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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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卷3-72章 召公虎 ? 捌(上)

陇山是条分水岭,北段的固原阳光明媚,而太原之地却一直雷雨不断。

已是入夜。豆大的雨点,敲打着中军营帐顶上用来防水的油布皮,犹如战鼓之声,激荡着召公虎心魄。他侧卧在榻上,反复翻看堆积成山的文牍,这些都是刚从镐京城快马运来的公文,幸而没有打湿。

“三日,”召公虎叹了一口气,揉着看得疲乏的双眼,上了岁数后,精力也显然不如壮年,“三日之约眼看便要到了。”

三日前兮吉甫同他定下伏击之计,于固原设伏以阻击犬戎。如今已是最后一天,直到夜间却迟迟没能传来前方战报。

他披了件外衣,起身走到帐外透气,只觉眼皮频跳,顺口问卫兵道:“从固原前线快马传书至太原,需要多少时辰?”

“禀太保,两个时辰,”卫兵又有些迟疑,“若道路泥泞,怕要多于三个时辰。”

“也罢,那再等等,”召公虎安慰自己,“信使想是已在路上也。”

他转身回到几案之前,按着发麻的太阳穴,企图驱走忐忑,眼前这些公文从国都远道而来,整整装了三车。费了老半天劲,他才算把这些简牍分门别类。其中涉及政事的部分倒是少之又少,无非是仲山甫汇报的粮饷事项,以及大司徒虞公那抄送来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人事函件。

真正让他头疼的,是那几堆摞得半人来高的简牍,那可都是清一色的匿名弹劾奏章。这些奏章本该由太宰呈于周天子批阅,不知为何,天子却将它们原封不动地运到太原。

起初,召公虎以为是廷臣们弹劾自己,可粗略翻了几篇却大吃一惊——所有奏章都在指摘同一个人,兮吉甫。

“匿名弹劾,唔……”想起这一切得追溯到大司寇王子望的那个馊主意,召公虎轻叹道,“没事找事,真是作孽!”

还记得在今年年初,周王静御驾亲征淮夷之前,这位老王叔不甘寂寞,又自作聪明地向周天子献策。他振振有词地提议:“昔日王兄厉天子在位时,因阻塞言路而致国人暴动,荼毒深远。故而当广开卿大夫言路,能让下意直达上听,也可减刑狱之讼。”云云。

王子望此举本意自是为了偷懒,这样能减轻大司寇工作量,许多狱讼可以绕过自己、直达天子。然此策被天子采纳之后,倒误打误撞演变成了匿名弹劾这一荒谬“创举”——爵位为中士以上的贵族,可以于每月上旬匿名提交建言于太宰府,由太宰呈送天子批阅。

言路确实因此而拓宽,可这种妄议朝政的风气一开,不免有小人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恶意弹劾,其伤害性倒比国人暴动毫不逊色。典型的矫枉过正。

召公虎有意制止,但一来这半年军务繁忙,二来周王静似乎觉得这种制度很对胃口。“天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寄居太保府的少年王子也,”召公虎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与他父王一样,亦是迷恋权力在手之滋味。”

他再次坐下,又顺手翻了几份弹劾奏章,言辞都千篇一律,无非是些“卑位掌重兵”、“轻狡冒进”、“弃守祖上太原之地”的字眼。虽说不痛不痒,但三人成虎,谎话听多了,想必周天子也不免起疑。

“周天子为何要寄这些奏章于孤?”现在召公虎似乎有些明白天子之用意,兮吉甫毕竟于国人暴动中救过天子和自己性命,“可众口铄金,陛下或许是为舆论所厌,故而一股脑送来,给老太保醒醒脑罢。”

兮吉甫由自己一手培养,可谓得意门生。自周王静继位以后,召公虎力主提拔年轻有为的布衣大夫,想必触动太多贵族的既得利益。年轻贵族世袭不到高官重位,那些已有官位的贵族同年轻有为的布衣大夫相比,亦是相形见绌,岂能不招人嫉恨?

更有甚者,坊间有恶语流言:“太保子嗣断绝,心有不甘,故而断其余权贵之爵禄,结新党以另有图谋。”此话字字诛心,召公虎只是笑而不语,“清者自清,这些人不敢弹劾于孤,却只敢中伤兮大夫,下作!”

又转念一想——或许,兮吉甫只是小人们要清除的第一块绊脚石;而自己,太保召虎,则是最后的众矢之的。

“先祖康公,大周历代先王,”他闭目祈祷道,“贤若周公旦,昔日也惧朝中谗言而避于荆楚之地。后土在上,老臣只为大周社稷中兴,绝无二心,愿赐予召虎以勇气。”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信使来也?”召公虎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穿着鞋履,跣足走到帐前。

“太保,捷报!”来人满面红光,正是方兴。

“方叔,如何是你亲自前来?”召公虎一边帮他脱去避雨的蓑衣,一边把他迎进帐中,“速为孤说此捷报,要细细道来!”

于是,方兴就把这几日如何设伏,如何用计诱犬戎国主入包围圈,又如何大胜犬戎生力军之事,详细道于其义父听。只是兮吉甫让敢死队员战前饮酒之事,他踟躇半晌,最终选择略去不提。

“两千五百士卒,大胜八千犬戎精锐……”召公虎重复数遍,“妙哉,妙哉!”

“兮大夫有勇气,有智谋,”他虽是心中狂喜,但转眼一瞥几案上的那些弹劾奏章,不禁又倒吸一口凉气,“重中之重,也有运气……”

方兴年轻,显然不懂召公虎话中深意,只是兴奋地附和:“兮兄允文允武,确是大周不可多得之栋梁大才!”

“他乃谋略之鬼才,亦是短兵相接之天才,”召公虎坐回几案,“兮大夫攻克萧关之后,向孤讨要便宜行事之权。如今想来,才知其用意。”

方兴疑道:“如何用意?”

召公虎叹了一口气:“倘若兮大夫将此险计事先告知于孤,依孤之谨慎,怕是不会有这场以少胜多之大捷也!来,喝水。”

方兴接过水壶,一饮而尽,他显是经马不停蹄赶路,早已又饥又渴。

“萧关、固原,两地三战尽歼犬戎主力,皆兮大夫首功;太原、邽邑、皋兰山数役大捷,亦是源自兮大夫良谋。”召公虎知道,那些对兮吉甫的恶意中伤都随之不攻自破,“夜已深,你也速去歇息罢,明日摆下宴席,迎接兮大夫班师!”

“唯!”方兴行过军礼,脸上犹喜不自胜,转身要走。

“等等,”召公虎叫住义子,接着从弹劾奏章中取出两份,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这才抬头道,“今日大捷,军中无以为乐,便燃篝火助兴罢!”

“篝火?”方兴很是疑惑。

召公虎指了指眼前那重达数石的简牍,微微一笑:“便以此为燃料,搬出去全烧了……”

“得令!”方兴虽不明就里,但自是乐意效劳。

不多时,营外篝火升起,浇了油的简牍在雨水中噼啪作响,火光映红了军帐。

召公虎这才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两份奏章中的“幸存者”,反反复复又读了几遍,面色越来越沉重。

次日巳时,周王师太原驻地外人声鼎沸。一大早,召公虎便开始亲自张罗,下令在太原驻守的两千周王师兵马列队于城外三里处,准备迎接从北方凯旋的英雄之师。

昨日此时,兮吉甫率领元戎十乘,大克数倍于己的犬戎主力骑兵部队,让这场旷日持久的西北攻防战完美收关;就在一个时辰前,这支英雄之师已过萧关,迤逦而来。

“万岁!”当胜利者出现在视线中,夹道相迎的周王师将士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声,那是对打出旷世胜仗的袍泽弟兄们由衷的敬佩。

兮吉甫的战车位于队列最前方,接受众人致礼。当他远远瞧见召公虎时,便跳下战车向老太保行礼。

“兮大夫,你这装扮?”召公虎不解地打量对方,眼前这位文武全才今日未着戎装,而是换上一套麻布文衫,一如其平素下朝后的装扮,再平凡不过。“莫非他已耳闻了那些朝野上下弹劾他之传闻?”召公虎忐忑。

“太保,”兮吉甫气色大好,“西境甫平,犬戎元气大伤,十年内无力犯边西北边境也!”

“此皆兮大夫所建之奇功,”召公虎不愿居高位,特意下车拱手作礼,“孤已表奏朝廷以叙功,过不许久,四海八方便能闻此捷报,兮氏吉甫之威名,将响彻寰宇华夏,以至四夷也!”

“太保谬赞,”兮吉甫很是谦逊,“食王之禄,为国分忧,分内事耳!何足挂齿?”

召公虎见他不居功,心中由衷赞赏。便邀其同乘,并执意要当其御者,带他绕太原一周,方才驶回中军帐。主帅亲自驾车,这可是周王师将领们能享受到的最高礼遇,乃至破格之殊荣,兮吉甫受宠若惊。

在太原守军将士们的簇拥和欢呼下,兮吉甫及其北征将士们到达辕门。在那里,从邽邑快马赶来的南仲将军严阵迎接,他按召公虎吩咐,已备好接风筵席,准备款待英雄们。

“兮将军,”南仲一边下令擂鼓,一边上前拉住主战车前四匹战马辔绳,行罢军礼,朗声道,“西线之西戎、犬戎残余大部,也已被南某几战肃清。此皆将军神机妙算,某佩服之至!”

召公虎大喜,一面挽住兮吉甫右臂,一边挽住南仲左手腕甲。这二人乃周王师冉冉升起之将星,此役,若非他们在各自战场指挥若定,隔空协作,又怎能击杀不可一世的犬戎国主,大破其族?