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营帐外烟尘骤起,乃是兮吉甫风尘仆仆赶回,神色紧张。
召公虎出营相迎,他本担心兮吉甫孤军深入有了差池,如今见他军容整肃、士气高昂,显然自己之担心略有多余。
简单见礼后,兮吉甫直入主题:“太保,犬戎同我军相持月余,日前又出多路兵马轮番冲击太原防线,几近失守。可今日却诡异退兵,故而兮甲斗胆率军跟踪。”
“兮大夫可知犬戎何故退兵?”召公虎问道。
“依末将猜测,犬戎此次贸然进兵太原、犯我周境,明乃强攻,实则试探。”
“何以见得?”
“太保请看,此乃方叔去岁所绘太原一线之战局图,”兮吉甫对方兴一笑,抖开地图道,“我军镇守太原,太原以北十五里乃是古萧关,犬戎此前占据萧关并驻大军于彼。而萧关所在,恰恰位于犬戎老巢与太原之中点处。”
召公虎看出要害所在,赞许道:“萧关所在乃险道也!独矗数百里陇东狭谷,可谓咽喉要塞。”
兮吉甫道:“我军如今死守太原,犬戎人故而不敢强攻。此前南仲将军只需区区二师镇守,犬戎便需五倍人马方可攻克。且犬戎多骑兵,机动有余攻城不足,若强攻太原定然损失惨重,故而犬戎逡巡不进,只是佯攻。”
“那今日犬戎又为何退却?”召公虎疑道。
“此乃末将所疑之事,”兮吉甫露出难色,“太保率大军昼夜急行军、驰援太原,此事消息隐蔽,想必犬戎人并未得知。”
召公虎点了点头:“我军刚从东夷折返,便奔赴西线,犬戎必不知晓。”
兮吉甫道:“这正是末将担心之处——犬戎今日之退,必非惧怕太保军势,而是另有图谋!”
召公虎心中一凛:“另有图谋?”
“正是!还望太保随我移步烽燧台上!”
于是,兮吉甫带着召公虎及众将登上烽火高台,从此处居高临下、俯瞰泾河河谷,一目了然。
兮吉甫遥指萧关方向:“太保请看,从太原发兵、沿此陇上要道北进十余里,便是古萧关险隘。那里是犬戎前线,易守难攻,我军欲攻萧关,如同犬戎之攻太原,需费五倍于守军之兵马,得不偿失。故而,如今我军与犬戎只得相互对峙,谁都无法占到便宜。”
召公虎极目远眺,望眼底峰峦叠嶂,乃兵家必争之地,不由感慨当初姜诚提议太原建城的高明。叹道:“姜首领乃帅才也,他提议孤经营太原,以防犬戎之狼子野心。今日观之,真乃灼见也!”
兮吉甫附和道:“然也,若无太原平地起塞,犬戎今日占据萧关,便可长驱直入岐山,及至镐京城下,而大周无险可守也。”
召公虎疑窦未消:“兮大夫,那犬戎意不在攻我太原,意欲何为呢?”
“西戎。”
“西戎?”
“太保再看——此前关中大旱,犬戎之地亦被波及,萧关以北天干雨稀,草木不生、牲畜不繁,犬戎游牧为生,对其不亚于灭顶之灾。而关中易守难攻,且为耕种之地,犬戎得之无益。西戎水草肥美,诸部孱弱不合,犬戎定垂涎已久。故而末将揣测,犬戎此来意非关中,而是西戎!”
召公虎不解:“自王三年我军攻伐西戎,斩其渠帅速达后,西戎式微,此事不假。可萧关与西戎隔着一整个陇东高原,不通兵马,犬戎舍近求远,又如何图之?”
兮吉甫笑道:“此乃犬戎之计也。西戎与犬戎同时约定犯周,然犬戎大军明面围太原,实则趁西戎不备,绕道灭之!”
“此言有理,然孤有一事不明,还望兮大夫赐教。”
“不敢,太保请示下。”
召公虎道:“依昔日姜诚族长所言,犬戎觊觎西戎之地已久,更当对其百倍提防。可如今西戎诸部反联合犬戎进犯大周,岂不是引狼入室?”
“此姜诚有意为之也,”兮吉甫微微一笑,“太保,莫小觑于这位姜戎族长,或许这就是他所布之局也。”
召公虎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西戎四部中,邽戎已为太保所灭,余下?戎、冀戎、狄戎实力尚在。而姜戎虽欲重振祖上羌方伟业,奈何实力弱小、人微言轻。因此姜诚所谋者,乃是借犬戎势力以削弱?、冀、狄等部,从而使姜戎势力崛起,此乃其‘养寇自重’之策也。”
“如此说来,姜诚挑唆西戎诸部犯我边境,暗中勾结犬戎,反水而攻西戎诸部,从而削弱诸部落实力?”
“然也!姜诚智谋广远,其所图者定非眼前小事,而是平定诸戎,重振其先祖霸业。”
召公虎眼前依稀浮现出姜诚的容貌,这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英才,如今姜戎部落孱弱,他能屈能伸,深谋远虑。幸而此人目前乃是大周盟友,而非强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沉默片刻,召公虎对兮吉甫道:“诚如兮大夫所言,既然犬戎非是图我关中,反倒意在西戎诸部,此乃天佑大周也,那我等岂不是可以静观其变?”
兮吉甫微微摇头:“理是此理,但末将以为,周王师不可掉以轻心,反倒有所作为。”
“何解?”
“姜诚所谋虽大,但风险亦大——倘若犬戎远强于西戎,则可一口吞之,姜戎又如何幸免;反之,若西戎诸部发现姜诚密谋,亦能先下手诛灭姜戎部落。姜诚此举,犹如在刀刃游走,稍有差池,便会前功皆废,身死族灭。”
“那兮大夫计将安出?”
“若仅犬戎、西戎二部角力,则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试问太保,希望犬戎独大或西戎独大?”
召公虎面色为难:“此两害相权,非孤所愿也!”
兮吉甫道:“是也,正如姜诚前番所言——巫教、商盟所期盼者,乃是四夷各霸一方,方能对大周呈四面包夹之合力。对大周而言,只有西戎、犬戎一盘散沙,互相倾轧,边境方得安宁。”
“那依兮大夫高见,周王师当如何部署?”
“将计就计可矣。犬戎之攻太原为虚,取西戎为实;而我大周则可以攻西戎为虚,取萧关、攻犬戎老巢为实!”兮吉甫一边说,一边在作战地图上将其谋划推演一番。
召公虎大喜:“如此,即可防止犬戎尽吞西戎、独霸西域;又可帮助姜戎击败诸戎、统一西戎!真乃一举两得之妙计哉!”
兮吉甫道:“若姜戎吞并?戎、冀戎、狄戎,一统诸部,则大周可以怀柔之策对之,姬姜二姓自古亲善,今后可使其抗衡犬戎。则姜戎之于陇西,犹如秦人之于西陲,可解西境之忧也!”
召公虎大喜:“此计甚妙!正应兮大夫此前所言‘治戎如治水,宜疏不宜堵’之高论!便照兮大夫部署作战,孤无有不从!”
兮吉甫深施一礼:“谢太保,兮甲敢不效力!”
下了烽燧台,召公虎回到太原大营,与大司马程伯休父商讨下一步部署计划。
程伯休父听罢兮吉甫之谋,老泪纵横,捧出大司马将印,在手中摩挲道:“有太保与兮大夫主持大局,老朽又有何可忧?”
召公虎一愣:“大司马,你这是……”
程伯休父一咬牙,最终还是把将印递给召公虎,唉声道:“想当初,此周王师之军权在太傅虢公手中,老朽这个大司马有名无实,蹉跎半生。直到六年前,太保于彘林中将此印收回、转交老朽,这才得偿所愿。然受印以来,老朽总觉德不配位,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今见太保知人善用,大周将星云集,此印老朽不敢久据,便归还太保。”
程伯休父把这番话一口气说完,一个趔趄,差点往后栽倒。
召公虎赶忙相搀:“大司马何出此言,此印本归大司马所有。”
“太保莫劝,老朽已想得通彻,”程伯休父叹了口气,“如今老朽时日不多,二子不肖,待班师回京,便当面向天子请辞,回封国安享晚年去也!”
召公虎见程伯休父垂垂老矣,已近灯尽油枯。此公为大周奉献一生,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一边软言劝慰,一边推却将印,可程伯休父那里肯依。
无奈和,召公虎只得勉强答应,说是替大司马暂管将印。又连忙示意身后的程仲庚、程仲辛兄弟,让他们扶起老父,回大营中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