,也纵身跳到巨石之上。巨石之上视野开阔,老胡公带着方兴,又往高陡处走了数百步,不觉已是彘林里的制高点。
二人极目远眺赵家邨所在,已是瓦砾废墟,不禁唏嘘。又放眼扫视彘林四周,赤狄人已聚集了不少人马,已然将彘林围得水泄不通。而在彘林边缘的几个重要道口,赤狄骑兵小队肃列,并不断往彘林内派遣斥候,显然已经开始搜查。
目睹此景,方兴不由忧从心起,一阵凉风掠过,吹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老胡公看出他的不安,便问道:“假如你是赤狄头目,会如何来搜这彘林?”
方兴挠了挠头:“林外的狄人虽有数百之众,但彘林如此之大,又遍布盘陀岔路。若要找得我等,怕是……怕是没有那么轻易吧?”
“我看未必,”老胡公摇了摇头,“此次不同以往,赤狄来人不少,看他们的意图,似乎是要彻查彘林。若不将这里翻个底朝天,他们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方兴闻言,低头沉默不语。
“再问你,你可知那黑烟是何意?”老胡公一指远方,几处浓烟缕缕升起。
“火攻?”方兴吃惊不小,哀声道,“他们莫不是点火焚林,把我们烧死在彘林?”
老胡公苦笑道:“赤狄可没你这么蠢!彘林方圆数十里,近来又春雨连绵、树木潮湿,如何烧得起火来?”
方兴喟然:“若非纵火,则此烟必有缘故,这可不像炊烟……”
老胡公点了点头:“是狼烟!自今晨起,赤狄已派出十余波斥候入林,他们每搜查完一处,便会点燃狼烟,表示该地已被搜过,他人再来时,便不会再做无用之功。”
方兴惊道:“啊也!那最近的狼烟,离我们栖身的溶洞,已不到二里地也!”
“然也。”
“赤狄鬼渐行渐近……我们该如何是好?”
老胡公狡黠一笑:“赤狄点得狼烟,我们就点不得?”
“我们点狼烟?那岂不暴露位置?”方兴不得要领。
老胡公笑道:“恰恰相反,我们就在这溶洞口点狼烟,以假乱真,赤狄鬼们便道此地已被搜过,自然不会再来。洞里赵氏的老弱病残,不就有了喘息之机?”
方兴大喜道:“原来如此!恩人,那我们还不速速去点?”
老胡公白了他一眼:“你说得倒是轻巧。赤狄所用狼烟,皆为特制之物,仓促之间,你让老朽从何得来?”
“那……那该如何?”方兴一时喜,一时悲,神色很是痛苦。
“随我来,教你看看老朽手段!”老胡公微微一笑,三步两步跳下巨岩,闪身钻回溶洞。
洞内,赵甲已将邨民们安顿完毕,溶洞本就藏有足量的粮食和炊具,妇女们埋锅造饭,也已陆续忙碌起来。众人见老胡公归来,都纷纷上前跪拜,谢声震天。
“不必多礼!老朽既为救人,也为自救,无需再谢!”老胡公连连摆手,许久方罢。
安抚罢众人情绪,老胡公总算得以脱身,拉着方兴来到一处阴暗角落。他用手拨开地板上的茅草,露出机簧,用力一按,当啷一声,便有暗匣弹开。方兴大奇,连忙探头来看。
原来这暗匣之内,竟藏有数摞兵器,棍棒、刀枪、弓箭、盾牌,以至于绊马索、蒺藜等物。方兴哪里料到洞中装备竟如此齐全,看得目瞪口呆。
不远处,赵甲也被惊动,凑上近前看了半晌,奇道:“恩人,这是要去做甚?”
老胡公淡然一笑:“老朽去找赤狄鬼晦气!”
赵甲大骇,赶劝道:“老人家不可!赤狄鬼数以百计,切不能硬拼,我看……我看还是在洞中暂避风头为妙……”
方兴见老胡公笑而不答,忍不住搭言道:“甲叔,你受伤之后,怎变得如此怯懦了?”言罢,从老胡公手上接来柄长刀,掂了掂分量,“还算趁手,就它了吧!”
赵甲越看越奇,问方兴道:“怎么?你也去?”
“当然!”
“不成,太危险,你哪会什么武艺?”
老胡公冷笑:“有老朽在,倒也未必不能活着回来。”
“不成,不成!”赵甲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恩公,这孩子要是有个意外,我如何向死去的方兄交代?”说着,强挣扎地站起来,“还是我去吧!”
老胡公叹了口气:“你去本是最好,怎奈现今身受重伤……唉,还是留下休养为好!”
赵甲哪受得这般激将,忙道:“此言差矣,我如今只剩破命一条,横竖等死,不如同赤狄鬼斗上一斗!茹儿他娘的仇,赵家邨民的仇,义兄方武的仇,都等着我去报哩!”
老胡公见他战意正盛,心中暗喜。他本就没指望方兴杀敌,有赵甲作帮手,胜算无疑多了几分。但他表面不动声色,故作为难道:“好个壮士,带上你倒也无妨,只是你务必要听老朽指令行事,不可鲁莽!”
“那是自然!”赵甲大喜,用力拍着胸脯,却不料用力过猛,又震得伤口迸出血来,只能喊来茹儿重新包扎。
茹儿虽受了箭伤,但好在老胡公丹药灵效,并无大碍。她见父亲和方兴已整装待发,料是免不了与赤狄交战,强忍泪水,只是不断叮咛,嘱咐三人多加小心。
老胡公把一切看在眼里,揶揄方兴道:“小子,你可得好好活着。这么好的姑娘,可别让她替你守望门寡咯!”方兴闻言羞赧,赵甲却是爽朗大笑。
“恩人,净说笑……”茹儿倏然红脸,掩面匆匆跑开了。
一切准备停当,三人分配好兵刃,次第出了溶洞。
来到洞外,已是艳阳高照。
老胡公四处观望一番,眼看赤狄的斥候小队已至附近,他沉吟片刻,算准敌人必经的岔路口,安排好设伏的方位,再三推演过罢,这才放下心来。
计议已定,老胡公唤来方兴和赵甲,部署道:“赤狄斥候历来以三人为一小队,三骑同时出动,交替走在最前头探路,如若遇袭,便会用哨箭示警。故而,我等须全歼其小队,切不可放过一人一骑,否则遗祸大也!动手要快,下手要狠!切记切记!”
赵甲连连点头,方兴却一脸懵懂,老胡公只得再复述一遍。显然,方兴这是平生第一次与赤狄正面交手,看得出来,他只是强作镇静,内心的不安难以掩饰。对此,老胡公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万事周全。
于是三人各自行动。老胡公先埋伏好绊马索,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交给方兴。赵甲经验丰富,他已然找好伏击位置,手握长矛,隐蔽妥当。老胡公检视罢各个要紧处,最后爬上一株大树,备好弓矢,瞄准即将出现在视野中的狄人。
“成败在此一举,”老胡公默念着,“此计若成,我等方有苟活喘息之机!”
埋伏是件乏味的事情,度秒如年。
好在众人没有等太久,约摸三刻钟之后,一支赤狄骑兵小队悄然进入埋伏圈内。三人三骑,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依照事先的安排,方兴先放第一骑通过,待到第二骑来时,再拉起绊马索将其放倒,由赵甲来结果其性命。至于第一个和第三个骑兵,则由老胡公来料理,他箭术出众,收拾他们不在话下。
起初,一切顺利。队首的赤狄骑兵通过后不久,老胡公拈弓搭箭,直中后心,那骑手一声闷响,摔倒地上。第二个骑兵紧随其后,见状吃了一惊,策马正要去看究竟,哪料到脚下竟生出绊马索,未及反应,也已栽倒在地。
赵甲瞅准时机,一个箭步杀出,举起长矛便刺。无奈他毕竟重伤在身,元气未复,这一击软绵无力,恰恰对方求生心切,不惜用肉掌来档利刃,二人随即扭打在一起。赵甲力怯,很快就落入下风,他绝望地看着身旁的方兴,可对方目光呆滞,迟迟没有行动。
“傻小子快动手!愣着作甚!”赵甲被扼住咽喉,挣扎吼着。
方兴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抄起手中长剑,瞄准那斥候后背砍去。但他哪里杀过人,这一击如隔靴搔痒,连狄人的皮甲都没能剁开。那人逃过一劫,拔出随身匕首,就要朝赵甲刺去。电光火石间,老胡公救人要紧,也顾不得执行原计划,箭矢嗖地离弦,射穿了那赤狄斥候的头颅,死尸倒地。
赵甲逃过一劫,气喘吁吁,而方兴也知误事,如斗败公鸡一般。但这样一来,原本的伏击计划被彻底打乱。老胡公解救赵甲的这一箭,本该射向赤狄小队的第三骑,这一耽误,那位幸存的赤狄斥候飞也似的逃离,撤退中,朝天空中放出哨箭。
“咻——咻——”
凄厉的声音划破长空,这是示警的讯号,周边的其他赤狄鬼听到示警,很快就会蜂拥而至。
“你们先隐蔽,我去去便来!”
老胡公不会服输,他不顾年迈,纵身从两丈来高的树上跳下,跨上一匹赤狄的战马,径直朝那漏网的赤狄鬼追去。耳畔,穿林大风呼啸而过,马蹄在雨后泥泞的彘林中飞驰,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回想起昔日叱咤疆场时的飒爽。
“嗖——嗖——嗖——”
连发三箭,老胡公紧勒缰绳。戎马半生,箭矢离弦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眼前的猎物必然倒地,对于自己的箭术,他一向自负不凡。但老胡公不敢耽搁,翻身下马,从死者的尸体上又搜出两支哨箭,朝天空射去。
“咻咻——咻咻——”
一声示警,二声解除。这些年来,老胡公早已深谙赤狄互通警讯的暗号。
眼下,周边的赤狄暂不会前来增援,他总算可以稍作喘息。歇罢片刻,老胡公在尸体上又搜出狼烟,匆匆埋葬罢敌人,策马回埋伏地而去。
那边厢,赵甲和方兴见老胡公归来,欢喜异常,忙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这也叫打仗?”老胡公佯怒道,“找你们当帮手,老朽都愧对八辈子祖宗!”
“这……”赵甲和方兴羞愧难当,面面相觑。
“愣着作甚?你,点烟!你,埋人!”老胡公哭笑不得。
三个人手忙脚乱,总算把现场收拾干净。眼看着狼烟滚滚,直上云霄,老胡公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危险虽然暂时解除,但他料定,赤狄鬼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留给溶洞中人喘息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恩人,这马……”赵甲牵着刚缴获的三匹战马,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老胡公头也不抬:“留之无益,杀了罢。”
“杀了?”赵甲瞪大眼睛。作为赵氏后人,造父子孙,他对马匹视若珍宝,哪里肯依。
“要马,还是要命?”老胡公指了指身后的溶洞,“这些马肉,也仅仅够支撑五七日之费。”
赵甲黯然,点了点头,默默地把战马牵到彘林深处。半个时辰后,他已是浑身血污,手上提着满满的几袋碎肉,脸上还带着泪痕。
老胡公长叹一声,也不答话,带着方兴又钻回洞中。
见三人凯旋归来,溶洞中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求方兴讲述战斗经过。听闻老胡公箭毙三名赤狄鬼,赵家邨民们喜上眉梢,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老胡公不喜欢这种热闹,他躲在角落,只顾低头喝水。与生平经历的无数次大战相比,今日的小胜实在不足挂齿。更何况,他很清楚赤狄人来彘林的目的所在,只要赤狄鬼一日不死心,眼前的这些赵家邨民就难以重返故土。
愉悦是短暂的,当夕阳西下时,溶洞内再次被哀伤占据——毕竟,邨民们终不是铁石心肠,骨肉永别、家乡沦丧、流离失所,这等哀痛和苦涩,老胡公早已尝遍,又怎能不感同身受?
待入夜时分,众人用罢夕食,老胡公唤来方兴,领他到了洞内一个无人的角落。
方兴道:“恩人找我何事?”
老胡公正色道:“我问你,你还记得你我初识之夜,你的那些抱负么?”
“自然!”方兴点了点头,目光坚毅。
“很好,你想学万人敌?”
“是!”方兴顿了顿,“可惜,恨无明师。”
老胡公微微一笑:“也罢,今日老朽便教你些为将之道,如何?”
方兴大喜过望,连忙拜道:“此乃晚辈平身所愿也!”
老胡公将他搀起,这一幕,不由让他心头一酸,想起昔日在洞中教授两位高徒的场景。
他定了定神,道:“欲为良将,当仰观天时,俯察地利。只有通晓天文、地理,才能料敌于先机,制敌于未动。如今乃是季春之月,彘林之中多霖雨,道路泥泞,故而赤狄虽善用骑兵,却行军迟缓,若拖延时日,我等尚有一线生机。此天时之所谓也。”
方兴点了点头,他听得很认真。
老胡公又道:“我等虽得天时,奈何不得地利。彘林地势险要,其东、其北,皆为巍巍太岳群山,其地如同簸箕,只留得西面与南面两个出口。而今赤狄鬼已将彘林包围,设重兵扼守西、南必经之路,切断晋、赵来援通途,倒是颇得用兵之法。若狄人不退,我等插翅难飞,只得困守待毙。”
方兴面带忧色:“那……我等可否躲入太岳山避难?”
老胡公摇了摇头:“太岳虽是天险,但所经之路皆为悬崖峭壁。何况山中寒冷、食物匮乏,赵家邨民大多老弱,如何去得?”
方兴唉声道:“这么说,我等只能在这洞中苦熬?”
“正是!”
“洞中口粮,尚能坚持几日?”
“加上今日斩获的马肉,总计不到十日也。”
“十日?”
“十日!”
方兴倒吸一口凉气,望了眼身后的赵家邨民,叹道:“唉,我们终究是恩人的拖累……”
“此言差矣,”老胡公捻须苦笑道,“恰恰相反,是老朽拖累了赵家邨。”
方兴不解,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老胡公道:“你道赤狄此来,只是为了赵家邨么?”
方兴沉吟半晌:“这么说,赤狄是为了……你?”
老胡公点了点头:“不错。”
方兴将信将疑:“恩公,所言当真?”
老胡公道:“这是方武得知的情报,想必不差。”
“先父……”方兴面带哀容,“先父果然和恩公熟识?”
“我与令考的交情,远非‘熟识’而已,其中有诸多牵连,如今尚不便与你言说。令考对你隐瞒彘林中的秘事,也自有他的苦衷。方武是个仗义之人,真英杰也,老朽深敬佩之,他战死于赤狄箭下,虽是你我终生之憾,也算死得其所也!”
方兴思念亡父,垂头不语,只是潸然泪下。
“你也很好,”老胡公继续道,“急人所难,遇事不乱,颇得令考遗风;而你智谋深广,悟性极佳,假以时日,成就必胜令考远矣!”
方兴喟然,紧紧地咬着嘴唇。
老胡公又道:“至于赵家邨民们,老朽与他们素无来往,这次赤狄屠邨,老朽本想置身事外。然而敌袭之前,方武入林苦求,想请老朽伸出援手,助赵家邨躲过这场灾殃。老朽自思半生罪孽深重,不忍再看无辜邨民因我送命,这才起了恻隐之心,答应收容。而这洞中的物资耗用,皆是方武平素所备,可怜他一片丹心,却被赵家邨民视为异己,也算造化弄人了也!”
听到这,方兴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老胡公被触动心事,也不由老泪盈眶,莫名感伤起来。
许久。
见方兴情绪稍微平复,老胡公问道:“老朽托你去做一件事,不知可否?”
方兴正色道:“但凭吩咐。”
“倘若此事危险异常,如何?”
“不惧!”
“倘若此事可能丧命,如何?”
“亦不惧!”
“倘若……”
“老胡公只顾吩咐!”方兴斩钉截铁,打断道,“我初入彘林那夜,恩人已相救两次;今日遭卫巫祸害,恩人又救一次;击杀赤狄斥候小队,恩人再救一次。方兴得恩人四次活命之恩,正恨无处可报,今恩人有事差遣,我求之不得!”
老胡公很是欣慰:“不错,老朽没有看错你!”
方兴拱手道:“敢问恩人,所遣何事?”
“去请救兵!”
“救兵?”方兴忙问道,“是赵邑的兵马?”
“非也。”
“难道是……晋国兵马?”
“也不是。赵邑自身难保,晋国只会闭门不出,此次赤狄出兵数以万计,光是围困彘林的兵马就不下五千人骑。莫说赵邑与晋国,所有太行以西、大河以北的诸侯国,都恐遭赤狄肆虐。”
“这……”方兴面露惧色。
方兴显然没经历过战场,对千军万马也毫无概念。区区数十人的赤狄骑兵,就能轻松铲平赵家邨,而这少年将要面对的,是数十倍于此的敌人,与天上繁星般,数不胜数,无边无际。
老胡公拍了拍方兴肩头:“怎么,怕了?”
“不怕,”少年声音有些发颤,“那恩人所谓的救兵,是何方军队?”
“周王师。”
“周王师?”方兴略有沮丧,“周王师远在镐京,怎么可能来救援彘林?”
老胡公摇了摇头:“王师非来不可!”
“为何?赤狄寇边十余年,周王师从未发过一兵一卒……”
“此次不同也!赤狄此前只是劫掠边邑,而如今他们倾巢出动,兵锋直指中原,已非小打小闹。不单是赤狄,汾水以西之白狄、太行山以东之长狄、东边之夷、西边之戎、南边之蛮等,皆对华夏虎视眈眈。大周若不来救,便只有坐等亡国一条路;若救,则非赢不可,否则四夷皆道大周羸弱,必群起而攻之。”
方兴郁然:“但愿周、召二公能参透此间利害,速速发兵北上才是。”
老胡公道:“太保召公已然发兵,不日便要抵达晋国附近。我要你去请的救兵,便是他们。”
“果真如此?太保真国家栋梁也!”方兴大喜,随即愁容涌现,“可我一介野人,如何说得动周王师来援?”
老胡公微微笑道:“老朽将一物交于你,可以取信于太保召公。”
方兴不明所以,只是喃喃道:“难道说,太保也与恩人有旧?”
说话间,老胡公已从密室中取出一叠卷宗,拆开布皮,交到方兴手中:“读来!老朽倒想知道你认字几多?”
“羊皮卷?好生贵重的物什,”方兴小心翼翼接过羊皮卷,展开于双膝之上,“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虞书,夏书,商书……这些都是上古典籍的目录,恩公,你从何得来?其正文又何在?”
老胡公笑道:“正册自然收于大周守藏室内。”
“这是……王室之物?”
“然也!此书名曰《尚书》,‘尚’者,‘上’也,记录历代先贤圣主言行纪事。三坟者,伏羲、神农、黄帝之书;五典者,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八索九丘即八卦与九州之玄妙事也。大周之兴,在于谨守圣贤之道,敬天爱民;而大周之衰,在于放任声色之行,骄奢淫逸。大周若要中兴,当以此《尚书》为崇。你若见到太保召公,须转述此言于他!”
方兴听得连连发愣,频频点头。
老胡公把羊皮卷收好,又让方兴取出司南,嘱咐道:“明晨彘林必起大雾,此乃出林之良机也。你出得洞后,顺此司南方向,一路向西,尽头便是赵家邨。随后,沿着饮马溪溯源而上,折向正西北方向,走到尽头便是汾水。”
“汾水?”方兴奇道,“周王师既然由南面来援,为何我反折往西行?”
老胡公捻须笑道:“正是!此次突围的关键,便是在于两渡汾水。赤狄在各处陆路驻扎岗哨,唯独会对水路放松警惕。从霍国往南百里,便是汾水下游渡口,过河后再度折向东去,便可抵达汾隰,与召公大军会面。切记,先引太保去解赵邑之围,再来彘林,可保无虞!”
老胡公一边说着,一边用枯枝在沙地上画出突围的路线图。方兴则认真记忆,又复述了几遍,总算熟稔于胸。
“甚善!还有最后一事,”老胡公说着从腰间解下青铜匕首,递交方兴,“老朽在镐京有一独子,单名曰‘友’,年纪与你相仿。你若得脱此难,便把此匕首转交于他,你亦可与他结为挚友,来日尚长,你二人必大有可为!”
方兴略有不安,道:“恩人何出此不吉之言?晚辈若请来援兵,你亦可回镐京,父子团聚,岂不安享天伦?”
“回不去咯,”老胡公摇头叹道,“老朽戴罪之人,避难于外,此事你不必多问。至于我交代你的事情,务必记在心上!”
方兴不解老胡公话中深意,也不敢问,只得低头摩挲着青铜匕首。
老胡公长舒一口气:“你明日乘黎明前出发,今晚尚有余暇,想必你与赵甲父女还有话要说。”
“这……是。”方兴低下了头。
“去吧,老朽再出洞巡视一番,你速速早歇。”
“晚辈告辞!”方兴将信物小心翼翼收起,再三作揖,转身徐徐退去。
老胡公看着少年的背影,欣慰地点了点头,便又闪身出了洞外。
夜深人静,彘林外尚有星星点点火光,林内却已是万籁俱寂。
老胡公抬眼望着苍穹,心情难以平复。再过十天,或许一切都该有个了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