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兮吉甫正色道,“自昔日周公旦颁发《酒诰》以来,军中严厉禁酒,诸位想必明了。”他顿了顿,“但今日,乃是与犬戎决一死战之日,亦极有可能是各位殉难玉碎之日!此酒,是诸位的饯行之酒,亦是庆功之酒!”
众勇士齐声道:“万死不辞!”他们自被召集那一刻起,便知此决战乃凶多吉少,但没人面有惧色。
从太原驻军时起,兮吉甫就层层挑选,日夜让这些猛者接受特训,拔擢丙良为百夫长,随时准备赴死战。后来取萧关、袭固原,他们皆是先登死士,悍勇非常。
“好!”兮吉甫抬头看了看地上的日晷,道,“犬戎大军须臾便至,我会在固原隘口必经之路上释放五百名犬戎俘虏,汝等须与其搏斗并露败象,以诱其大军入我元戎十乘之包围圈。”
“末将领命!”丙良眉头都没皱一下,“如若失机,请斩吾头!”
兮吉甫点了点头:“尔等皆万夫不当之勇,且经验丰富,对付五百多丧胆之犬戎俘虏,自然不在话下。”但马上又加重语气道,“然犬戎大军人数近万,你一百勇士须抵挡其骑兵之强攻冲锋,退入伏击圈以待援军。此间凶险非常,切莫掉以轻心。”
丙良抿着嘴,沉思刹那,大吼一声:“袍泽弟兄们,干了这酒,咱们上路!”言罢,仰头将手中醇酒一饮而尽,掷碗于地,“痛快!”
紧接着,他身后传来百响摔碗之声,勇士们束紧铠甲,刀枪出鞘,跟随着他们的百夫长,大踏步朝隘口杀去。
“敬礼!”兮吉甫悲壮之情从心头而起,几近破音。只因犬戎大军将至,埋伏于此间的两千五百名周王师精锐不敢高声为他们的孤胆英雄送行,只能默默注视着他们倒映在砂砾上的身影,在初夏的烈日下越拉越长。
在隘口,已经有五百名刚获“大赦”的俘虏在等待他们,虽然这些可怜的犬戎人并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并非自由,而是一场屠杀。
兮吉甫拉着方兴,在各自的伏击之地,紧张地关注着半里之外的一举一动。
“待犬戎大军陷入伏击圈,我等片刻不可耽误,”兮吉甫手心已然出汗,“能多救一名勇士性命,便少一分歉疚……”他轻声念道。
见对山红旗越舞越快,兮吉甫俯身将耳贴地,只听得犬戎大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通过砂砾石传到耳中。
自年初临危受命、协助大司马程伯休父到太原驻守以来,兮吉甫终于独当一面,成为周王师最前线的统帅。如今身经数战,戎马倥偬,他也从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吟游诗人,变成了杀伐果断的王师将领。
即便如此,今日即将面对犬戎国主麾下最精锐的主力,能否毕其功于此役?决战越近,兮吉甫心中越是忐忑。
他最挂怀的,莫过于那一百名敢死队勇士,他们已经在隘口开始与获释的犬戎俘虏搏斗。这些倒霉的俘虏卖力地突围,尽管他们人数五倍于对手,但却被牢牢围在圈中,即便死战也难以脱身。
“犬戎来也。”方兴低声道。
当犬戎八千精兵出现在隘口时,兮吉甫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不过不出所料,犬戎大军在隘口停下步伐,不再行军。兮吉甫周身一凛,难道说,犬戎国师识破我计?然而遍观犬戎大军,并没有找到国师身影,难道说,犬戎的智囊遇到了意外?
犬戎国主也没犹豫多久,一声令下,大军继续行进。兮吉甫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去也。”兮吉甫指着一个犬戎俘虏对方兴道,那人正跌跌撞撞跑向犬戎大军。
“漏网之鱼?那可不妙!”方兴很是焦急,“这戎兵若是将兮兄伏兵之计泄于其国主,后果不堪设想……”
“那是自己人,”兮吉甫不慌不忙,“丙良小队人人武力高强,寻常戎兵岂能突围?”
“那他是?”
兮吉甫叹了口气,道:“我怕犬戎国主不上当,加了一道佐料。此人会犬戎之语,故派其去诱敌。”
果然,那伪装成犬戎人的勇士在阵前指指点点,对国主禀报了一番。不料风云突变,犬戎国主竟将大槊架于那勇士脖颈上。
“不好,”方兴牙关紧咬,“莫不是被识破身份?”
“听天由命罢,”兮吉甫摇了摇头,“此勇士乃是死间。”
“死间?”方兴不明就里。
“间谍有生间、死间之分,”兮吉甫一边紧张地观望局势,一面对方兴解释,“昔日我假扮商盟之人,设计诓西戎渠帅速答上钩,我安然无恙脱身,此为生间;而今日此勇士,无论计成计败,其必死无疑,故为死间。死间,必然是战场上最悲壮之人,亦是最勇敢者。”
沙漏中的流沙所剩无几,而那些与丙良小队搏斗的犬戎俘虏们看到国主归来,如见救星,反倒越战越勇。虽说隘口已经躺下近两百具戎人俘虏尸体,但丙良手下也已多半负伤,有七、八人战死。
“何处出了纰漏?”见犬戎大军迟迟不为所动,兮吉甫也略不淡定,“若此百人队失手,走漏了真俘虏,则埋伏被识破,定然前功尽弃。”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烈日当头,身后众将士已是大汗淋漓。幸而这两千五百名王师精锐训练有素,在炎炎夏日里一动不动地埋伏着,就为等待自己那一声冲锋令下。
“真是煎熬”,兮吉甫小声咒骂,把计时沙漏倒了一边,“勇士们,再坚持一刻钟!”
“兮兄快看,犬戎大军动身也!”方兴眼神放光。
兮吉甫欣喜若狂,赶紧远望——犬戎国主果然先沉不住气,眼看隘口的犬戎俘虏就要全军覆没,他派了数百名骑兵为先锋,正朝隘口方向驰援。
“快撤,切勿恋战!”兮吉甫似乎有担不完的心,却苦于丙良无法听到。
当丙良手下百人队终于将最后一个犬戎俘虏击毙后,犬戎骑兵先锋已经杀到近前。丙良赶忙下令撤退,已是迟了几分,十余名勇士死于犬戎骑兵冲锋的长枪之下。
“唉!”兮吉甫仰天长叹,眼眶开始湿润。
从隘口到预设的埋伏圈有整整一里路程,而兮吉甫需要等到犬戎主力全部通过隘口后才能下令合围。他还需要等待,等待那千载难逢的一瞬间战机,而这,需要以山下那些诱敌深入的勇士性命作为代价。
丙良趁着犬戎骑兵冲锋间隙,带着残部跳上战车,便往埋伏圈方向赶去。可百人队所乘并非元戎,而是普通战车,犬戎马快,很快就将几乘战车摧毁,百人队折损过半。
兮吉甫抽出佩剑,紧握于手中。他只需轻轻一挥,埋伏着的元戎十乘便会倾巢而出。然而此时,犬戎大军才刚犹犹豫豫动身,慢慢悠悠地通过隘口,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兮吉甫如坐针毡。
当最后一名犬戎士兵进入包围圈,兮吉甫终于不必再等。他高举佩剑,剑锋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大吼道:“擂鼓!冲锋!”
一百乘元戎战车,两千五百名周王师骁勇,从四面八方杀向犬戎主力,山谷间喊杀震天。兮吉甫亲自抓起鼓槌,在山前把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通通发泄在虎皮军鼓之上,砰砰作响。
犬戎骑兵即便强悍,可惜面对的却是天敌——骑兵被硕大的元戎战车团团包围后,即发挥不了机动性,又因兵器长度不及而只有防御的份。王师士兵们同仇敌忾,元戎战车大显神威,周兵一进入战场,便开始疯狂地收割犬戎战士性命。
大战从正午持续到黄昏,待到犬戎国师带着最后三千残兵败将逃离战场时,犬戎国主已被乱马踏成烂泥,面目全非。杀敌两千,俘获三千,兮吉甫此役以寡击众,以弱胜强,一战成名而四夷震恐。
残阳如血。尘归尘,土归土。
兮吉甫没有心情庆祝胜利,他放眼四望,似乎在寻找些什么。方兴看在眼里,他能理解这种心情。
那支百人小队早被犬戎打散,勇士们的尸体散落在战场的每个角落,大多残缺不全,难以辨认。而那位假扮犬戎俘虏的“死间”,被发现时已经身首异处,不知何时被斩杀在犬戎国主车驾之前。
兮吉甫眼圈早已泛红,咬着嘴唇极力克制。他背过身去,强忍泪水,不想让将士们看到他脆弱的样子。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哽咽着对方兴道,“此役过后,兮甲宁愿解甲归田、纵情山水,不复带兵也……”
方兴点了点头,同样情绪难平:“我辈非铁石心肠,不像他。”他指了指犬戎国主的尸体。
“这些士兵在野心家眼中,是数、是筹码、是炫耀之资。”兮吉甫强压悲愤,“而事实上,他们都是人。脱了戎装,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是兄弟。周王师将士是,犬戎人也是!”
“其主无道,这些人有何错?他们的妻儿老小又有何错?”方兴也是感慨万千。
“知我者谓我心忧,”兮吉甫拉起方兴手腕,紧紧握着,“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方老弟也!”
就在这时,二人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末将丙良,及二十三名敢死队员,归队!”
兮吉甫再抑制不住泪水,任凭它夺眶而出。但他并没有转身,只是故作喜悦道:“战争结束矣!袍泽弟兄的尸骸,务必要厚葬于故土,莫寒了英灵之心……”
“遵命!”二十四个坚毅的声音齐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