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三通鼓罢,太原周王师大营升帐点将。
与往日不同,主帅从程伯休父换成了召公虎,众将还有些不太习惯。但老太保并没打算亲自下令,而是让中大夫兮吉甫代为部署。
兮吉甫手捧令剑,朗声道:“南仲将军,今陇西战事紧急,命你率领二师,当即驰援邽邑,助西陲大夫秦仲抵御西戎。”
南仲领命,转身便去。
大帐之内的其他将领显然不解,议论纷纷——太原战事明明吃紧,此时为何要从太原抽调兵马?犬戎若全军围城,又当如何?
兮吉甫充耳不闻,又下令道:“众将听命。如今犬戎龟缩萧关之内,太原无忧。即日起,周王师自太原防线后撤三十里,退至岐山坚守。”
“什么?”
这回,大帐内彻底炸锅。这些将领们以程仲辛、程仲庚兄弟为首,大多是程伯休父旧部、贵胄之后。虽说兮吉甫曾在周王师中立下大功,但毕竟出身布衣、又是蜀人血统,今日以一介中大夫之身代大司马发号施令,自然不服众。
兮吉甫不动声色,继续安排:“退至岐山防线后,程氏兄弟各帅一师镇守。剩余诸军随太保驰援陇右,在邽邑与南仲将军、秦仲大夫汇合。”
“且慢,末将有异议!”程仲辛最先忍不住发言,他与其父一般急性子。虽然他平素敬重兮吉甫,但眼看要放弃苦战多日才守下的太原防线,不由暴跳如雷。
兮吉甫料到他有此反应,笑道:“程小将军,但说无妨!”
程仲辛道:“太原防线乃南仲将军辛苦两年铸就,犬戎数次来攻,始终无果。如今犬戎虽退回萧关,但其狡诈反复,怎知其不否佯退?岂能就此弃守太原防线,退而求其次,布防于岐山?此疑一也!”
兮吉甫微微一笑:“哦?其二呢?”
程仲辛更加愤怒:“其二!岐山乃关中抵御犬戎最后防线,其险要不如太原,若只留二师于彼,面对二万犬戎骑兵,如何抵挡得住?”
兮吉甫反问道:“程将军怯战耶?”
程氏兄弟同声道:“非为怯战!”
程仲庚站出来替弟弟说话:“太保、兮大夫,我兄弟二人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有军令要我二人死守于岐山,定粉身碎骨也绝不皱眉眨眼。”
召公虎见二将忠厚,虽知兮吉甫有意激将,但还是出来打圆场:“此战事关重大,兮大夫如此安排,定有益于我军,孤深信不疑;程氏两位将军为国征战多年,身经百战,汝之勇气弘毅,孤亦深信不疑!”
兮吉甫欠身作揖道:“谢太保信任!”
程氏兄弟面面相觑,亦行军礼道:“谢太保信任,愿效死命!”
召公虎大喜道:“善哉,军心可用也!各师将帅便依兮大夫所言,即日出发,不得有误!”
“唯!”
众将虽依旧心中打鼓,但既然太保如此发话,也只得垂头丧气,领命而去。
安排妥当,周王师便依计拔营启程。太原之地仅仅留下数百名士兵镇守,而大军则沿泾河顺流而下,退居于岐山脚下。大军于岐山分兵,程仲辛、程仲庚兄弟与方兴率五千兵马留守,召公虎则带领兮吉甫及剩余王师前往陇山。
在西陲暂歇一夜,王师次日便出飞虎峪、午后到达邽邑。在那里,大军将同先行一步的南仲汇合,同时,秦仲与秦族士兵也在邽地与西戎苦苦厮杀。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日渐闷热,周王师一路跋山涉水,总算到达邽邑,军士已是汗流浃背。
南仲早在城郭外三里处郊迎,与召公虎行过礼,便主动担任其御者,驾车朝城内赶去。
“怎不见西陲大夫秦仲?”兮吉甫环顾左右,没有发现秦人身影,心里嘀咕,“莫不是出了何事?”
正想之际,战车已经到达邽邑城门,却见秦仲长子秦其带领其余四位弟弟,皆披麻戴孝,在城门外哭迎召公虎。再看秦部落士兵,全军皆束扎白色麻带,满面哀容。
难道,秦仲已遭遇不测?!
兮吉甫不由得心中大恸,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周王师终究来迟一步!
原来,就在西北犬戎装腔作势骚扰太原之时,攻伐邽邑的西戎诸部却显然动了真格。
虽说?戎、冀戎、狄戎三大部落互有龃龉,但面对共同的仇敌秦人,他们却迸发出空前的团结精神。两个月来,西戎联军轮番冲击邽邑,就是为了拔掉这块眼中钉,直插伏虎峪,最终杀尽秦人以复仇。
而秦仲奉命守邽邑,也知此地一旦丢失,秦族部落无险可守,定然不免于难。于是,秦仲率领五人,同仇敌忾,与西戎联军浴血奋战。
几战下来,秦兵受损严重,日夜鏖战,几乎人人疲惫,个个负伤。
就在这时,南仲率领周王师援兵从太原杀来,第一战便打了西戎诸部一个措手不及。秦仲见有了后援,便壮了几分胆色,也不顾南仲劝阻,执意夜袭?戎大营。不料秦军遭遇埋伏,折损惨重,秦仲也身中数箭而还。回到营中,终是伤重,于夜半不治身亡。
召公虎闻讯大恸:“孤来迟一步也!倘召虎苦心相劝,或许秦大夫不必身赴奇险,客死异乡也!”
众秦人本就痛不欲生,见太保动情,哪里还忍得住悲怆,秦军联营一片哀嚎。
兮吉甫长叹一口气,没想到上次与秦仲并肩作战,竟是永诀。想起那日秦仲为周王师饯行之时,秦人献《车邻》一诗,内有“今者不乐,逝者其耋;今者不乐,逝者其亡”一句,兮吉甫便觉不祥,不料一语成谶,秦仲果然今日果然战死邽邑,令人扼腕。
在秦仲停灵之处,召公虎对其遗体深鞠三躬,算是同老友作别。
身后,秦仲长子秦其朗声道:“太保,大敌当前,还望节哀!”
召公虎拭泪转身,看着秦其及四位兄弟。他们虽面容哀戚,每人脸上挂彩,身上带伤,但依旧豪气干云,不禁恻隐:“诸位公子,孤这就表奏天子,以彰秦大夫英勇殉国之事迹!”
“多谢太保!”秦其怒目圆瞪,咬牙切齿,“西戎乃秦人世仇,势不两立!但凡赢秦一脉还有一人一息尚存,誓同西戎抗争到底!君父死得其所,勿需悲伤!”
召公虎见秦其此言虽然悲壮,但却似有不孝之意,面带不悦。还是兮吉甫看出端倪,私下告知老太保——秦人历来悍勇,血性十足,于中原守孝之礼法看得亦轻,故出此看似大逆不道之言。
秦其见召公虎沉默,继续道:“太保,周礼定大夫三月而葬,然依我老秦习俗,须让逝者尽快入土为安,此事还需太保成全。”
兮吉甫赶紧给召公虎使眼色,老太保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死者为大,两军鏖战之际,也着实不必拘泥。便依小将军!”
“谢过太保!”秦其等兄弟五人作礼而退,抬走秦仲尸体,料理后事去也。
兮吉甫怕召公虎悲伤过度,便提出让南仲领路,王师众将帅一道趁黄昏检视邽邑防务——在南仲一年多的精心营建之下,邽邑平地而起,确有规模。虽不算坚城大邑,但也能抵挡住西戎数轮冲击而屹立不倒。
召公虎大喜,果然心中宽慰许多。
次日,西戎大军再次前来搦战,言辞不乏辱骂秦仲之音。
秦氏五兄弟大怒,主动请缨出战,却被召公虎婉言拒绝。依兮吉甫之计,此次前来邽邑与西戎对峙,切不可攻,只可坚守,待西戎身后生变,方可长驱而进。
然而面对秦军上下日益旺盛的求战欲望,召公虎只得修书与天子,言明其中原委与对策,盼望周王静能劝住秦其兄弟。
果然,几日后王宫敕令送达:
“秦仲殁于王事,余心甚恸。念其为大周戍守西陲数十年,居功至伟,特赐秦人先祖大骆、非子牧马之地西犬丘于秦,称秦邑。封秦仲之长子秦其继为西陲大夫,封幼子秦康为梁地大夫,守祖辈陵寝,其余三子各有封赏,以彰其忠勇。”
秦氏五子听罢封赏,皆拜谢周王之恩。秦其默默接过秦族族长权杖,开始安排本部军务。
不过,周王静的这封诏书还是没能阻挡秦部落新任首领的复仇之情。
秦其三十有余,正是壮年,如今已有家室,育有三子一女:
夫人孟姬,虽是周族之女,但久经沙场,帐下有数百秦族女兵,守家卫国。今日她全身披挂,一副女中豪杰风采,秦其当即让她带幼子回秦邑镇守,以安抚秦地之民,并筹备国丧。
长子秦世父,年长一十八岁,幼曾赤手空拳搏狼斗虎,能开十石强弓硬弩,射术高明,箭无虚发,年纪轻轻便功勋卓著,歼敌无数。
次子秦开,时年一十有六,敦厚稳重,少有老成,深受秦其喜爱,认为有先祖秦非子之风。秦仲在时,最爱这位孙子,言能光昌秦族者,必是此子。
长女穆嬴,乃是秦开孪生龙凤之妹,亦是巾帼不让须眉,身材与成年男子相似,膂力不逊异性,始终随父作战。这次目睹祖父战死,更是时刻嚷着为其报仇。
除去驻扎在邽邑的千余名秦国勇士,秦其又从西陲召来秦仲庶兄秦伯,带来剩余千余名壮勇,共计两千余人,正好一师编制。
就在此时,门外哨探来报,西戎起三万大军,前来进攻邽邑:?戎部落居中,冀戎在左、狄戎在右。看样子,这架势是要与秦人决一死战。
兮吉甫权衡利弊,知道如今周王师兵力万余,加上秦兵两千,只是对方一半。虽说战并非必败,但秦族士兵大多负伤,周王师则远征疲敝,一战过后元气必然大伤,甚至会将秦氏数代家业消耗殆尽。
“守!稳守待变!”
兮吉甫不顾秦族强烈的求战欲望,只是令南仲固守。
西戎联军日复一日地在营外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急得秦其兄弟、秦族士兵气得三尸神暴跳。
“太保,此乃我秦人之奇耻大辱,如何忍得?”秦其闯进召公虎主帐,须发皆张。
召公虎蹙了蹙眉,扬手邀请秦其入席而坐。可秦其哪里坐得住,臀部刚刚着地,又马上起身请战。可看到召公虎一脸气定神闲,犹豫半天终不敢开口,只得在帐内转来转去,来回踱步。
“秦大夫,何故如此焦躁?”兮吉甫明知故问。
秦其这才停步,摩拳擦掌:“太保,兮大夫,君父尸骨未寒,却遭营外那些戎贼如此辱骂!对子骂父,吾宁愿带领族人战死沙场,也不当缩头鼍龟!”
兮吉甫继续激将:“秦大夫今继任部落之长,身系全族存亡,小不忍便乱大谋也!”
“一日忍得,三日忍得,如今已是五日,”秦其一个箭步,转向召公虎,“恕秦其冒犯,太保究竟要我等忍到几时?”
“秦大夫想要长胜,想要短胜?”兮吉甫见时机成熟,冷不丁问道。
秦其被问得一愣:“短胜何解?”
“若秦族主力各个奋勇争先,闯入西戎敌阵,可以一敌几?”
“以一敌十,尚且有余!”秦其一拍胸脯。
“以一敌十,壮哉!如此可歼敌二万!”兮吉甫笑而拍案,随之面色一沉,“但,兵卒殆尽,秦族一脉也彻底断绝,秦大夫有何面目于九泉之下见秦非子、秦仲乎?”
“这……”秦其语塞。
“有勇无谋,虽以少胜多,但于战局何益?于秦族社稷何益?此乃‘短胜’也,切不可取!”
一番话说得秦其哑口无言,这位九尺汉子“扑通”跪倒,求道:“兮大夫恕吾鲁莽,敢求‘长胜’之策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